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里散漫地放着一些闪烁的寒星,天空下是黑糊糊的原野,还有绵延的群山,黝黑的岑寂的群山,没有一点灯火,像一个个睡着了的庞大妖怪。金笛子的眼睛慢慢地跟随着那些黝黑的群山移动,听着火车发出的轰隆声,慢慢地,眼睛又合上了。
站在斑驳的铁门前,金笛子有些没有睡醒的茫然。一天一夜的旅程让她有些不知所以,当然也没有看见父亲母亲眼睛里近乎感慨的喜悦。
为了这个调动,父母亲整整努力了十年。从父亲美院毕业被分回故乡,从母亲追随父亲去了那里的第一年,两个人就开始了漫长的调动申请。最后终于因为父亲的一幅油画乡村雾色在全国美展上获奖,父亲才如愿地从那个镇上的群众艺术馆,调进他视之为崇高殿堂的美术学院。母亲也调进了附近的一所小学,在人到中年的时候,离开那个让她青春耗尽的贫乏土地,回到了故乡。
生活展现在这一家人眼前的,是一派大好新气象。
姐姐金秧秧的手一拉,金笛子就踉跄了一下,然后迈着小碎步进了那扇锈渍斑斑的老铁门,迈进了她全新的生活。一切,都由此开始了。
那一年,金笛子五岁,金秧秧九岁。
母亲把箱子里四季的衣服都取了出来,站在院子里,一只手拎了衣服,一只手拿着一枝鸡毛掸子使劲地抽悬在空中的衣服。灰尘在空气中四下弥漫,在阳光下散发着微微的光,很温和的光芒。母亲就站在那些浮尘之中,眯着眼睛,脸上带点恬淡的神情——生活是令人满意的。父亲不时地从她身边经过,穿着大汗衫和大短裤,抱着一捆一捆有些受潮了的画,铺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晾晒。
秧秧站在葡萄架下的水泥桌子上,扯一个笛子从阁楼上掉下去的小风车。笛子站在桌旁,巴巴地看着,只再高一点,就能把那彩色的小风车给扒拉下来了。
“秧秧!带着笛子一边儿玩去,这里灰大!”母亲一边掸着衣服上的灰,一边说。
母亲的快乐不太掩饰,因为一切都很好,一切都让人满意——
家是一排有几十年了的老房子,红砖的,房间非常宽敞,经过改良,有了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这在当时是难得但又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新家是那排房子的最前面一套,前任主人把很大的一块空地用砖围了起来,围成了一个大的院子。而那个院子现在已经是满园花香了。
院子里种满了花,玫瑰、月季、栀子花、兰花,还有一株大的葡萄藤,上面已经结满了还没有成熟的葡萄,勾起了笛子和秧秧许多的期待。
房间很大,并且有好几间,客厅、两间卧室、一间大的画室,再就是厨房和卫生间。
秧秧喜欢沿着客厅角落里斑驳的木楼梯上到阁楼去,那里被母亲用来做储存室,上面已经放满了许多舍不得扔又没有用的东西。
秧秧想要住上来,因为这里很独立,是可以有秘密的。秧秧神秘地对笛子说。
但母亲不答应,说还是住楼下好。
秧秧就说:“我和笛子一起,我们绝对按时睡觉!”
笛子不愿意,觉得害怕。
秧秧的这个愿望在几年以后,才得以实现。
笛子松了一口气,那只彩色的风车已经拿在了秧秧的手里。
秧秧从桌上跳下来,拉了笛子去院子外面的空地上,远远地就看见外婆外公拎着一些蔬菜水果来了。
外公外婆住的地方不远,十几站路,这几天一有空就会过来,帮自己的女儿女婿收拾还没有归整好的新家。
离家多年的女儿终于回来了,女婿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年轻小伙子了,现在再看见金凡鹏时,老两口心里难免生出些许的尴尬之意——当年为了阻止自己的女儿离开这个城市,他们可是说过一些绝情的话。但女儿终究跟了那个英俊的小伙子走了,一走就是十年。而这十年时间,已经让他们的心变得更加的柔软,柔软到一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两个小女孩,心里的疼爱就像洪水一样泛滥。
