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尾声了。克明和觉新两人从角门里出来。克明带着严肃的表情走到克安的面前,板起面孔用沉痛的声音责备说:“四弟,你们这样闹,还成个什么体统?昨晚上五弟才闹过一场,今早晨你们又找事情来闹。我先前听见你们吵闹的声音,我还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我以为你们会适可而止。谁知你们越闹越不成话。爹死了还不到一年,你们几个就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给别人看见像什么话!你们是不是打定主意大家分开,把爹一生辛辛苦苦挣来的这份家业完全弄掉?这种败家的事情我可不答应!”克明愈说下去,他脸上的表情愈严厉。
他的锐利的眼光轮流地在克安和陈姨太的脸上盘旋。陈姨太已经放开了克安,站在旁边,一面揩眼睛,一面还在低声抽泣。等克明把话说完,她立刻拖住他的膀子,把脸挨到他的身上,哭诉道:“三老爷,请你给我作主。他们这样欺负我,我以后怎样过日子?老太爷,老太爷,你死得好苦呀!”于是伤心似地号哭起来,把眼泪、鼻涕和脸上的粉全揩在克明的爱国灰布夹袍的袖子上面。
“三哥,你看,这像个什么东西?”克安鄙夷地指着陈姨太对克明说。
“你不要再说了,你跟四弟妹快进去罢,”克明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挥着那只空着的膀子说,声音比先前的稍微温和一点。
克安夫妇也有些疲倦,不想再闹下去,听见克明的话觉得正好借此收场,也就不再分辩,含糊地答应一声,埋着头悄悄地走开了。
“陈姨太,你不要哭,有话到屋里慢慢地说,”克明看见克安夫妇走了,便略略俯下头温和地劝陈姨太道。
陈姨太也渐渐地止了哭。克明把头掉向四面看,看见淑华站在旁边,便对她说:“三姑娘,你把陈姨太搀扶进屋去,好生劝劝她。”说罢他就抽开了身子,还伸手在自己的两只膀子上拍了一下,好像要拍掉陈姨太身上发出来的那种浓烈香味似的。
淑华料不到克明会叫她做这件事情,她有些不愿意,但又不便推辞。她抬起头偷偷地往对面阶上看了一眼,淑英、淑贞和琴还站在那里。她失悔不该一个人跑到这边来。不过她也不说什么抱怨的话,默默地过去搀扶陈姨太。陈姨太也不再吵闹了。她摸出一方手帕来揩眼睛,不好意思地埋下头,跟着淑华往角门那边走去。她们刚刚走了两步,钱嫂连忙从后面追上来,得意地说:“三小姐,让我来。”她便伸手去搀扶陈姨太。淑华看见她过来搀扶,觉得正合自己的心意,便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
陈姨太的影子消失在角门里面了。女佣、厨子、火夫之类也都回到厨房里去做自己的事情。克明和觉新两人在天井里紫藤花架下一面踱着,一面低声谈论。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平时的状态。鹦鹉依旧在架上扑来扑去,想弄掉脚上的铁链。觉英带着觉群、觉世两个兄弟气咻咻地从外面跑进来,但已经看不见热闹的景象了。淑芬一个人站在厨房门口,正感到没趣味,看见他们,马上便跑过去,结结巴巴地对他们讲起先前那一场吵闹来。
淑贞默默地挨着琴,把她的一只膀子紧紧地挽着。身子畏怯地微微颤动。淑英忽然低声叹了一口气。
