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你是亲耳听到还是亲眼看见”少年仰起头,软软的刘海滑落耳边,伸出手指抚摩着门上的雕花,他知道在这扇门外,驻足站立着的那骄傲凛冽的女子,才是他真正想要相信的人,他想要去爱想要去保护的人“我只知道,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就算是亲耳听到也不一定就表示那便是真心话,所以”
少年回过头,灿烂而温柔地微笑了“我只相信我的心告诉我的答案。”
‘你”天使一怔,那样温柔而绚烂的笑容,似乎曾经在何时看到过呢?想起来了
久远到都快要遗失的记忆中,站在通往人间界的路口,长发与夜色混为一体的妖魔王似乎就是这样微笑着,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他说:即使付出生命为代价,也要和他在一起!
而自己那时的回答呢
“拜托你,你带一南回人间界吧。”少年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大使蓦然抬头,看到少年微微地笑着,做了一个“拜托了”的手势。
那是不是今生的他初次对着自己微笑呢,而他的心里想着的却一定只有那个名为“芹”的女子来不及说出任何阻拦的话,少年已经迈步而出,透过渐渐合拢的门,少年的身影也一寸寸地消失在视野中。不知为何,天使忽然很想要祈祷,祈祷少年的选择才是正确的,祈祷他的信任并没有错,祈祷这一次,不要让这个眼中写满温柔的少年再一次听到无情的答案。
若是你能幸福就好了,这样想着的同时,他发觉眼中充满了泪水,像在与什么人做了一次真正意义的告别。
“在那里发什么呆?!”身边忽然有人踢了他一脚,长眉凤眼的少年不爽地挑起眉毛,以绝对命令的语气说道“还不快点带我回人间!”
“那个你真的不担心阿冕?”
“没办法!一个男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身为朋友又怎么能够阻挠呢?就算是死也只能眼睁睁看他去了。”
“你还真是有个性啊”将一句话分成二段说罢,天使满头黑线地拉住一南的手,消失在这间宫殿。
“天使说他和一南还有些别的事,所以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了。”看到女于眼中的愕然,少年微笑着解释,轻快地跑到她的身边,圆圆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走喽!回家喽!”
“干、干吗跑那么快”她被他拉住手,向前跑去,心“怦怦”地急促起来,不知道是跑步的缘故还是其他的缘故。
“对哦,我又不知道怎么回去。”少年停下脚步,用力敲敲自己的头,回过身,吐吐舌,给她一个顽皮的笑“还是得让阿芹来带路吧!”
被灌木丛包围的小路铺满红色的月光,少年柔软的褐发轻拂着额头,黑暗中,那双明亮得仿佛可以灼痛人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
衣袋里的手指紧了起来,关节变成青色,脸色却苍白如雪,她听到内心有谁似乎哭喊着说让一切都停止吧,却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来,宛如是被怨恨所驱使,在这种奇异的愤恨的动力下,她注定要伤害这个站在面前正向她微笑的单纯少年
想要说些更动听的甜言蜜语来欺骗他,喉咙翻滚着却为何一个字也无法吐出,想要用美丽的笑容来诱惑他,嘴唇牵动了好半天,却就是笑不出。她只好伸出手臂,执起少年的手,无言地牵着他步向她设下的终点。
是啊,终点!
如果一千年来如梦似幻的感情与相伴的悲哀、伤痛都是因他而起,那么,就将他,将这个折磨着自己灵魂的少年亲手埋藏在黑暗里,这样她就再也不用为他而烦恼不安,再也不会为他的微笑而失神,再也不会为他的无情而落泪
一切的一切都将是终点!
“阿芹,你冷吗?”少年忽然问道。
她一惊地缩回手,慢半拍地回答:“不、不会。”
“你的手上有很多汗呢,我怕你感冒。”这一次,是少年在黑暗中慢慢地伸过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掌心“我好想学芹那样帅气地把衣服一甩,就披在你肩上。”少年傻傻地笑着说“可是我明明就比你矮,即便那样做也一点都不好看。你说,我将来会不会长得比你高呢?”
她心中一硬,侧头看去,少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仰头向她望来,仿佛融化了紫水晶般的眸子,清澈透亮地倒映着她的影像,那专注地凝望着天地间惟—一人的眼神是他的、还是她的
那总是令她迷失令她痛楚的眼睛无论前世今生,似乎从来没有变过的温柔又淡漠的眼神只是这一次,他是开始用温柔的目光来凝视她了吗?