“笛子!秧秧!”外婆远远地就伸出了自己的手,那张已经开始干瘪却依然白皙细腻的脸已经笑成了一朵菊花,灿烂得很。
外婆身形有些佝偻,因为有严重的骨质疏松症,还患有同样严重的风湿。夏天是外婆一年中身体最好的一个季节。
外婆十分喜好整洁,不多的短发烫得一丝不苟,棉绸的衬衣领子上别着一朵清香的黄桷兰,夏天宽松的衣服上,永远飘着肥皂和阳光的香味。
而外公朗朗的声音就这样一路洒了过来,快乐得很。
外公是个健康的老头,声音洪亮,脸色带着孩童一样的红润。
笛子还是认生的,就站在了那里,看着笑容满面的两个老人。秧秧也那样站着,等到他们走近了,就用很克制的声音叫了声:“外公、外婆!”在还不熟悉的人面前,秧秧是矜持的。
笛子没有张嘴,想张却没有张,只有手里举着的那个彩色的风车,在不大的风里不时懒惰地旋转一下。
笛子的脸已经被外婆的手抚摩了几下了,又转手摸了秧秧的头几下,手有些润,还有些粗糙。笛子站着没有动,只十分安静地看着在自己面前晃动着的两张笑容满面的脸。秧秧拉了拉笛子的袖子,笛子咬了咬嘴唇,终于让堵在喉咙里的声音发了出来:“外公、外婆。”声音小小的,却惹来了高昂快乐的回答声。
父亲母亲已经听着声音迎了出来,接了老人手里的东西,埋怨地说:“这么热的天,不叫出来,还出来,出来吧,还跑去菜市场买菜,真是劳碌命。”
“秧秧,带好笛子,不要去别的地方,就在这里玩!”母亲说着,一群人就回到院子里,这些天他们还要忙许多的事,要把一个家完全地安置下来,得几天的时间呢。
安静下来,秧秧就无聊地叹了口气,说:“这里没有我们那里好玩,什么都没有。”
笛子点头表示同意。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没有田地,没有这些,就没有了许多玩的节目,在这样全是房屋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玩的。
这时小路上传来“咕噜咕噜”是声音,笛子和秧秧扭头看去,看到邻居三岁的小孩章一牧,神气活现地骑着一辆小自行车过来了,后面跟着他那干瘦的、行动敏捷的奶奶。
“快叫秧秧姐姐、笛子姐姐好!”章一牧的奶奶手里拿着一件章一牧刚刚脱下来的外套说。
章一牧却是一副目不斜视不容侵犯的样子,藕节样的小腿蹬着自行车踏板“蹬!蹬!蹬!”地就过去了。他在不是很熟悉的人面前,是十分不合作的。秧秧却不能这样了,秧秧已经是大孩子,于是秧秧拿捏了腔调,软软地却也矜持地叫了声:“章奶奶好!”接着,又从秧秧的身后,传来更软和更羞怯的一声:“章奶奶好!”“好好好!真是乖呢!”章一牧的奶奶停了下来,伸手拍了拍笛子的脸,笛子站着,没有躲避,只抿着嘴看着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太太。
章一牧的奶奶又把头扭向秧秧,问:“外公外婆来了?”
“来了。”
章一牧的奶奶就推开了院子的门,把个脑袋探进去,高声地说:“哟!还在收拾呢!”
外婆迎了出来,拉着章一牧奶奶的手高声地说笑。
秧秧看了笛子一眼,笛子心领神会,扯着秧秧的衣角——溜了。
她们很快认识了这个学校,秧秧带着笛子,从贴了封条的窗户里钻进去,看教室里摆放的静物,看解剖教室里的石膏人体骨架。
——一个神秘的世界,因为觉得神秘,所以十分向往。
秧秧还带着笛子发现了离学校不远的铁路。
秧秧告诉笛子,她们就是沿着这道铁轨来这里的。
秧秧拉着笛子的手——怕笛子不小心会被火车撞到(她以为,以她的力量就可以保护笛子了)。她们在铁路旁边摘了许多的金黄色雏菊,抱了回去,插在父亲用来写生的花瓶里。她还拉了笛子的手,到离铁轨不远处的长江大桥上,看桥下面的江水,看江上偶尔漂着的一条小小的打鱼船。
秧秧会爬上水泥栏杆,坐在上面摇着腿,看远处。上面的风更大,视野似乎也更开阔。可是笛子不敢爬,也爬不上去,只不停地在下面紧张地呼唤:“秧秧,我们回去吧!”
秧秧迎着桥头的风,故意让风把头发吹乱了,说:“再看一会儿。”
笛子就扶着栏杆,从栏杆之间的空隙中看出去,然后抬头问:“真的更好看吗?”