“二表妹,”琴亲切地唤了一声,稍停她又说:“你该明白了罢。”淑英默默地转过身来,把一只手抓住琴的肩头,她的脸上堆满了阴云,她的眼光无力地在琴的脸上飘动。但是她看见琴的坚定的、并且是充满爱怜的眼光,她的脸部的表情就开始改变了。起初是她的眼睛发亮,然后这光亮逐渐地把那些灰暗的云一一拨开,于是一个晴明的天空出现了。淑英的心起先似乎到了绝地,但是如今一下子就发见了一个广大的天空。她的心豁然开朗了。那些轻的、重的哀愁,先前逐渐地堆积在她的心上的,如今全飞走了。她觉得她的前面还有希望在闪耀,她仿佛还看见一线亮光。她记起了昨天晚上琴在觉民的房里对她谈过的那些话。她有了一点勇气。她放下手来。她带了一点快乐地对琴说:“琴姐,你放心,我相信你的话。我决不学梅表姐。”“说得好!这才是我的好妹妹!”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这是觉民,他带着笑容站在她们的背后,手里捏了一份报纸。
淑英听见觉民的话,脸微微发红,她不好意思地略略埋下头去,但是心里很高兴。
琴看见觉民,笑问道:“你几时回来的?我们起先喊绮霞去请你来,说你到外面去了。”“我到报社去了一趟,刚刚回来。这是今天刚印出来的,”觉民说着就把手里拿的最近一期的利群周报递给琴,他还加了一句:“三弟那篇批评大家庭的文章,就登在这期。”觉民说的就是觉慧从上海寄来的那篇关于大家庭的文章,琴已经读过了原稿,所以也不大留意。她接过报纸,随意地看了一下。
“在哪儿,给我看看!”淑英听见说有一篇批评大家庭的文章,而且是她的三哥写的。她恨不得马上就读到它。她把头伸过去,脸靠着琴的脸,贪婪地用眼光去吞食纸上的字迹,她一面跟着他们慢慢地向着花园那边移动脚步,一面埋头读那篇文章。她读一句,心跳一下,似乎每个字都是她从自己的心里吐出来的。她以前完全没有想到这种种的理由,也没有留心这种种的事情,现在从这篇文章上读到它们,她没有一点惊奇,她觉得这些都是很显明的,而且她很早就感觉到的。她渐渐地激动起来,一阵热气使她的心温暖了。她匆匆地读完了文章,但是她还觉得没有读够。她恳切地望着觉民说:“把这份报给我,我还要仔细地读一遍。以前的,我也只是断断续续地读过几期,你给我找个全份罢。”“你先把这张拿去,”觉民满意地含笑答道。“我有全份,不过给朋友借去了,等到我去要了回来,就拿给你看。”“这也好,可是你千万不要忘记啊,”淑英兴致很好地提醒他说。
琴听见淑英的话,便抬起头去看觉民,两人对望着,会意地一笑。琴把手里拿的利群周报递给淑英。淑英郑重地接了过来,现出高兴的样子。
淑贞依旧畏缩地偎在琴的身边。她不大了解他们的谈话,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忽然都现出高兴的样子。但是看见大家都高兴,她也就渐渐地感到了一点温暖。
“琴妹,明天下午我们在少城公园开会,讨论周报的事情。
大家想请你去,好不好?“觉民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对琴说。
琴迟疑一下,就点头答了一句:“也好。”过后她又提议说:“其实二表妹也可以去看看。”“我真的可以去吗?我很想看看你们怎样开会,”淑英惊喜地拉着琴的袖子问道。过后她又失望地说:“不行,我害怕。
我们姑娘家这样抛头露面也不大好。而且爹也不会答应我去。“”不要怕,琴姐天天抛头露面,也没有给人吃掉。二妹,你去央求三婶,她会答应的。你可以偷偷跟我们一路去,不让三爸晓得。其实我们开会,也没有什么看头。这并不是正式开会,只是报社里几个朋友随便谈点闲话。不过你关在家里,太闷了,到公园去走走也好“觉民同意地说。”等一会儿剑云会来的,我请他陪你去。若是你害怕,我们再把大哥也拉去。你们可以另外占一张茶桌子,不跟我们坐一桌。我们开会你们可以在旁边看,别人不会认得你。二妹,你看这个法子好不好?“”好极了!“有人在后面拍手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三妹!”淑英冲口吐出了这两个字,便惊讶地回头去看,众人也都回过头去。果然是淑华,她满脸笑容地站在他们后面。
“三妹,你在笑什么?你总爱这样嘻嘻哈哈的!你喊出来给人家听见也不好,”觉民抱怨道。
