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彦之几欲昏倒,心头直有万马腾过:都什么时候了别玩啦我的祖奶奶一会儿要死很多人哪,忙抢白道:“先别说这个,前辈”
蓦地气息一窒,整个人如浸深水,浑身动弹不得,难以言喻的重量仿佛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飞瀑下,压得他单膝微屈,抬头才见一双寒凛艳眸。
这是他头一回见蚕娘发怒。那是极力压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长、十九娘,乃至“豺狗”遗老眼中曾见,仇恨经过漫长时光若未能淡去,就会压挤扭曲成这般模样,胡彦之很熟悉。蚕娘的怒火不是冲他而来,然而“难以自抑”毋宁更加危险。
胡彦之不敢再嘻皮笑脸事实上也做不到扛着千钧般的袭身重压,咬牙艰难道:“聂聂冥途”
“聂冥途好你个聂冥途!”细小的银发女郎目绽精光,撑桌立起,并未意识到此举加强了锁限内的压力,静水深流似的无形团块持续压沉,桌前的胡彦之终于单膝跪倒。“他人呢,在哪?”
“城城尹大牢”胡彦之以为再吸不到一丝气息,蓦地压力一空,蜂拥入肺的空气撞得胸肋隐隐作痛。青年撑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无处不疼。满桌纸张“哗啦拉”地扬起旋落,劲风刮过的锐利感还残留在肌肤上,桌顶的剑片已不知所踪,况乎蚕娘?
刑狱自古如阿鼻。狱卒一行,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层,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户,乃不折不扣的贱役。
偏偏在狱里,牢卒吏目握有极大的权力,恁是皇亲国戚,一旦投入牢笼,就是这帮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银钱好生打点,拷打凌虐还算小事,丢掉性命都不冤枉。
寻常百姓非不得已,绝不见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骗进班房,随便找个理由押起来,就是让家里人拿银两来赎的意思。没钱或给得不够,大牢里就是活生生的地狱,上至平望的京兆狱,下至各地的郡狱县狱,都是如此。
东海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财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狱政相较起来是人性许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处监狱,各有区处:邻近西市的西狱规模最大,是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又称大狱,设于此间,据说是为了斩首弃市之便。专囚女犯的液庭狱则在城北,雇有干练的仆妇看管,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随意进出。
慕容柔为制三川,在谷城设营练兵,营里也有牢狱,将军府所抓犯人,不在靖波府狱便在此间,审、判、刑、决都不干衙门底事。
如城尹梁子同在论法大会上被捕,即押入谷城狱,未经将军许可,辕门直如天堑,天皇老子也见不上。城尹衙门里亦有牢房,在大堂右侧,与官差当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称为“内监”
衙门是城尹大人办公的地方,周围多有公署,圈着黑牢刑室,哀声越墙,恶臭难当,不免有辱斯文。就连这里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寻常郡县,架子甚大,哪里肯干狱卒?
只押些克日将审的轻犯、证人之流。东西南三厢牢房,木板门惯常是不锁的,房里床榻桌椅备便,后进还有专用的井栏茅厕,在此候审的人可自由走动,若舍得花钱,衙门后巷不文居的葱肉火烧、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帮忙买来。
若非各房只在高处朝外开一小窗,窗上嵌着狭仄铁槛,略有几分刑狱的森严气氛,内监看来就是座普通大院,同衙里余处并无不同。
聂冥途关在内监的北面牢房里,厚厚的木板门倒是上了锁的。吴老七按典卫大人吩咐,特地从西狱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铁叶团头枷,给这妖怪似的秃囚戴上,因他双手打折,大夫看过后说是不能上铐,双踝戴上脚镣,腰间拴条两尺来长的铁炼,一头钉死在砖墙上,不碍吃饭拉屎便了。
房里四面抄满符字,是照着典卫大人的经书描的。吴老七找仨练过字的同僚帮忙,足足描了三天,写完再髹一层桐油,风干后泼水也洗不掉。
“这是镇邪用的呀!”吴老七的同僚边髹漆边嘀咕:“怕泼黑狗血坏了,魇镇就不灵啦。我从前在小河县看过一回,哎呀那个邪乎啊!”“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记事才邪乎。”旁人尽皆大笑。说归说,打那名唤聂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们便有意无意地避走内监,到了夜里,索性溜到对面东院的弓马值处蹭火锅。
认真守班房的除了总捕蔡南枝,就只有藉酒壮胆的吴老七自己了。这几日慕容柔多在谷城办公,没了猫儿舔爪虎视,衙里直是群鼠乱舞,迟到早退开小差,颇有点恢复往日太平的味道。
未至晌午,班房内空空如也,唯二当值的两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欢,反正总捕头请假、城尹下狱,无人照管,铁了心在店里喝到换班,自不会留意对面一抹银光掠过檐角,倏忽没入内监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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