蓦然涌入眼中的是泪吗?然而已经无路可退,她厌倦了为他而矛盾,为他而痛苦,硬生生地将泪逼回眼底,咬紧牙关,扯出一抹笑,却看不到自己笑得有多么凄绝。
“你还小啊,一定会再长高,但是过了长成期的我,身高已经不会变了,慢慢地,总有一天你会比我高,到时不要嫌我比你老”
牵着他的手,向约定好的地点慢慢行去,她可以说很多温柔的话,只是全都是谎言。
很早以前,就提醒过他,不要轻信看似温柔的人,因为温柔的人,最会说谎了
走了很久很久,一直缄默无语,牵着手的两人挨得很近,却始终因隔了一个千年前的身影而无法再更靠近一点。一直走到那棵腰身足有十人环抱粗的大树前,毒芹伸手在树上一敲,树身中心便缓缓出现一个漩涡,渐渐扭转成一个足够一人通行的黑色洞穴
“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回到人间界”
发出的声音是连自己都会吓一跳的干涩,她急忙摸紧发颤的手指,竭尽全力才脑控制呼吸的平稳,而少年轻柔的嗓音已在耳畔低低地响起:“芹呢,芹不和我一起去吗?”
“我我想到有些事还要和长老们再交代一下,你先去吧放心,我很快,明大早上,你一睁开眼睛,就可以到我了”
谎言、谎言,没完没了的谎言。她垂头咬住唇,可是不这样说下去,就不知道怎么面对少年的脸想象着,这一刻,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他可会瞧出什么破绽?用那双清亮得似乎足以看透一切却偏偏看不穿她有多么残忍卑劣的纯净温柔的眼
衣角被扯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少年带着微微紧张的表情向她确认“阿芹你喜欢的人,究竟是一千年前的妖魔王还是我呢”
她怔在原地,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在她的心里,他们从来就是一个人不对吗?
至少,她一直是这样思考的,过去与现在,但他始终还是他啊。怎么会问她这样的问题?她应该怎样回答他?事到如今,这个答案又有什么意义
红色的月光拂照大地,少年白瓷般的肌肤却没有沾染丝毫的红晕,那个很容易便会害羞的少年苍白着面孔,肩膀微微地抖着,像是在害怕着什么,却又不知为何努力地、努力地向她微笑着。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老大
只是一句谎言便可以令他心安,但嘴唇嚅动着,她却无法说出他想听到的答案,远方的黑森林飞起一头夜枭,如泣如诉的尖鸣似乎是在提醒她月亮已经偏移,时间也已过去很久了。
“那个答案,要等到明天早上,我才告诉你。”
静静地,她笑了,温柔而残忍,伸手摸摸他软软的发丝“去吧,一直向里面走哦,走到你该去的地方”
“好的!约好了!芹要和我生活在一起哦。”少年冲她露出大大的笑脸,露出两颗猫咪般的小虎牙“喜欢芹,好喜欢好喜欢。”
低空飞过的鸟掠过一阵风,少年的刘海被风吹散,她看不清除去微笑之外的表情,而下一秒,矫健柔韧的少年已经转过身,以蹦蹦跳跳的背影奔向那条通往黑暗的道路
心脏忽地传来失去半身般的剧痛。仿佛有谁强行从她怀中夺走属于她的心脏般地痛到她抱住肩膀深深地弯下腰,痛到像被撕裂一般,却发不出呼唤他停下来不要去的声音
少年的身影就那样一点点地消失在视线里像是被无穷的黑暗一点点地吞噬
终于不用再装作微笑的样子了,她苍白地倒退数步,逃一般地奔离现场。回到房问,她连连干呕,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赢了!她成功了!
她终于得偿所愿让从来不看她一眼的人注意到了她,爱上她、信任她,然后狠狠地背叛了他
可是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报复得逞的快感?不觉得是胜利了?
为什么心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大洞?
这种痛,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她趴倒在床头,想要哭,却忘记了眼泪该怎样才能流下来。
为何明明是喜欢一个人的,却一定要亲手终结掉全部的感情呢?为何明明会感到痛苦,却还是固执坚持一定要这样做?
想说自己并没有错!却为何浑身都寒冷起来,想到现在少年已经被雅舍吞食的画面,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这个世上,无论哪个空间,再不会有人握她的手了,再不会有人关怀地问她冷不冷,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为了报复做出的抉择。
为什么不论是神、是人、是妖魔,有时都会做出这样让人难以理解的选择?
