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是个农民,但按村里人说法,二舅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农民。
在母亲子妹五个中,二舅最小,因此和我的岁数仅相差十来岁。实行公社集体生产队哪会儿,二舅二十来岁、年轻力壮,却从不愿在生产队里干农活、挣工分。
二舅夏天常到村东河里捞虾,晾干后偷偷骑上自行车到城里买,换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冬天则扛上自制的猎枪,荒丘沟壑到处乱转,晚上回来时,身后长长的枪管上常常挂着一只肥肥的灰褐色的野兔。特别是下大雪后,则是二舅打兔子的最佳时机,每次回来总能带回两三只兔子来。夜晚,烟腾腾的厨房里必定会飘出炖兔肉的香气,馋的左邻右社的孩子们直流口水。而一冬天剥下来的兔皮,年底还能到镇上收购站换回一笔钱,全家过个殷实的年。
那时的二舅在我眼里是个顽皮的大孩子,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尽管村里多数人对二舅看不上眼,说他不务正业,好逸恶劳;可二舅对这些只知道撅屁股种地的人也从不屑已顾。
一九八二年我大学毕业那年,二舅在他们村子里第一个贷款买汽车搞起了运输,成了全村第一个万元户,那大概是二舅一生最辉煌的时期。
二舅是一九七三年结婚的,婚后十年一直没有儿女。二舅母为此到处求医拜佛,可肚子里始终没有音信,这也成了二舅和二舅母难于言表的心病。人常说时来运转,这在二舅身上特别应验。就在一九八二年二舅财运大发时,二舅母突然怀孕了,年底竟给二舅生了个胖大小子。这久于盼望的喜事让二舅高兴的几宿没睡着。孩子做满月时,二舅杀了一头猪,家里大摆了三天宴席,村头谷场上演了三场电影,那排场轰动了全村。那时的二舅连走路都仰着脖,整天一副悻悻的神态,惹的村子里的人背后少不了戳他的脊梁骨。
说也怪,自从二舅母有了第一个孩子,就像种在沙土里的山药蛋,接二连三在四年的时间里又为二舅陆续生下了一男一女。每个孩子出生做满月,二舅照样是大摆席宴三天,村头谷场上照例演三场电影。尽管二舅为违犯计划生育政策付出了不少罚款,但二舅感觉在村里那是一种荣耀和自豪。他喝酒后常对朋友说:“俩儿一女,几千元的罚款,值!没啥,咱掏的起”
从此二舅的干劲更大了。他从信用社又贷了一笔钱,买了两部“二汽东风”运输车辆增加到了四辆;顾了八个司机和几个跟车的,自己俨然当起了搞运输的老板。
自从二舅当起了老板,就有了喝酒的时间。村里一些闲人,便时常拿些恭维的好听话来二舅家蹭酒喝。外面城里一些二舅所谓生意上用的着的朋友,也三天两头光顾。一时间,二舅家里经常高朋满座、鸡鸭鱼肉飘香、酒杯碰的叮当响。我知道,这是二舅不甘心自己是农民的一种心态,他是要给村里人看一看城里的人无非也是人;也要给城里人瞧一瞧农村人也不都是些土包子。
俗话说:时运轮流转。就在二舅的日子过的如日中天的时候,他那辆新买的二汽东风从山西拉着一车煤碳过十八盘时,由于冬天下雪路滑刹车不及,连人带车翻进了六七丈深的谷底。车摔的起火报废了,司机和跟车的人当场断了气。偏偏二舅那两天喝酒喝醉了,汽车的保险忘记了入。这下可惨了,事故处理完后连车带人二舅赔进二十多万元。可巧信用社的贷款又到期了,上门收贷的人一天去三趟。逼的二舅一咬牙,只好把另外三辆车买掉还债,最后还是欠了几万元未还清。从此,二舅破产了。他那红红火火的光景,转眼变的惨淡不堪。
二舅站在村里分给他的几亩地前,眼光呆滞地看着地里荒草。他不甘心这样的结局,他不想只经营这几亩土地,过只为填饱肚子的农民生活。甚至他自己从没有说过自己是农民,更听不得村里人的冷嘲热讽、看别人的白眼。他一狠心,给家里丢下几百元钱走了。一年后二舅依然两手空空的回来了。据说,出去这一年和一个朋友合伙做生意赚了钱,结果被这个朋友连本带利一块卷跑了。二舅回来后大病一场,得了脑血栓,下肢瘫痪失去了劳动能力。二舅这一病就是七八年,这些年,二舅家的生活一直靠二舅母耕种那几亩地艰难地维持着。
说也怪,二舅家的三个孩子虽然出生晚,没赶上二舅的好光景,但个个学习刻苦成绩优秀。从一九九九年起子妹三个都陆续考上了大学,成了全村议论赞许的话题。上大学自然要花钱,性格刚强的二舅从不向别人张口借钱。所以,表弟表妹的每一次高考成绩下来,二舅高兴之余便是忧愁。当然,我这个在城里工作的大外甥,自然悄悄的担当起了两个表弟和一个表妹上学的部分生活和学习费用。如今,二舅家的三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在省城都找到自己的工作。二舅的病经过这些年的治疗,渐渐的好多了,还能帮二舅母干些地里的农活。
去年正月到二舅家拜年,吃饭时二舅十年来第一次喝了一杯酒,并指着表弟表妹说:现在你们在城里有了工作,也成了城里的人,这些年你们读书花费的钱你们心里都有数,该还多少你们是一定要还的。表弟表妹们郑重点头答应着。我说:二舅,等表弟表妹们在城里安了家,你和二舅母也可搬到城里住,不也就成了城里的人了。二舅听了摇摇头说:“咱是个农民,到城里生活不习惯,享不了城里人的福,还是和你二舅母守着这几亩地过得塌实、自在”
“咱是个农民”这是第一次从二舅嘴里听到他对自己的认知。我知道,这是二舅这个倔强的农民对自己一生命运的认知,而决不是他性格的屈服。我庆幸,仅仅过去了二十年,他的下一代,我的三个表弟表妹的命运已经彻底得到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