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事是样样儿不落场,事事要露露头角。简断截说,就是有点抓尖儿卖快。舅母你想想,咱们是爱亲作亲,当初作亲的时节,望的就是小人,谁管分婆婆好歹呢。“一面说,一面叫三蝶儿挂珠子,紧催着德氏走。随将所备的礼物,送至车上,打发德氏母女上车去了。
这里德大舅母、丽格等,临别哭了一回。又商议单九双九十二天。亲友瞧看的事情,从此两造亲友,互相往来。左不是居家琐碎,不足细述繁文。到了一个月后,三蝶儿回来往家,各处亲友,皆来瞧看。三蝶儿唧唧哝哝,偷向母亲哭道:“起初一过门时,并不见小婆婆怎样。那天她回来说,方自外间回来,撞见二妈气色,很透惊慌。屋里又跑出一个人来,看着后影好似。说着,向耳边悄悄他说了。又大声道:依着她的意思,恨不得即时下手,以雪此耻。当时我吓得直抖擞,好容易好说歹说,死活给拦住了。您瞧有这件事,叫我心里头如何受得下。”说着,抚面大哭,气得德氏半晌说不出话来。当时咬牙切齿,连哭带气的咒骂范氏一番。因恐常禄知道,要闹麻烦,不如权且忍耐,劝着女儿留心,莫令姑老爷生出事来。一为保全名誉,二来儿子儿媳,管不得母亲闲事,事已至此,只好平心静气,但但实实的看着。虽然她外面风流,显着招摇一些。究实事迹上,也未必果然这样。按你们心里平素就看她不尊重,所以处处起疑,亦是常有的事情,何苦这么躁心,管这没影儿的瞎事?”一面说,又将今比古,引证些新闻故典,比较与女儿听,免得她忧心害怕,伤了自己身子,弄出家庭笑话来。这一片话,足见德氏苦心,不但疼顾女儿,又恐女儿家里闹出事故来,所以变着方法安慰女儿说,无稽之谈,意气用事,断断是靠不住的。心想这样劝解,以女儿如此颖慧,必可以醒悟的,回到家去,必能规戒丈夫,不致再闹事了。
谁想三月二十七日,正是前文所说,托氏的堂兄家里,接三之日,阿氏坐了一夜,不曾合眼。早间与丈夫春英呕些闲气。早饭以后,随着大婆母托氏,带同小姑子前往堂舅家里去行人情。托氏是好谈好论的人,是日与戚友相会,少不得张长李短,说些琐屑故典。阿氏是未满百日的新妇,既随婆母行情,在座又都是长辈,不能不讲些规矩,重些礼节。抑且阿氏为人,极其温厚,言容举动,又极沉稳,所有在座亲友,人都夸好。有的道:“大姐真有眼睛,怎的这么好的姑娘,被大姐选上了。”有的道:“哥哥嫂嫂都有造化,椿树似的儿子,娶了鲜花似的媳妇。再过个一年二载,不愁抱孙孙了。将来老太太得见四辈重孙,在她老人心里,还不定怎样喜欢哩。”有的道:“娶媳妇难得十全,似乎托大姐的儿妇,又机伶,又稳重,长的好,活计又好,可谓之四德兼全了。”当时你言我语,人都赞美不置。惟托氏听着,因是婆婆身分,虽旁人这样夸赞,然当在自己面前,不能不自作谦辞。俗语说:“自己的女儿贤,人家媳妇好,凡是当婆婆的,都有这宗心理。此时托氏于无心之中,说出几句屈心话,什么不听话咧,起的晚咧,作活计太慢咧,做事太慢咧。这一些话,说是谦逊之意,本是作婆婆苦心,欲在戚友面前,施展当人训子的手段。殊不知这宗谶诮,最容易屈枉人。慢说春阿氏,就便是寻常女子听着也要发火。当时脸色红晕,羞涩得不敢抬头。忽的背后一人,唤着阿氏出去。阿氏一面抹泪,正好借此机会,暂为避去。出至门外一看,此人全身素服,并非别个,正是玉吉。刚刚欲问他从何处来,玉吉请过安道:“姐姐家里人,怎的这般混帐。”说话时声音很高,吓得阿氏惊慌失色,连连摇手,乃惨然流泪道:“兄弟呀,姐姐的命反正是不能久了,这亦是我前生造定的。今生今世才遇见这些磨难。你拿我只当个己死的人罢,千万不要生这愚气。”说到这里,咬定牙根,仰着头,瞪着眼,把热泪忍住。玉吉轻轻顿足道:“姐姐这般懦弱,家里外头都不得安生,还有什么趣味?”阿氏道:“什么趣味不趣味,姐姐人虽活着,心是早已死了。”说罢,面色灰白。玉吉怔了半晌,忽然眉竖眼圆,冷笑一声道:“姐姐待我的心,我此时粉身碎骨,亦难答报,姐姐这口气,我一定要给出的。”阿氏听到这里,忙着摆手,恐怕有人听见,诸多不便。忽见身旁走过一人,只得慌忙躲进屋去,打算等亲友散后,劝劝玉吉,不叫他多管闲事。谁知事有天定,不由人力。阿氏留了半日神,竟无玉吉的踪影。只得随着婆母,坐了晚席。忽见公公进来,一手拉着二正,悄向托氏道:“天气很热,这里又没地方。回头叫他嫂子跟我回去罢。”托氏道:“说是呢,我正想没个人送回,你来亦好。”因向二正道:“少时和你嫂子,跟你阿妈一同回去。舅舅伴宿,咱们再来。”
