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快快地耍它一天,回去让两个老东西骂他们的。他们总骂不死你!”淑华气恼地打断了婉儿的话。她站了起来。
“三妹,你默倒人人都像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淑英含笑地责备淑华道。她不同意淑华的意见。但是淑华的话使她觉得心里畅快了些。
“三小姐的话也有理。我有时候就是这样想法:管你打骂,我把心一横,啥子也不管。你打你的,我还是我自己的。就是靠这样想法,我才没有给他们折磨死,”婉儿带着怨恨地说,她昂着头吐了一口长气,她戴的一副绿玉长耳坠接连地摆动了好几下。
“你说他们还打你?”淑华又坐下来,惊疑地问道。她把藤椅挪到书桌角上,身子略向前俯,等着婉儿的回答。
婉儿脸上发红。她掉头朝四下看了看,她埋下脸,用右手去挽左边的大袖口。淑华和淑英首先看见的是手腕上的一只金圈子,然后是白白的手膀上两条两三分宽的青紫色伤痕,再往上一点,还有些牙齿印。婉儿激动地小声说:“二小姐,三小姐,这还是最近的伤。以前的我都数不清了。”淑英看得毛骨悚然,淑华看得怒气冲天。淑华忍不住突然顿一下脚,把头朝上一仰,大声说:“二姐,真气死我了!”“轻声点。三妹,你怎么了?”淑英吃惊地说。婉儿马上把她的时髦衣服的袖子拉下来,感激地唤了一声:“三小姐。”“婉儿,是那个老妖精欺负你吗?你快说,我们请三爸帮你打官司!”淑华着急地问道,她在椅子上有点坐不住了。淑英也跟着问婉儿:“是冯老太太打的吗?”婉儿摇摇头,低声答道:“冯老太太阴险,就数她的名堂多。她折磨起人来,真有本事。她骂人,啥子下流话都骂得出。不过她不打人。在人前,她还会装一副菩萨相。我的伤都是冯老太爷打的。他不但打人,他还要咬人。我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怪物!他高兴的时候,就把你当成宝贝一样,还肯花功夫教你读诗写字。他发起火来,简直不是人,是禽兽。乱打乱咬,啥子事都做得出来。我膀子上的伤就是他拿窗棍子打出来的!牙齿印也是他咬出来的。有时候我真恨死他。不过恨也不中用。他们人多,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孙少爷都是一鼻孔出气的。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又无亲无戚——”“你不要这样说,我同二姐都是你的亲人。你听我的话,我们帮你打官司,去告冯乐山,我们请三爸出庭辩护!”淑华激动地打岔说,她觉得全身的血都往上冲,她忍了一肚皮的气,找不到地方发泄。她恨不得冯乐山就站在她面前,好让她重重地打他两个嘴巴!一定要打出紫红的伤痕才能够消去她心头的恨!但是房里只有她们三个人,淑英已经包了一眼眶的泪水,连一句气愤的话也不敢说。婉儿又在抱怨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要是琴姐在这儿就好了!”她忽然想道。接着她又想:我为什么不能够帮忙呢?于是她想起了打官司,而且她又想起淑英的父亲是有名的律师。
“三小姐,你快不要提打官司的话!”婉儿摇摇头,睁大了眼睛望着淑华,痛苦地提醒道。“那个老东西,”(说到这里她咬了一下牙齿,泄露出她对一个人的憎恨。)“有钱有势,做大官的朋友多,人人尊敬他。今年还有一位叫啥子王军长的到他公馆来吃饭打牌,送他好些礼。他得意起来,还冲壳子,说督办见了他,也要让三分。说起打官司,他好多钱都是打官司打来的。”“奇怪!他不是律师,又不是讼棍,怎么靠打官司发财?”淑华感兴趣地追问道。这时翠环从外面进来,在连二柜前的方凳上坐下了。
婉儿带着苦笑地“哼”了一声,又说:“我也说不清楚。有一回一位丁老太太到冯家来吵过一次,把那个老东西骂得真惨。听说她是他一个老朋友的太太。男人死了,剩下孤儿寡母。那时候冯家还没有多少钱。丁家钱很多。丁太太一个女流,少爷又只有几岁,没有可靠的人管家务。冯老太爷是一位绅士,又是丁家老爷的好朋友。丁太太就请他帮忙经管银钱的事情。丁家借了好多钱给他,借钱不写一纸借据这且不说,他还狠心把丁家所有好田的红契全骗到自己手里,忽然翻脸不认人,啥子都不承认,逼得丁家没有办法只好请律师打官司。他就找陈克家出庭辩护。陈克家是他的好朋友,跟丁家请的律师也很熟。冯老太爷花了一笔钱,官司打赢了。丁家打了两年官司,连住的公馆也卖出去了。冯老太太每次跟冯老太爷吵嘴,总要骂他:欺负孤儿寡妇,丧天害理。他就不敢还嘴了。真想不到,这种人到处都有人尊敬他。连三老爷也那样尊敬他!不晓得三老爷知不知道这些事情?”淑英叹了一口长气,淑华吐了一口闷气,翠环注意地听着,但是常常侧过头去看淑英。婉儿说到陈克家的名字时,淑华跟着她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淑英心里一惊,翠环同情地看了淑英一眼。淑华吐了一口闷气以后,仍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她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而且做过这样事情的人居然是一位到处受人尊敬的绅士!