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赛前,母亲去送父亲。父亲要他的胜利女神上船合影,那照片算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更是唯一一张的合照。
“那次比赛,是我父亲第一次没抵达终点的比赛,”平晚翠语气轻叹。“听说中途发生了意外,死在巡航舰的手术台上”
那赛事,父亲已经参加过好几届,从来没有一届像她出生那年,无飓风、无雷雨、更甭提碰上寒流,仿佛所有危机均不存在,但事实上。在任何一次赛事发生事故的可能性从来不是零。
死神悄悄地朝父亲后方靠近,就在父亲事业、家庭差不多完满之际,毫不留情地将镰刀挥向父亲。
帆船行家说的“意外的顺风换舷”这种事会发生在父亲身上,几乎没人相信。帆船运动协会事后调查父亲的船艇,也没找到证据显示父亲保险措施做得不周延。某些外地参赛者说,父亲不该让怀孕的母亲上男人赛艇
流言谣言在加汀岛外满天飞的日子,母亲坚强地生下她,并且将父亲送给她的“家”打造成纪念馆。
母亲每天到纪念馆导览缅怀父亲的群众这些人大多是与父亲同年代的帆船运动爱好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母亲对他们讲述他们所不知道的父亲。小时候,她也喜欢听,喜欢看着纪念馆里的照片、奖杯,听母亲讲父亲。
后来,她渐渐长大,参观纪念馆的人数跟着一日一日减少。母亲和她都知道父亲差不多让人给淡忘了。与她同龄者,几乎没人知道“平凯峻”这名字,曾经是加汀岛帆船运动最辉煌的代表。
加汀岛本来就是帆船运动盛行地,一年出好几个年轻高手,父亲已不再是传奇。直到有一天,完全没人来参观,母亲关了大门,不再进入纪念馆,只是每天从情侣巷住居,走回纪念馆的开放型后院,那儿放着父亲过去的比赛用艇,母亲会一艘一艘检视,然后静静坐在船里,看着草坡下的海滩。有一天,母亲没回情侣巷居所。她去找母亲时,母亲就躺在一艘芬兰式小艇里,合眸深睡,没再醒来过。
属于平凯峻与易岱云年代的美好记忆从此被锁上紧紧、仅仅,留在他们的女儿心中。
“你明白吗?欧阳先生”平晚翠看向欧阳荷庭,美眸泛了一层雾,眼眶有点红。
以为她会流泪,但没有,她浅浅地微笑,神情就如他每次见着她那样,清灵绝美。
她说:“这房子是我母亲的遗物一座属于我父亲的纪念馆。”只有声音,显出她美丽笑容深处的淡淡哀伤。
欧阳荷庭往前跨了一步,大掌抓起平晚翠的双手,包裹着。
她歪头,对他笑了笑,又道:“欧阳先生,如果是钱的问题,我要收我昨天照顾你的费用,今天一桌早点茶的费用”
“别说了,我真的很抱歉。”欧阳荷庭摇首,闭眼的神情略有沉重。
平晚翠将双手从他掌中抽离,轻覆他俊颜两颊。“你想定下来,我可以让你得到这房子”
欧阳荷庭张眸,表情木然。
她慢慢地说:“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金钱衡量价值的。请你用对你而言最具纪念意义的东西跟我换这叫做‘结情’”
欧阳荷庭被她的说法给震住了,终于明白“结个情”不是仲介讲的,最早讲这话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剔透玲珑心的女子她将他看穿了,知道对他最具纪念意义的,是父亲为他订制的诞生表。
柔荑沿着他的肩往下顺,捧起他的左手,平晚翠摘下欧阳荷庭的腕表,像戴手环一样,套进自己纤细的皓腕。
欧阳荷庭看着她的动作,心一寸寸抽紧,耳畔不断萦回着那甜润嗓音说的
结情。
如他所愿,也非如他所愿。
他得到临海大道的双层楼房,以一种他想不到的方式
结情。
这方式,使得“必须切断对她的心心念念”化为完全不可能。
欧阳荷庭根本拒绝不了平晚翠。她温温柔柔、无强硬气,一言一行一个眼神,就让他全盘接受以表换屋。
当她戴上他的表那刻。他深深意识到有个宝物在这座岛。他走不了。非得定下来。
加汀岛帆船协会在他之前和她接洽过,希望她将临海大道双层楼房中,她父亲的相关物品照片,纳入刚新建完成的帆船运动纪念馆。那儿有一处为她父亲平凯峻加汀岛最优秀的帆船运动家成立的名人专区。
她把房子换给他后,回复帆船协会的请求。帆船协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搬光双层楼房里的平凯峻相关物品,仅剩后院草坡上的几艘赛艇。
听说,移动退休船艇必须等待潮汐美好的日子。帆船协会相当谨慎,选了今日来搬迁。
他们铺好滚木,准备将那些赛艇移至沙滩,下水,配合潮流与风向,航至造船厂码头,妥善检视整理一番,择日正式展出。
“小心点!这是平先生用过的船,每一艘都是加汀岛的帆船史,谨慎着你们的动作”指挥运船工作的,是一位身材壮实的五十来岁男子。
欧阳荷庭站在新家厨房落地门边,琥珀色眸光穿透强化玻璃,盯瞅那些搬船的人们。
她没有来。那些人在搬动她父亲的遗物,她难道不需要来监督?