“我生就是这样的脾气,这有什么办法呢?”淑华依旧带笑地答道。“你怕什么?不会给人家听见的!”“不过三表妹,你也不应该躲在后面偷听,不给我们晓得。
你这种脾气应该改掉才好“琴接着说。
“你自然是帮忙二哥的,我不给你辩,”淑华故意把头一扭嘲笑道。
“呸!人家在跟你说正经话!”琴红了脸带笑地骂了一句,就掉开头不再理淑华了。
“我也要去,”淑华正经地说。
“我也想去,不晓得可以不可以,”这许久在旁边不做声的淑贞忽然鼓起勇气说。她抬起两只眼睛注意地望着觉民的嘴唇。
觉民把眉头一皱,沉吟地说:“这许多人去,恐怕有问题。”“我不要紧,妈不会阻拦我,”淑华坦白地答道。
“但是四妹就有问题,五婶不会答应她。而且人多了,传出去给三爸晓得,连二妹也去不成了,”觉民担心地说。
“那么,我不去了,”淑贞赌气似地说。一阵失望的表情笼罩着她的瘦小的脸。她的嘴一扁,眼圈一红,差不多要哭出来了。她连忙埋下头去。她的眼光触到了她那双在大裤脚下面露出来的小脚。她又把眼光移到她的几个姐姐的脚上去。
摆在她眼前的都是未经包缠过的天然脚。只有她自己的一双却已经变成高耸的、畸形的东西了。过去说不尽的痛苦突然涌上了她的心头。未来的暗影又威胁地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气得眼泪直流,便从怀里摸出手帕揩眼睛。
众人不知道她这时的心情,以为她单是为了不去公园的缘故伤心,心里都有些难受。
“四表妹,不要伤心。我们一起去。五舅母这两天没有心肠来管你。万一她有什么话,由我来担当好了,”琴俯下头去温柔地在淑贞的耳边说。
“好,大家都去。这点小事情不必管他们答应不答应,先做了再说!万一给他们晓得了,也不过挨两句骂而已。我们还怕这个做什么?”觉民下了决心毅然地说道,他脸上的表情是很严肃的,他不再有顾虑了。
“四表妹,你听见没有?大家都去!”琴看见淑贞不作声,便顺着觉民的语气,继续柔声安慰道。
“先做了再说,”淑英猛省似地低声念道。她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
“我的脚”从淑贞的口里忽然迸出了这三个字。以后又是断续的抽泣。
“你的脚?怎么,你的脚痛吗?”琴关切地问道。她连忙埋下眼光去看淑贞的一双挨了许多板子流了许多眼泪以后缠出来的小脚,这双畸形的脚在公馆里是很出名的。淑贞的母亲沈氏曾经拿这双小脚向人夸耀过。也有些人带着羡慕的眼光赞美过它们。只有淑贞的哥哥姐姐们才把它们看作淑贞的痛苦生活的象征。他们曾经投过许多怜悯和嘲笑的眼光在这双脚上。但是如今这双小脚也成了他们所看惯的东西了。所以连琴也不能够马上就明白“我的脚”这三个字的意义。
淑贞没有答话。众人站在花园的外门口,把淑贞包围着,在问这问那。
“大少爷,大少爷!”绮霞慌慌张张地从过道那面出来,带跑带走地一路嚷着。
“绮霞,什么事情?你这样慌张!”爱管闲事的淑华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连忙跑过去拦住绮霞问道。
“孙少爷生急病,急惊风,在太太屋里,”绮霞张惶地断续说,便撇开淑华往后面走去。
众人听见海臣突然生急病,完全忘记了方才的事情,一起往周氏的房间急急走去。
周氏的房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屋子的人,空气很紧张。有的人从外面进来,有的人慌张地跑出房去。
“拿保赤散!”“保赤散很灵验。”“三太太那儿有。”“绮霞去拿了!”“医生来了吗?”“医生为什么还不来呀?”“刚刚去请了,就会来的。”人声这样地嘈杂。琴和淑英姊妹连忙挤到前面去。
何嫂坐在床前一把椅子上,海臣躺在她的怀里。那张可爱的小脸因为痛苦做出来可怕的怪相。小嘴里接连地发出“唔,唔”的声音,跟着这声音他的手和脚痛苦地搐动起来。
“海儿!海儿!”觉新带着满头汗珠从外面跑进房来。他远远地瞥见了海臣的身子,便推开众人,一下子冲上去,他几乎扑倒在何嫂的身上。