说着话已到送三时候,文光带着儿媳女儿,告辞回家。工夫不大,车行至菊儿胡同内。三人下了车,文光拉着二正在前,阿氏提着包袱在后,到了门首,二正猛然一推,扑的栽倒。原来门是虚掩着呢,文光忙把二正扶起,问他碰着没有?二正站起来,口里叫声二妈,往里便跑。此时天已不早,瑞氏等欲睡未睡,前文已经叙过,兹不多表。阿氏把诸事料理已毕,要到厨房里温水洗脸。将走至厨房门内,觉得身后有脚步声音,忙回头一看,只见一人在门外点手儿,唤她出去,不觉吓了一跳。赶紧走出屋外,看是何人。此时那人已经转过脸去,蹑足往西屋便跑。见他穿一身青色衣裳,后影好像玉吉模样。猛然触起白日的情景,知道此事有些不妙。忙着三步作两步,向前赶去。将进屋门,早见玉吉站在春英前,手举菜刀,往下便砍。吓得阿氏魂飞天外,嚷亦嚷不出来,奔上前去,揪住玉吉手腕,狠着命往下夺刀。玉吉力量太猛,回手拍的一声,刀柄碰在阿氏额上。阿氏心里只拚一死,哪顾疼痛,还是咬定牙根,死不放手。玉吉看她这样,把二目一睁,又以刀背击了阿氏左胁一下。阿氏觉得心里一阵迷糊,两手一松,身躯往后一仰,耳听得噗的一声,玉吉手起刀落,砍在春英咽喉之上,登时气绝。阿氏已吓得倒在地上,玉吉忙把春英尸体移在床下,扯起阿氏道:“姐姐所事非偶,冤仇已报,姐姐能随我去,小弟情愿奉养一生。”阿氏怔了半天,并未听明,看见菜刀在旁,狠命扑去。玉吉连忙抬起,随后抓起一块绢帕,擦了擦手,扯往阿氏,往外便掖。掖至院内,玉吉道:“还有那滢妇呢?”随把阿氏抛下,往东屋便跑。阿氏心慌已乱,欲要声张,又恐玉吉要是义气,反变成杀人的原凶,自己亦被着极大嫌疑。欲待和他回去,无奈他是谁,我是谁,黑夜杀了丈夫,携手脱逃,这事成何体统。当时把芳心一横,趁着玉吉不在此处,自己往厨房便跑,扑咚一声,奋然投入水缸。正是:一死拼偿冤业债,众生慎勿造因来。
玉吉把春英杀死,欲与阿氏潜逃,实出于姊妹情重,看着阿氏受气,怀抱不平。想着这样女子,人世不可多得,缘何母亲不谅,许了这样蠢子,终日受人欺辱,这真是天道不公,人心不能平的事情。越想越愤懑,恨不得把大千世界上,凡此不平等的恶婚姻一刀雪净,方解心头之恨。当时即把阿氏推开,来杀范氏。刚走至里屋门外,听得院里阿氏木底乱响,又听范氏屋里,问说是谁,上房文光,亦连声咳嗽,吓得玉吉也慌了,站在屋子里,愕了一会,想着阿氏为人,极为懦弱,若不借其俱逃,一被旁人拘获,必罹重难。想到此处,随手把菜刀放下,出来要找寻阿氏一同逃走。不想脚步略重,范氏连连同谁?随声便提鞋下地。上房文光并东房瑞氏母子亦全都醒了。玉吉无处可藏,跑至屋角茅厕,两手攀墙而上。不想墙高足滑,使尽生平气力,欲上不得。又听文光夫妇正在院内暄嚷,玉吉心更慌了,反身又往回跑。合该他命中有救,望见茅厕墙外,立有板凳一条,随手搬进茅厕,挺身而上,两手攀住墙头,踊身而过。只觉心里突突乱跳,浑身发颤,不知此时此际,如何是好?又不放心阿氏,想着姊妹一场,不该草草用事。虽然是一片好心,此时反给阿氏惹了大祸,当时懊恼已极,站在门外,犹疑半天,不知此时阿氏哪里去了。
正在纳闷,猛听街门一响,里面走出人来,吓得玉吉也慌,开腿往北边便跑。恰巧时当深夜,路上静悄悄并无行人,不知不觉已至自家站首,扣了半天门,里面无人答应,心里连急带怕,不觉头昏眼花,坐在一块石上,呆呆发愕。忽见一人过来,弯身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快要说明,”玉吉抬头一看,见是一个僧人,容貌甚奇,身穿一件破烂僧衲,笑吟吟的问道:“你是哪里来的?”玉吉坐在石上,觉得心里头渺渺茫茫,不知如何答对,僧人又问道:“你既不知道来从何处来,难道你去往何方,自己也没个打算么?你以为你作的事情,没人知道?难道惹了大祸,从此就消灭了不成?”玉吉听到这里,吓了一跳。