她的三叔和亡故的祖父都把这个人当作圣贤一样尊敬。她原先还以为她在家里看见的那些事情就是最肮脏的了,她平日讨厌的四叔、五叔再加上四婶、五婶和陈姨太就是最坏的人了。现在她才知道这些人跟冯乐山比起来,还差得太远。做坏事越大,越受人尊敬,她不能了解这种反常的现象。但是她知道了一件事情:她没法帮忙婉儿打官司。她想象中的“打官司”完全不是这样,那只是她个人的梦想。但是她不服气。她看见婉儿用手帕在揩眼睛,淑英说了一句:“三老爷多半不知道,”就埋下头不响了,翠环默默地站起来,到她们面前拿开茶杯换新茶。这样的沉默使她难受。她又顿一下脚气恼地说:“陈克家,冯乐山这都是一丘之貉!三爸不会不知道。不打官司了!我真恨!”淑英抬起头来吃惊地抱怨道:“三妹,你在哪儿学来的顿脚?好好地吓人一跳!你到底恨哪个?”“我恨,我都恨!我恨我不是一个男人!我若是男人,我一定要整冯乐山一下!”淑华挣红脸答道。
“三小姐,你真是跟别人不同,”婉儿用羡慕的眼光看了淑华一眼,她的眼睛已经揩干了。她换了一种带点幸灾乐祸的报复口气说:“不过你也不必多怄气。报应就要来了。冯老太爷的儿子前两个月害瘫病,起不了床,屙屎屙尿都在床上。两位孙少爷跟陈克家的二少爷很要好。听说他们三个在外头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冯老太太欢喜他们,老太爷也不敢打骂,只好暗暗生气。他们总有一天会气死他的!”“就跟五爸气死爷爷一样,”淑华忽然高兴地打岔说。
“三妹,小声点!”淑英听见陈家二少爷的事情心里很不好过,接着又听见淑华的话,就厌烦地警告道。
“二姐,你今天怎么啦?你让我痛快地说几句,好不好?”淑华故意跟淑英顶嘴,她的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
“人家是为你好。你不在乎,我就不管,惹出事情来你担当!”淑英皱了皱眉头,温和地抱怨道。她害怕再听人谈这种叫人心烦的事情,便吩咐翠环:“你出去喊人雇两乘轿子来,我们要到外老太太家去。”翠环答应着正要出去,淑华连忙接下去说:“不要急,多耍一会儿,我还要跟婉儿讲话。”“我看你有多少话讲不完!等轿子来了,你们的话也应该讲完了罢,”淑英说,她又向着翠环说:“翠环,你不要听她!你快去!”翠环就走出去了。
婉儿站起来,掉转身子,向窗外看了片刻,桂堂还是一年前的那个样子。她一面看一面伸起右手在脑后那个长髻上抽出银针,在黑油油的头发上轻轻地挑了两下,又往下抹了两下,然后把银针插回到髻上去。她放下右手的时候,手腕上的金圈子亮了一下。
“你几个月了?”淑英走到她身边在她的耳边小声问道。
婉儿略略地吃了一惊,侧过头看淑英,她看见淑英的眼光停在她的肚子上,她马上红了脸,眼睛望着窗外,轻轻答道:“四个多月了。”“你要保重身体啊!他们待你是不是好一点?我看你穿的、戴的都不错,”淑英关心地小声问道。
婉儿又侧过头看淑英,仍旧小声答道:“老太爷打得少些了。老太太还是那样凶。他们那位媳妇整天说刻薄话,挖苦人。不过我也不怕。”“说得好,我赞成!”淑华站在她们背后不大注意地听她们讲话,听到这一句,就故意大声称赞道。
婉儿和淑英两个人一齐转过身来。婉儿望着淑华继续说下去:“我初到冯家的时候,哭得真多,常常哭肿眼睛,挨骂又挨打,饭也吃不下,人也瘦了。只怪自己命不好,情愿早死,重新投胎做人。那时候我真想走鸣凤的路。现在我也变了。既然都是命,我何必怕他们!该死就死,不该死,就活下去。他们欺负我,我也不在乎。我心想我年轻,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我总会死在你们后头。我会看到你们一个一个的结果。二小姐,你刚才说起我出门穿戴都不错。别人看起来,金圈子,宝石耳坠,银首饰样样都有。不过回到冯家,一进屋立刻要把这些值钱首饰交还给老太太捡起来,少一样也不行。我到冯家以后一共也不过出三回门,就是回来看太太小姐。以后要来也不容易。在家,有大喜事要我出来见客,也要戴这些值钱首饰。他们要你戴,你不戴也不行。别人看起来,冯家待我多好,我真是有口难辩!”“这就是伪君子,假善人!我就恨这种人!”淑华生气地骂了一句。她接着又鼓励般地对婉儿说:“你说得对!冯家两个老怪物大你四十岁,一定死在你前头。他们这种人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刚说到这里就听见有人在说:“看不出三小姐还会算命!”这是翠环在跟她开玩笑。她噗嗤地笑了一声,知道轿子已经雇来,淑英和婉儿就要动身了。“我又不是瞎子,我哪儿会算命?我从来就不相信命!”淑华昂着头含笑地望着翠环,得意地说。她接着又对正在系裙子的婉儿亲热地说:“婉儿,你以后多来耍嘛!”淑英到后房去了。
婉儿系好了裙子感激地答道:“只要他们放我出来,我一定来!三小姐,这半年多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这些事讲出来了,心里头也痛快多了。”她愉快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