宁肯两人一起痛苦,一起心碎,哪怕一并毁灭同归于尽,却就是不肯原谅对方犯下的那一点点的错。
“为什么呢?”她抱住头,痛苦得不想再思考任何问题。
“因为你根本就不明白爱情吧”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来,她蓦然抬头,房间的半空,白衣飞舞,扬着双翼的天使环抱肩膀,正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吸了口气,压抑住翻腾的情绪,她冷笑着嘲讽:“我不懂?那么你很懂得吗?天使,你为什么还不走?你留在这里究竟想看到什么?”
“我马上就会走了,但在那之前,我想要告诉你一句话。虽然好像晚了”天使瞪着冰绿的眼眸,毫无表情地说道“我过去的确不懂爱情,但现在比你稍微懂一点了,你听着,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要去伤害那些真心爱你的人,因为那样做的话,你一定会感到后悔的”
“哈哈!真好笑,”她把手插入额发中,狂肆地大笑起来“这样的话,像你这种自私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对我说?”
“当然有,因为我已经失去了那纯粹地爱着我的人。”天使抬起头,望向挡住星月的天花板,想象着那之上无垠的广阔,缓缓地悠然地说道“这一千年的时间中,我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在人间不停地辗转,在每一世中寻找着我不可能存在于那里的身影,开始时觉得他很蠢,但是慢慢地,我觉得他可怜,再后来我发觉愚蠢的人、可怜的人其实是我,因为”他托着腮微笑起来,笑得竟然还是纯美无邪的样子“这世上一定没有第二个人会等我等待一千年了”
他放下手望向毒芹,悲恤地说道:“但是现在,你比我更加笨。你好不容易得到了你想要的感情,却执着于过往的怨恨,亲手毁灭掉这份珍贵的感情。明明是真的喜欢对方,却因为隔着一个已经消失的男人而”
再也无法听下去了,害怕会被天使的话所动摇而任这汹涌的情潮撕毁自己的心,挣扎着要守护全部的信念一般,她随便抄起一样东西向天使砸去“你胡说什么?!什么叫做消失的男人啊?!他就是他啊!是那个伤我弃我让我悲伤痛苦绝望的妖魔王啊!”“才不呢。”身子轻侧,便痹篇了毒芹掷来的枕头,天使拖起一个长音“妖魔王啊,只喜欢我一个人,所以”
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托起芹的下颌,他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在他爱上你的那刻起,妖魔王便消失了,消失在任何一个世界里,你送到雅舍手中的,不过是爱你也被你爱着的名为晁冕的少年呵”像钉子一样尖锐的话,蓦然被钉人心最柔软的角落。她只能睁着大大的空洞的眼眸,甚至忘了甩开天使的手。
“你知道吗?”天使的声音不肯放过般地继续缠绕她的耳畔“我明明已将你的计划告诉了他,可他却宁愿相信你,那个笨蛋微笑着说,想和你一起到人间界去。”
就像被突然激活的木像一样,她忽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对上那双冰绿色的眼睛“骗人,你骗我”
嘶喊着抓住他的衣领,却痛苦得连手都握不牢,他轻轻地拨开她的手,看似温柔却又残忍地微笑着“我虽然很自私,却从来也不骗人”
天使的身影像雪花一样在屋内慢慢隐去,几片残落的羽毛静静地打着转飞舞飘落,划过眼前,让她忆起某一天与少年对峙时,有片很大的叶子也是这样慢悠悠地划过眼底
那个人,他是以什么心情向她微笑着告别,然后走向明知是黑暗的道路呢
为何明知她背叛了他,却还那么温柔地望着她,一再说着:我好喜欢芹?
那个明知爱人不在人间,却依然欺骗自己相信编织出的美丽谎言来到人界的妖魔王,那个明知有诈却依然愿意选择信任走向黑暗神殿的少年,物转星移,一个人的本质竟然不会改变吗?结果,只要是爱人说的话,他就会义无反顾的相信呢?
那个少年,就像开在最盛时的鲜花一样,因特别的美丽,而让人感到害怕,害怕痛失之后的悲伤,他的信赖、他的微笑、他的温柔、他的一切美好,都变成了像花一样,美丽却锋利地存在
让她的心再一次地被割成了碎片,被那因绝对美丽而绝对锋利的爱情
是的,是她搞错了,是她一直将少年与妖魔王的身影重叠着,其实,自己喜欢的是谁心里真的没有答案吗?
