看熟了,很容易就完成一只镶金边纽扣。她递给阿姨。阿姨将纽扣穿进一条计数用的捻子,再扔进旁边的尼龙袋中,阿姨在板凳上坐下了。
他们三人很快就将生产线重组,马蒂拼装纽扣,爸爸钉铆钉,阿姨旋紧扣面再穿捻子。三方合作之下,一堆碎零件慢慢成了一个个漂亮的成品。
马蒂陪爸爸聊天,多半聊到小弟的大学生活。原来小弟马楠坚持住学校宿舍,早就搬到靠近外双溪的校园去了,这个家于是更加地安静,剩下属于老人的寂寥与干枯气味。爸爸真的是个老人了,年近七十的他早已满头白发,不健康的瘦削身材看起来格外脆弱。阿姨也老了,她渐趋臃肿的身体包裹在连身式的阿婆装下,几绺花白的头发从发束上飘出拂在脸上,更显出一个憔悴老妇的神色。
“我看以后有假日就回来陪陪你们好了,大家偶尔出门走走,不要老闷在家里。”
阿姨透过她的新眼镜看马蒂。看来她是顺口说说的吧?现在的年轻人,忙着打拼还不够,哪里真的有时间来陪老人?即使是这样,她这话倒还算顺耳。阿姨的新眼镜是用马蒂每月寄回家的钱买的,每个月两万块钱,对这个家来说,是笔意外的财富。自从马楠读了私立大学后,为了他的费用大家曾经十分气短,马楠说,现在一个大学生一个月没有万把块的生活费简直活不下去。阿姨很震惊,这个转变摧毁了她原本的理财计划,为此她相当埋怨一生清廉拮据的丈夫,直到马蒂的汇款到来,才正好解决了她的烦恼。
阿姨真的老了,现在她两手揉着后腰,常年的腰酸背痛折磨着她。马蒂心里生出了一点同情。这个曾经与她势同水火的后母,给了她一个糟糕的少女生活,而现在马蒂独立了,回想从前种种争执只觉得幼稚。总是这样的,不管人与人之间有多少仇视对立,最后得胜的,只有时间,时间会慢慢收拾双方,一个先,一个后,终究都归于尘土,尘土哪来的仇恨呢?
“你们这样子不会无聊吗?我下次给你们带来一个小音响,忙的时候打开听听音乐,气氛就活泼多了,好不好?”马蒂说。
经济力量为马蒂在这个家里带来了新的地位,连她的语气也跟着果决了起来。爸爸和阿姨不置可否,他们还不太习惯受惠于自己的孩子。
“就这么说定啦。”马蒂拍拍手上的灰尘,她的声音是轻快的。
跟阿姨之间的对立,总要有一方做出和解的姿态,现在的马蒂不喜欢阿姨如昔,但她知道这种情绪无益于自己的人生,无益于其他所有的人。阿姨只不过是一个心思狭隘的、苦于保护自己地盘的妇人,从来没有人好好教她如何让心胸宽大,马蒂于是将自己转了个面向,不再与她棱角相对。
从侧面看过去,这个排斥她多年的后母,是个臃肿多病的妇人。马蒂在心里原谅了她,并且在这种宽恕里,感受到自己从情绪中自主的能力。这滋味是甘美的,几乎抵得过以往的苦涩泪水。
“今天就留下来吃饭吧?”爸爸说。
“吃韭菜水饺哪。”一直沉默着的阿姨抬起头说。她的崭新的老花眼镜,反映出一片亮晃晃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