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不是有钱就行。”她的表情更加为难了。“公子,我能问问您的出身或是府上哪里吗?”
“怎么,买个书而已,难不成连生辰八字也要一并给你?”他厌烦地瞪她。身分不够便买不到宋刻本吗?没想到她竟也是个势利的人。
“呃,不用、不用”小姑娘尴尬地笑笑。“我是想知道,公子买宋刻本是为了什么样的用途?”
“高大人来买宋刻本时,你也是这样盘问他吗?”明明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居然如此啰嗦。
“高大人?”小姑娘秀眉微扬。“公子说的可是内阁大学士高大人吗?”
“宋刻本再贵也不是只有朝廷一品大官才能买得起吧?还是你的宋刻本不肯卖给布衣书生?”真想不到这个小姑娘也懂得攀权附贵。
“不、不是的。”她笑叹。“我把京本︽春秋左传︾三十卷卖给高大人,也只卖了他十两银子而已呀!”
胤禘吃了一惊。
“才卖十两银子?以宋刻本的价值,就算卖十两黄金都嫌过分便宜了!你的脑袋没有坏吧?”他完全无法置信。
“高大人对我说,这套京本︽春秋左传︾三十卷宋刻本保存得非常完整,十分难脑粕贵,他无意私人收藏,愿意送交翰林院编修考辨,将这套书无私地奉献给朝廷。有朝廷代为收藏这套宋刻本,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所以我才随意卖了十两银子给高大人,我相信高大人会好好保存这套书。倘若公子是个爱书、视书如命之人,即使公子是穷布衣,给我十文钱我也会卖的。”她憨笑道。
胤禘诧异地看着她,脑中立即浮起三个字书呆子。
“你要如何知道我是不是爱书且视书如命之人呢?”他觉得好笑。
“这也不难,公子请稍待片刻。”她转身朝里面走,低著头在堆满了书的书案上翻找著,眼睛都快贴到桌面上了。
胤禘扶著手杖慢条斯理地走到她身后,四下打量著。
真是可怕的地方啊,到处塞满了旧书,满坑满谷的,要是让他在这里待上一天,他肯定要疯掉。
不过,看到书案上一套砚墨时,他又不得不称赞这小书呆的品味。
“墨要用新安徽墨、砚非端砚不可、藏书以宋刻本为贵,这三样东西在你的‘眉山书坊’里都有,你也真不简单。”
原来一进书铺后闻到的墨香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不过再看到书案旁的矮柜上放著一盘吃剩的窝窝头,他愈来愈觉得这个小书呆很有意思了。
明明那一套卖给高大人的宋刻本可以狠狠敲上一笔黄金白银,她却为了一个书呆子才会在乎的原因,只收了十两银子,心甘情愿地在这间窄小阴暗的书铺里啃窝窝头度日。
“我常常要替人抄写文章,好的砚墨才能芳香四溢,入纸不晕,而且墨迹清晰,历久不褪。”她终于找到她想找的东西,转过身来递给胤禘。“找到了,公子请看。”
“这什么?”他看着簇新的书皮,但书皮上却没有任何文字。
“请打开来看。”她替他翻开书皮。
胤禘疑惑地低眸看一眼,顿时惊愕地睁大眼睛。
“这是宋刻本?”他凑到眼前仔细看起来,愈看愈感惊异。
“公子如何看得出来?”她眨眨眼。
“纸色苍润、墨气香淡、字体古劲而雅,是宋刻本的特色。”他再翻开几页,发现文章内容均不相同,看起来是将残页合并装订而成的。“前几页和后几页纸质罗纹不同,应该分别是北宋和南宋时期的刻本,而且都是国子监所出的官刻。”
“公子说的一点都不错。”小姑娘双目炯炯,发出异样的光采来。“公子想必是收藏宋刻本的行家。”
胤禘淡淡一笑,真正的收藏行家是他的父皇才对。
由于他自小行动不便,父皇十分疼宠他,并且时常将他召唤到寝殿陪伴,还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在父皇批折或接见大臣时,他就窝在暖炕上把父皇的藏书全看了遍,所以他对宋刻本的认识,全都是来自父皇,他也慢慢对读书培养起了浓厚的兴趣。
当他不能像哥哥们一样骑马狩猎时,唯有读书才能消磨无聊漫长的时光。
“所以我够资格收藏宋刻本了吗?”他把手中的书还给她。
原来这就是她选择卖不卖宋刻本的方式,也算有她的一套了。
小姑娘尴尬地搔了搔头。“公子请稍待,我开个书单给你。”
“开书单做什么?”他挑眉疑问。
“这个宋刻本极为珍贵,藏在隐密之处,不能被外人知晓,所以我不能带公子去,只能先开书单给公子挑选,然后请公子过几日再来取书。”她埋头在桌案前,清出一小块地方准备写书单。
“用不著挑选了,你这里有多少宋刻本,我全要了。”他在书案前唯一一张矮凳上坐下,将手杖顺手放在矮凳旁。
“啊?你全要?”小姑娘错愕地抬头看他,双眸又用力眯起。
胤禘这才发现,当她认真看人时的模样都很奇怪。
“公子,宋刻本存世稀少,请恕本书坊不能全都卖给您。一位客人只能买一套,这是本书坊不成文的规矩。”
她略带歉意地说著,一边在砚上添注清水,开始磨墨。
“即使有钱也买不到吗?”他一手靠在桌沿,懒懒地斜睨她一眼。
“我与公子还不算熟,并不放心将宋刻本全数交给公子收藏。”
她双眸凝视著墨砚,一手握著墨条专心磨著,脑袋愈压愈低。
“意思是,我只要多来上几回,让你跟我熟悉了,你就可以放心了吗?”他低头瞄她一眼,徽墨散放的馥郁清香冲入他的鼻端。
“或许吧”
小姑娘的脑袋已经压低到快要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了。
“你看东西为什么都要凑得这么近?”他脱口问道。
“啊?”