他没看到她。自从她取走他的表,把房子钥匙交给他,过了四十三天帆船协会净空屋内、他正式搬入以来他没再见她出现。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是否还在情侣巷种植毒草?好几次,他走着走着,走到情侣巷,眺见海英站在她家门口按门铃,他踩下阶梯的一脚收回来,旋身穿越快车道,回屋里,继续英雄好汉找鬼船的故事。
他该让那些捞宝人遭遇不幸,尤其让那个豪迈不羁、像采花贼的船医陷入窘境,尝点濒临死亡的苦头!
他埋头写作,玩弄船医生死,在搬入新家的第十三天这个帆船协会来运船的星期五早晨,完成海神系列七。
有一艘船艇下海了,隔窗远望,感觉进行得挺顺利。
欧阳荷庭喝了一口咖啡,双眸睥睨后院的景物脉动。
“哥哥,早安。”问候嗓音和脚步声齐并传来。
他回头,颔首看了走进厨房的妹妹一眼。
欧阳若苏端着托盘,绕过大理石腰线料理台,将早餐餐具放在珐琅陶砖搭砌的流理台面,开启洗涤槽水源,清洗餐具,一面说:“哥哥,外头的人把船艇搬走后,我可以在后院种树吗?”没怎么抱希望,因为她不知道他们会在这儿住多久。
“你想种什么树?”欧阳荷庭离开落地门边。
欧阳若苏眨了眨眼。可以种吗?他们会住很久是吗?“我想种苹果树”
“不行!”欧阳荷庭否决得极快。
欧阳若苏当头被浇了冷水,垂下脸庞,静静清洗餐具。她真笨,得意忘形,忽略了哥哥最讨厌的就是苹果!
欧阳荷庭拿起料理台上的那不勒斯咖啡壶,壶嘴倾向手上的空杯,想倒八分满,手一个稍无控制,弄得棕黑液体溢出杯缘,染污衬衫衣袖。“该死!”他低咒,猛地放下杯壶。
欧阳若苏赶紧拧了一条湿布巾,递给欧阳荷庭。“哥哥,你有没有烫伤?”小脸浮泛愁色。
欧阳荷庭解开袖扣,接过妹妹手上的布巾,擦了擦。“没事。”咖啡温度冷却了不少,没有刚煮好那般高,他左腕原本戴表的地方微河邙已。
“我去拿葯来。”欧阳若苏关了水源,急忙旋足,走了一段。
“不用了,若苏。”欧阳荷庭叫住她。腕上的红印形状怪异,像女人咬吮的吻痕,欧阳荷庭认为没必要敷葯。“你过来,若苏,哥哥有话跟你说。”
欧阳若苏乖乖踅回兄长身前,抬眸注视着他。
欧阳荷庭说:“我请之前旅店的管家帮忙找了钟点佣人和厨师,下礼拜开始上工。以后,你不用自己做早餐,专心去上学就好。”他被伺候惯了,倒个咖啡也笨手笨脚!妹妹比他好一点,她受的传统淑女教养,让她在这种时刻,很能自理,还能帮他煮咖啡。
“钟点佣人和厨师?”欧阳若苏听得一愣一愣。“我们真的要一直住在这里吗?”她问。虽然他们搬进来前,哥哥先帮她找了学校,可她其实不确定她能在新学校念多久?会不会像在荆棘海那样,待没几个学期就离开。父亲出事以来,她总是没能在固定的学校好好念到毕业。
“我们会一直住在这里。”欧阳荷庭看着妹妹心安的表情,又道:“以后,这房子就是我们欧阳兄妹的家,但,不能在后院种苹果树,知道吗”
“嗯。”欧阳若苏点头,笑开一张纯真美颜。“那我要出门等校车了。哥哥,再见。”她转身。
“等一下,若苏。”欧阳荷庭朝妹妹走去。“今天哥哥陪你等”
欧阳若苏倏地回头,表情惊喜。
“哥哥想听听你在新学校习不习惯”
欧阳若苏直点头说好。她很高兴兄长真的一步一步把属于“家”的温情,重新找回来了。
陪着妹妹等校车,听她说已经习惯新学校步调,看着她坐上校车,离开眼前,欧阳荷庭心有慊然满足感。
“欧阳先生!”