少年一定早就比她先发现,所以才会那样问她。
他说:阿芹,你喜欢的人,是一千年前的妖魔王,还是我呢?
轻柔地微笑着,问她这个问题时的少年,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她想着,想着,眼泪便直直地掉落下来。关于爱情的疼痛与悲伤竟然从以前到现在总是无法停止。
为何爱上一个人便会觉得寂寞?
为何被人所爱,竟会觉得悲伤?
眼泪无法停止,分不清这是为谁而流,为她?抑或是那个微微笑着的少年?
“你没有发现吗?漫天的落叶吹在你身边时便会轻飘飘地痹篇呢。”
记得在金黄叶片漫天飞舞的街头,紧跟自己而来的那日,他好奇而大真地望着她的样子。
那个经常会目不转睛盯着她瞧,见她回头却又马上将视线痹篇的少年;那个即便会脸红却还是痴痴地望着她说她很美丽的少年;那个毫不怀疑地相信了她所说一切,即使受伤、即使没有力量也想要保护她的那个少年。
然后。
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一千年前的妖魔王呢?
少年带着微微紧张的表情又期待又害怕地望着她的样一子,像镌刻在大脑中一样,烙下深深的烙印。是的,全是这个名为晁冕的少年
如果现在让她回忆的话,她会痛苦地发现,原本空荡荡
的记忆怎么会一下子被他填得这么满?千年之前那个夜晚的身影被眼中此刻的泪模糊得再也看不清,而少年各种各样的表情却只要心潮微动,便会席卷而来。
天使说她失去的不再是对她无情冷漠的妖魔王,而是爱她并被她所爱的名为晁冕的少年。这样的话,为何竟要由别人点出,才会明白呢?到底是什么系住了她的双眼,让她竟没能看清自己的心情?
是不甘、是怨愤、是想要复仇的欲念?
让她忘记了其实,她最渴望的根本不是复仇!而是、而是幸福啊!
神啊,瓶子里的妖魔一夜一夜地祈求,可以救我的人快点出现吧一个人在这个瓶中好痛苦,好寂寞为什么不能有谁能来、来待我好一点
捧住脸,指尖触到的全是滚烫的泪,她这个困在寂寞之中的瓶中妖终于发现了渴望的是什么了吗?却为何是在她已经终结了所有的幸福之后?
神啊,难道你真的是残忍的吗?
不然为何在这一刻,才让她了解了少年最后提出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原来她早已移情别恋爱上了这一世的少年!
眼泪落下、落下,不停地落下直到有一只手伸来,接住了由滚烫渐渐冰冷的泪水。
“听说人鱼的眼泪可以变成珍珠,可是魔女的眼泪,却没有任何价值”来人发出轻轻的笑声,抬起她的下颌“所以毒芹,你为何还要哭泣呢?”
她一点也不害怕地迎上他探寻的目光,是的,因为再也没有值得她害怕的事了。扯了扯唇瓣,她终于发出声音:“雅舍大人,你曾经承诺过会许我一个愿,现在我有了一个愿望,请你帮我实现吧。”
“哦,说说看。”披着青巾的男子饶有兴趣地微笑着。
她望着他,眼瞳却是失神的,透过他凝望向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少年
“请你让我到达,阿冕他所在的地方吧”张开唇,她苦涩地说着。
是的,她宁愿被雅舍所吞噬,也不愿再寂寞地活下去,即便她是瓶子中的妖魔,也不想再等下一个渔夫的出现,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和那个名为晁冕的少年在一起,想去告诉他,那还没有来得及亲口说出的答案
“真让人惊讶的愿望啊,”雅舍低笑地说着,却看不出有一点讶然的神色,红唇依然如恶魔般地微笑着“天使不愿和妖魔王共死,而你却愿意和晁冕一起消亡?”
见她无言颔首,他挑眉说道:“毒芹,你可要知道,对于妖魔来说,力量消失就代表了死亡,他现在”
“没关系,”她打断他“就算他是完全的虚无,也请让我容纳入他的虚无之中吧。”
她怎样都是活该,只是不该、不该就像天使说的那样,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该去伤害一个真心爱着自己的人
眼泪扑簌而落,她不是人鱼,泪不是珍珠,但这世上,所有为另一人而流下的眼泪,却都同样珍贵,同样闪烁着美丽的光泽
“好。”雅舍微笑着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