迟了半天,心里方觉明白。细想如今自己犯下杀人重罪,以后天地虽大,并无容身之处了。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害怕。当时悔惧交加,细看那一僧人,站在自己身旁,微微点头,似有叹息之意。玉吉知他是个异人,随即跪在地下,拉着僧人的袍襟,凄凄惨惨的道:“事已至此,要求老和尚搭救。”说着,以袖抹泪哭泣不止。僧人弯着身子,细把玉吉上下看了一会,见他这样哀求,乃长叹一声道:“前生来世,回果分明。昔是今非,孽缘纠结。你合那个女子,但有朋友之缘,并无夫妇之分。她即出嫁于人,便算前缘已了,彼此清清白白,有什么割弃不下的?谁知你不明因果,忘与命数相争,你自以为替那女子报仇,哪知正是给那女子闯祸。你自以为出于一片侠心,哪知正是造下无边恶孽。若不急早忏悔,恐怕不但因果牵缠,来生受报,就是今生今世,亦恐你难逃法网啊,”说到此处,声色俱厉。玉吉听了,犹如凉水浇头一般,心里这才醒悟,遂连连叩头,乞求解脱之法。僧人冷笑道:“你自蔽光明,自作恶孽,谁为解脱?”说罢,拌袖欲去。玉吉知是高僧,揪住僧人破衲,死也不放。僧人呵呵笑道:“善哉善哉。自迷不见自心,谁来搭救?”说罢,飘然而去,倏忽不见。
玉吉定了定神,如同梦醒一般,暗想这一高僧,必是佛菩萨化身,前来度我,忙的跪倒地上,望空遥拜,心内虔虔诚诚,暗发宏愿。正在虔祈默祷之际,忽见梁妈出来,扯住自己手道:“少爷是怎么了?这样磕头?”玉吉迟了一会,仰见满天星斗,四静无人。自己跪在地上,不知何故。梁妈唤了数遍,方才明白过来。细想方才所见,心里烘的一惊,浑身乱颤起来。一手扯着梁妈,连说好怕,转又一溜烟的跑进门去。蕙儿不知何事,听是玉吉声音,忙亦移灯出来,看他神色仓皇,脸上颜色,如同白纸一般,坐在石阶上,口张眼闭,吁吁气喘。蕙儿吓了一跳。摸摸脑门上,俱是冰冷冷的凉汗。随把手灯放下,问他所因何故,这样抖擞?一手又摸着他手,手亦凉了。当时手忙脚乱,赶紧搀进屋去。梁妈也着了慌,忙着笼火,又忙着找白糖,冲了一碗滚汤糖水,给他喝下,方觉安顿些。此时梁妈心里,只当是半夜回家,路上受了惊吓,以致如此。不想他忽然坐起,口内嘟嘟嚷嚷,不知说些什么。一时又咳声叹气,发起昏来。直闹到早饭已后,始行安顿睡下。梁妈看此光景,知他素日性情,有些胆小。这宗病况,必是半夜回家,受了惊吓。随着就延医服药,闹了一日。
次日早起,玉吉坐了起来,唤过蕙儿来哭道:“哥哥你对不起你。父母去世,本当兴家立业,等妹妹终身大事有了倚靠,然后再死。不想因事所迫,死期已近了。”说着,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蕙儿亦伤心落泪,不知玉吉的话,从何说起。只得以好言安慰。玉吉擦了眼泪,当着蕙儿面前,叫过梁妈来,仿佛人之将死,托嘱后事一般。自己拿定主意,想着杀人该当偿命,若使最亲爱的姐姐无辜受累,自己于心何安。主意已定,安住蕙儿主仆,不叫他话外生疑。出得门来,雇了一乘人力车,随着看热闹的众人,直奔小菊儿胡同春英尸场。恰巧这日上午,正是刑部司员蔡硕甫前来验尸。左翼翼尉乌珍,副翼尉鹤春,委翼尉普泰,并内城巡警厅所派委员,本区警察长官,还有各家侦探,一院里乱乱腾腾,好不热闹。玉吉挤在人群内,想着今日好巧。不知阿氏被拘,所供是什么言词。倘若她般了委曲,不肯说明,我便在此时自首,把我堂堂正正替人不平的事情,说给官众听听,大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丈夫做事,要做正大光明,磊磊落落。主意已定,见有一群官人,带着文光、范氏并德氏、阿氏等进来,听着文光供说,阿氏杀人之后投了水缸,由不得敬爱之心,益觉坚固,当时又懊悔又惨切,看着范氏那里,指手画脚,由不得怒从心起,深悔昨日晚上,不该留此滢妇,叫她血口喷人。正自磨拳擦掌,抑郁难平之际,忽见阿氏仆倒,抚尸恸哭,玉吉吓得一怔,脸上变颜变色,心说好生害怕。要知端的,有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