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殇

    十几年前当我用小手托着腮帮撑在窗台上，看雨滴在街对面屋顶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时，何尝会想到十几年后在北方一个孤寂的夜里，一场骤然而至的大雨会让我推开那扇记忆的门，走上那段青石砖铺就的小巷。任生命里点点滴滴的、淅淅沥沥的、滂滂沱沱的雨在耳边层叠着、淋漓着、潺潺着，在青砖青瓦上悠扬起带着乡愁的雨殇绵亘不断。

    穿过时空的隧道，我倏然已站在鄂西北古镇那条熟悉的小巷，携着那一身的湿漉。雨因小巷而忧怅，小巷因雨而悠长。雨击打着凹凸不平的石街，发出不同音阶的声响。两旁红砖青瓦的平房，在雨中如巷中人赭色脸上憨朴的笑意。房顶如鱼鳞般的灰瓦低低地唱和着，给高亢的清脆的铺垫一层磁性的背景。雨急时，瓦是编钟街是大鼓，雨用浑实的臂膀奏出一份厚重粗犷；雨疏时，瓦是贝斯街是钢琴，雨用纤细的手指弄着无数的黑键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如果青瓦是低音部，石街是中音部，那么那间或闯入的人就是这乐章的高音部了。那“砰砰砰”的一定是位行色匆匆的母亲吧，因为她怕雨会朦胧了儿子等待的身影；那“啪嗒－啪嗒”的一定是位结着忧愁的姑娘吧，因为雨在少女的心头绽成紫丁香的惆怅。哦，我又看见那个专注的小男孩，沉醉地听着这雨的交响，难道那明亮的眼睛已经透过玻璃在这水气氤氲中捕捉到诗般的美？

    今夜，是记忆的硬块被雨溶解，还是这雨润入记忆那干涸的土壤？那一年，撑着伞送同桌扎着小辫的姑娘，把大半个雨伞让给她，看她低着头粉着脸默不作响，我身子湿了心也醉了，那时的雨是轻盈的；那一年，父亲背着发烧的我去求医，我举着伞靠在他起伏的背上，看他鬓角的白发在雨水和汗水的冲洗下闪着光，我眼睛湿了心也痛了，那时的雨是沉重的；又一年，小辫长成长辫的姑娘在我的颊上留下两道浅浅凉凉的雨印，让我的心如雨花溅落又弹起，然后一圈一圈荡漾开去，这雨是涩中带甜的；又一年，母亲倚着门柱送我远行求学，目光如雨巷般悠远。背着比行囊还重的叮嘱，雨丝拨响我心里那根离愁的弦，这雨是咸中带苦的；多少回，雨中的某扇窗户里燃着一盏昏黄的灯，那苦读的身影一次次溶进雨的孤寂里；多少回，雨中跑来一群肆意快乐的少年，那爽朗的笑声一遍遍响在雨的喧嚣里多年的雨水把这些冲刷成黑白色的影像，成为记忆的匣子里压箱底的珍藏。今夜，大雨洗去沉积多年的灰垢，我拾掇起往昔的时光，只是那位小辫子的姑娘是否已嫁作别家的新娘？那些儿时的伙伴笑声是否依旧爽朗？父亲弓下的脊梁，母亲枯槁的眼光终于让我的心在异乡的夜里下起了久违的雨。

    城市一天天长高，雨水就一天天变短；日子一天天喧嚷，雨声就一天天沉寂。不知道下次梦中回雨巷，心情又是怎样的淅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