独自一个人往回家方向走,路旁扶桑花鲜活波俏,熟悉的甜润嗓音卷裹在早晨海风中。欧阳荷庭嗅到淡淡思念的味道海盐与蜂蜜的香气。
“欧阳先生”
他没听错,是那个不见人影四十三天的女子。他不打算停下脚步等待,或看她与什么人并行。
想起海英几次按她的门铃,欧阳荷庭越走越快。“敲击乐,盐和蜜,两股间一阵战栗”步伐没乱,如平常的自持优雅,只是莫名其妙沉声低吟sappho的诗。
“他又让我全身震颤,无法被推倒的爱神”甜润嗓音近在耳后。
欧阳荷庭猛地转身。
“你好,欧阳荷庭先生。”平晚翠提着一篮葡萄,站得离他很近,近到他转身时西装擦过她胸前,她的发香充盈他鼻腔。
依稀,欧阳荷庭看见她追上他,贴近他,踮起脚尖在他耳后私语的模样。
心头漫上一股騒动,他抑着嗓音问:“你刚刚说什么?”声线压得很低,沉潜某种迫切。
“你好,欧阳荷庭先生。”平晚翠微笑。
“不对。”欧阳荷庭摇首。“不是这个!这之前在这之前,你说了什么?”
“sappho的诗吗”平晚翠将篮子从身侧移至身前,双手齐抓提把,美眸低垂,盯着一串紫葡萄,说:“你刚刚念的”
“你听到了?”欧阳荷庭打断她。
平晚翠点点头。“你逆风,我走在你后面,将你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但是你一定听不见我叫你,对吗?”
不对。他听见了!他听见她接续他,也念sappho的诗!不管逆风、顺风,耳朵淹水进沙子,他都能将这个女人听得一清二楚!
欧阳荷庭紧瞅平晚翠她真的是个神奇的女人,每每把他的心弄得胡乱猛跳。他沉了沈,目光对住她抓着篮子提把的双手,觉得她雪白的指节像珍珠一样光致莹润。
“送给你。”她忽然提高篮子,美颜迎着他琥珀色的双眼。“庆祝你定下来。”
欧阳荷庭凝神,皱一下眉。“我不是今天才住进那房子。”他接过篮子,转身就走。
平晚翠看着他的背影,跑上前,拿回篮子。欧阳荷庭瞪眸看她。他四十三天没见到她,好不容易得到一篮葡萄,她又将它收回!闷气上来了,他不发一语,冷着脸快步走。
平晚翠一路跟随,到了他的新居。她说:“我可以进去参观吗?”
欧阳荷庭眄睨她一眼。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为她开了大门。
她楼下楼上走一圈。“家具还不是很齐全。”
“有些还在制作。”他很讲究,自己画设计图、自己选材,请一流工匠打造专属并能传承的家具。抛不去昔日家族赋予的品味涵养。
平晚翠点点头,与欧阳荷庭一起下楼。她看过他的房间了这很公平他也曾经看过她的房间。
“我想看看后院。”她对他说。
他皱眉,在她温柔的目光下,点了头。
两人转往后院。她父亲的赛艇已经全部搬走了。草地上稍微有滚木的痕迹,太阳一照,便没那么清晰。草绿得折光茁茁,一坡璀璨滑接贝壳沙滩,白浪迎涌缠滚,海风习习凉爽。平晚翠将一直提着的篮子往草地上放,回身,不见欧阳荷庭人影。但,她知道他在哪
这开放式后院,在房子边侧有个崖边空地,可藏人。欧阳荷庭在那儿发现一个小小水池荷花池!他很惊讶,转头想叫人。平晚翠就站在那儿,神情娴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朝他慢慢走近。
她说:“被你发现了?”
“怎么有这种东西?”他反问。
两人半蹲跪在水池边的草地,眼对眼,脸庞被旭日抹得通红。
“我一直在想,你的庭园里,该种什么花?你搬进来那天,我终于想到了你叫荷庭,我想帮你种一池荷花。刚好这儿有一个小水塘,以前我母亲用它来养鱼,鱼不在了,种观赏用的迷你荷花最适合,你喜”
“你来过,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以为她消失四十三天。
“那你呢?”她也问他。“你为什么不再来情侣巷?”不再找她因为已经得到房子了吗?他的目的只有房子吗?
“你想要我去吗?”他握住她的双手,看见她皓腕戴着他的表,表带调过,她戴了不会掉。他将她拉得更靠近自己,一手攀折迷你荷花。“晚翠,你要我去你那儿吗?”
“你别忘了,那儿有一只你取名的猫”
欧阳荷庭把花簪在平晚翠耳畔。两人都不说话了,凝望彼此瞳眸深处。瞬间,她将唇往他嘴上贴。
“他四肢直立逼近,像头兽。”极轻极细极柔的嗓音,醉人地吐在他唇边。“我摘了好多葡萄,帮你庆祝今晚来我家”
他脸庞微挪,彻底封住她的唇,将她的那记浅吻延续、转为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