她抬头看他,手中墨条不小心一滑,滑进墨池里,聚在墨池内的墨汁飞溅而出,正好溅在他的衣袖上!
“喂!你干什么?”
胤禘跳起来怒喊,看着衣袖上溅了好几滴墨汁,简直傻了眼。
“公子,真是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她慌张地四处摸索,找不到可以擦拭的布巾,想起矮柜上有叠宣纸,她马上抓起几张,奔过去朝胤禘的衣袖上一阵胡乱按抹,想吸干那几滴墨汁。
“你眼睛在看哪里啊!”看她根本没有对准墨汁溅上的地方擦,他情急地惊抽口气,恼怒地大骂。“墨汁溅到的地方在这里,你没看见吗?你的手碰到墨汁了!你看看你的手!”
小姑娘被他气急败坏的骂声吓傻了,连忙抬起双手凑到眼前一看,不由得一阵魂飞魄散!自己的双手沾了东一片、西一片的墨渍,而他湘色的衣袖上也已经被她抹得一片黑糊糊了!
她对自己又气又恼,居然没有先看仔细就胡乱擦抹一通,把他的衣袖抹黑了一大片。
“公子,我眼睛不好,没看清楚,我真的不是有意弄脏您的衣服”
她现在双手也都沾染了墨汁,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傻傻地呆站著,不敢再乱碰他。
“你眼睛不好?”胤禘微怔,讶然地盯著她的双眼。
“是”小姑娘擦了擦额角因紧张而渗出的薄汗。“我自小埋在书堆里看书,不知怎么的,就把眼睛给看坏了。大夫说我得了能近怯远症,只有近在眼前之物才看得见,稍远些就模糊不清了。真是不好意思,弄脏了公子的衣裳。不知公子的衣袍在何处裁制?我买一件完好的新衣赔偿给公子。”
“那倒不必了。”一件衣服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而且他身上的衣服出自江宁织造,仅供给宫廷之用,她想买也买不到,倒是她的眼疾让他很感到好奇。“你的手最好别再往脸上抹了,你的脸都黑了。”他忍住笑,好意提醒。
小姑娘蓦然张大了嘴,耳朵开始胀红。
“我、我先去把手脸洗干净,公子您先坐会儿!”她匆匆低下头,急急掀起矮柜后头的帘幔钻了进去。
原来她目力不好,难怪老是眯著眼睛看他,目光也时常飘忽没有焦点,很有可能她根本一直没看清过他的长相,也有可能并没有发现他扶著手杖手路吧?胤禘的唇角漾起一抹无奈柔和的浅笑,初次对一个陌生人放下了他心中所有的防备。
帘幔被掀开来,胤禘看见她捧著茶盏走出来。
“怠慢公子了,公子请用茶。”小姑娘歉然地笑说。“小店里没有好茶招待,还请公子别介意。”
她对自己书铺里的环境是熟悉的,每本书、每一样东西的摆放位置她都很清楚,所以她直接绕过矮柜走向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胤禘摆在他腿边的手杖,一脚不偏不倚地就踩在了手杖上,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滑倒!
“啊啊”她猛然察觉茶盏往胤禘的方向飞了过去,禁不住失声大叫。
胤禘来不及考虑先接住茶盏还是先接住她,下意识的反射动作就是伸手将她接住,双臂架在她的腋下撑住她,等她确定站稳后,他忙不迭地拿开翻倒在他腿上的茶盏,整个人跳了起来。
“烫死了!”他甩动衣袍抖落滚烫的茶水,疼得嘶出细细的喘气声。
“我、我我烫伤你了?天哪,有没有怎么样?”她惊慌失措,急忙伸手在茶水翻倒处胡乱拍抚。
“喂!不要乱摸!你在干什么?”
下腹被一双小手四处拍弄,胤禘狠狠地倒抽一口气,猛然感觉到身体的苏醒,这无关挑逗或是男女之情,纯粹是男人下意识的本能反应。
“茶水很烫,你一定烫伤了,要赶紧上葯才行!”
她慌张地转过身想去找葯膏,但是一步踏出去,又正好踩到横倒在地上的手杖,她全无防备,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仰面颓倒下去,连尖叫都来不及。
“当心!”
胤禘大吼,张臂接住她仰跌的身子,一时间脚下失去重心,蹎踬了一下,撑著她站不稳,两人双双仰倒在地。
当他后脑勺撞到地面,痛得他眼冒金星时,仿佛刹那间跌进了地狱里。
倘若有人告诉他,他会死在这间“眉山书坊”里,他也不会感到意外了。
他只是来买宋刻本而已,犯得著要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