“海儿,你怎么了?”他把头俯在海臣的脸上,他急得哭出来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去。
海臣不回答。他的眼睛半开半闭着,他已经不能够辨认他的父亲了。他除了痉挛地舞动手脚,痛苦地叫出“唔,唔”的声音外,什么也不知道了。
“妈,我怎样办?”觉新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绝望地摊开手顿着脚,望着周氏抽泣地说。
“这不要紧。你不要着急。啊,保赤散来了。吃了保赤散就会好的,”周氏镇静地安慰觉新说。
周氏从绮霞的手里接过了保赤散,便上前去把它喂给海臣吃了。
觉新这时心里彷徨无主,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情。他茫然地掉头四顾,忽然疯狂似地叫起来:“医生呢?为什么不请医生?”“医生就来了,已经去请过了,”人丛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样回答。
“医生为什么还不来?”觉新依旧顿着脚焦急地说。他掉转身子向外面走去。他刚走了两步又回转来。他仍旧站在何嫂面前。他刚刚看了海臣一眼,马上又把眼光掉开。他到处看了看。过后他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含着眼泪,微微张开嘴,祷告似地低声说:“珏,珏,你保佑保佑海儿罢。”“王师爷来了!”一个声音响亮地敲在他的心上。他的全身都震荡着这个声音。他连忙掉过头去看房门口。
王云伯,一个黑发长须的医生,被仆人袁成领着走进了房间。众人连忙让出了一条路。医生安闲地走到海臣面前。绮霞马上端了一个凳子来,请他坐,他便在何嫂旁边坐下了。
医生伸出手去按脉,一面向何嫂讯问病状,何嫂激动地说:“起先还耍得好好的,后来忽然抱着头喊痛。我问他哪儿痛。他只抱着头痛呀,痛呀喊个不祝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医生频频地点着头。他又问了几句话,都得到满意的回答,便站起来。他的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客气地对周氏说:“孙少爷的病不要紧,吃了保赤散也很好。我看是发肝风,因为肝热太重,所以发肝风。这不是重病,不要紧,再吃一两付药就更好了。太太,请你们放心,等我来开个药单子。”“难为先生费心。请到那边签押桌去开单子罢,”周氏欠身答道。
医生坐在书桌前写好了药方,便由觉民陪着出去了。
淑华已经封好了脉礼,看见医生出去,连忙把它交给绮霞,低声催促道:“快,快送去。”“嗯,”绮霞仓卒地答应一声,就往外面飞跑。
“绮霞!”周氏忽然叫道。但是绮霞已经听不见唤声了。
“绮霞送脉礼去了。妈喊她有什么事?”淑华接口说。
“那么喊张嫂去罢,喊个大班去把药立刻拣来!”周氏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出去喊!”觉新说了这四个字,不等别人答话,便抓起药方往外面跑了。这天的傍晚,觉民、琴和淑英、淑华姊妹在觉新的房里闲谈,何嫂抱了海臣从外面进来。海臣看见琴便亲热地唤了一声:“琴孃孃。琴高兴地答应了一声,站起来,伸手去轻轻地捏了一下海臣的脸颊,笑问道:”你今天早晨在做什么?“海臣微微笑着,歇了片刻,才清晰地说:”今天把你们吓倒了。“”你为什么要吓我们?“琴温和地问。
海臣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认真地说:“我以后再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