“那当然!”秧秧口气优越,因为她是笛子的领袖。
笛子蹲了下去,还是透过栏杆之间的空隙,看下面流淌的江水,一会儿又叫:“秧秧,我们回去了吧。”
秧秧就窸窸窣窣地顺着栏杆滑下来,牵了笛子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学校操场在假期是空的,只有零星的人在这里散步,或是跑几圈。于是安静的操场就聚合了一群鸽子——不知从哪里来的。
这是个新的惊喜发现,笛子在秧秧的带领下,轻了手脚,慢慢地靠近那大片的鸽群,手里慢慢撒着从家里带来的米粒,嘴里“咕咕咕咕”地轻声叫唤着。
鸽群围了过来,啄食着地上的食物。笛子憋着气笑着,不敢惊了这些鸽子。秧秧也是那样笑着,试图要去抚摩一只快跳到她手上的鸽子,手伸过去,鸽子却飞了,便赶紧收回了那只手,只把食物摊在另一只手心里,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跳跃的鸽子。
天气热得很,热烘烘地从地里升腾起那样湿热的、带着泥和草的气息。对这些,秧秧和笛子都浑然不觉,只一味地沉溺着,快乐得很。
一阵“劈劈啪啪”的脚步声,还伴着一个孩童兴奋的尖叫,鸽群惊慌地腾空飞起,呼啦啦飞散了。
秧秧懊恼地抬头,看见章一牧正尖笑着蹒跚地跑过鸽群,很快乐地向她们跑来。几天的时间,已经让章一牧认为,秧秧和笛子是他可亲的姐姐。
“他。”笛子把手里的米粒撒完了,轻声说。
“真讨厌!”秧秧对这个贸然闯入的破坏者心怀不满。
小孩蹒跚着过来,脸上还保持着那样开心的样子,说:“秧秧姐姐!笛子姐姐!和我玩!”
秧秧冷眼看着面前的小孩,这个三岁大的孩子长得圆乎乎的可爱,最让人觉得惊奇的地方是,他的耳朵旁边有个小的。秧秧抬眼一看,章一牧的保姆还在十几米之外,便带了点笑容说:“章一牧,怎么长了个小耳朵呢?”说了就笑。
章一牧一听这话就把笑容收了,嘴撇了撇,却并没有哭。
笛子是喜欢他的,就拉了他的手,却被他一下甩开了,狠狠地瞪了秧秧两眼就跑到保姆身边,拉着保姆要离开。那半天,他没有去找她们玩,却在以后的时间里,天天去秧秧家里,来了就要笛子和他一起,拉着秧秧讲故事。
秧秧把两个小不点儿带到阁楼去,躲在那里,读安徒生的童话,或是讲一些听来的吓人的鬼故事,再或者摘了院子里的指甲花,给三个人都染上红指甲。
而章一牧开始抱着幻想,希望自己是个玫瑰花精,长出了一对透明的翅膀,能在天黑了以后,到玫瑰花的花朵里那布置得很漂亮的玫瑰花房睡觉。
笛子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章一牧实在太胖了,也实在太重了,玫瑰花不可能承担得了那么庞大的身体。这就变成了章一牧那个暑假的遗憾。
章一牧的奶奶和保姆也不得已地经常过来找章一牧,或者干脆就把饭端过来喂章一牧。偶尔章一牧会失踪,但都能从笛子家的阁楼里把他找出来,他一定是和笛子一起,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睡着了。
但是,那个暑假以后的第一个寒假,失踪的章一牧没有在阁楼里找到。附近的几家人同心协力地找了几天,一无所获。
那是笛子童年记忆中最令人惊怖的事件——大事!
秧秧有许多小孩被抓去后遭受虐待的故事,恐怖得很,恐怖得令笛子号啕大哭,然后像父亲是个法官似的,拉着父亲的衣服,使劲地叫:“秧秧乱说!秧秧就是乱说的!章一牧没有被绑在树上被掏了心!”
那时父亲就抱了笛子,让她伏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着,说:“秧秧乱说的,秧秧就是乱说的,章一牧只是不见了而已,他会在别人家里生活的,别人家里的人对他也会很好的。”并且,父亲不允许秧秧再对笛子说那样的话。
秧秧不屑地撇撇嘴,小声地说:“胆小鬼!”
那时父母也加紧了对笛子和秧秧的看管,她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能去铁道边摘花,也没去江边看就这样流着的江水。
秧秧就拉着笛子很神秘地说:“其实章一牧是丢不了的,他有标志,他的耳朵旁边长了小耳朵,不管走到哪里,他父母都能认出他来。笛子,你也是的,因为你的这颗痣,这是颗泪痣,你爱哭,而且不管你走到哪里,变成什么样了,看到这颗痣,爸爸妈妈还有我,就知道这是你呢!”
笛子就看镜子里秧秧指着的那点小小的浅褐的颜色,心里有了一些坚决的安全感。
但没有太久的时间,那件事就淡了。笛子和秧秧,依旧像往常一样生活着。
一个大事件很快被时间冲淡,那是一个善于忘记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