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要是羡慕的话也可以到门口站着。”蔺婵娟立刻回应小珍的渴望。“不过我想就算你再怎么大声喊,也没有人希望踏进咱们店里,但你可以喊喊看,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喊过。”
蔺婵娟的表情虽冷,但语气十分认真。从事这行这么久以来,她还没有过当街拉客的想法,值得考虑。
“呃不了,老板。都怪小珍多嘴,我这就立刻进内院数冥钱去。”小珍当机立断,一溜烟便跑不见,就怕真的上街去招揽生意。
开玩笑,谁敢开口到处问他家有没有死人?不被活活打死才怪。
看着小珍飞也似的背影,蔺婵娟微微抬起秀眉,不明白她在紧张些什么,她在跟她开玩笑,难道她听不出来吗?
算了。
轻轻的吐一口气,蔺婵娟决定以后再也不同人说笑话了。反正她的笑话没人听得懂,无论她说什么,都被人当做是意见,转而慎重考虑。
或许这和她的职业有关。
俐落地拿起一捆束好的黄麻绞带,蔺婵娟心想这全怪她的工作。谁叫她的工作专门给人建议,成天问人喜欢何种安葬方式,难怪人家要怕了。
她耸耸肩,转个身,将手里头的黄麻绞带给捧到店门口。待会儿有一处丧家要用到这些绞带,得宜早准备才是。
蔺婵娟一向就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尤其在工作上更是如此:她家是老字号。身为老店的继承人,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既有的名声发扬光大。若是不能,最起码也不能丢脸。所以她做起事来格外谨慎,至今还没有任何丧家对她表示过不满,多半是竖起大拇指称赞她了不起。当然,这仅仅止于工作上。至于她的私生活,就没有那么为人称道了,毕竟她特立独行,又和桑绮罗她们是结拜姊妹,蜚异声从不曾间断过。
弯腰放下手中的黄麻绞带,蔺婵娟压根儿不在乎别人怎么讲她,嘴长在人的脸上,她也管不住,只要自己过得愉快就行。
正当她忙着整理门口那些黄麻绞带时,街口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原来是“丧绰”来了。
绰;其实就是职业乞丐,江湖上的行话一般都这么叫。绰又分好几种,此如响绰、虫绰、臭绰、丧绰等。光看这些个字眼,就知道他们有多吓人,更别提真的碰见了。
而像蔺婵娟他们这些个做买卖的店家,最怕遇见这些江湖行绰,只要他们一上门,多半是赶紧给钱,请这些职业乞丐快快走人,以免妨碍他们做生意。
可今儿个,就很不幸来了个丧绰。所谓丧绰,即是头戴麻冠,身穿重孝,手持衰杖的职业乞丐。他们谎称丧了考妣,恳求掌柜的恩典资助。店铺为避免触霉头,多半会给。若遇有不给的商家,丧绰便会赖在门口大声哭嚎,或唱哀歌,直到商家肯给为止。
今天这个丧绰,很显然也是个中高手。只见他身穿三升半的衰衣,头戴苴麻制成的首?,麻梢垂左耳处,应是死了至亲之人,而且这个至亲还是个男的。
演技甚佳的丧绰,就这么一家走过一家,一处要过一处,凡是他走过的,没有一户不给钱的,就怕沾了晦气。
终于,丧绰来到了蔺婵娟店门口,也不抬头看看招牌,就对着蔺婵娟哭闹起来。
“咱家昨天刚死了老父呀,还请掌柜行行好,给咱几文钱,好凑合着回家葬父”
丧绰这哀歌唱得是又亮又响,眼泪掉得是唏哩哗啦,每唱一句,气就抽上一回,可谓是唱作俱佳。
“掌柜的行个好,给咱几文钱,回头给您磕头谢恩”
丧绰又是跪、又是拜的,卯尽全力跟蔺婵娟要钱,无奈她仍是文风不动。
哭丧哭到她家来,这不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丢人现眼吗?她若的给他,她家这“永平号”的招牌,岂不教人给拆了?更何况他家并不是真的死人,只是想假借着丧家的名义骗钱而已。
任凭脚底下的丧绰怎么卖力演出,蔺婵娟始终站得挺直,冷眼垂看丧绰的一举一动。
四周的人潮很快聚集过来,围着他们看热闹,其中包含跟蔺婵娟说好要过来找她的仲裕之。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般没有同情心?我都哭了半天了,你好歹也该给我几文钱,让我回家办丧事。”丧绰见蔺婵娟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甘心的大叫。
蔺婵娟面无表情的看着丧绰,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漏掉,眼光之冷,教丧绰又是一阵心有不甘。
“你到底给不给钱?你要是不给钱的话,我就赖在你店门口。哭到你无法做生意。”这丧绰是江湖老手,想趁着这么多人围观的同时,逼迫蔺婵娟就范。
只见她蔺大小姐不慌不忙的点点头,表示随便他,这下换丧绰傻眼。
怎么办,这哭还是不哭?大伙儿都在看了。
不管,豁出去了,非得要到钱为止。
丧绰“哇”一声地哭出来,哭得是天旋地转,风云为之变色。围观的人听得议论纷纷,为他哭诉中的身世大表同情,唯独蔺婵娟没有一丝怜悯。
“你哭完了吗?”就在丧绰几乎哭哑了嗓子之际,蔺婵娟终于出声。
“差不多了,怎么着?”丧绰不明白她为何问他。
“抬头看看上面。”蔺婵娟要丧绰看清她家的招牌,丧绰抬头一望
哎呀,不妙,竟然哭到杠房来!
“看清楚了吧!”蔺婵娟淡淡的说。“永平号,这招牌够大了吧!要不要我把你刚刚哭诉的内容再哭一遍?”什么三岁丧母,四岁死舅舅,五岁死奶奶。人家两个月之内连死三个亲戚的都没他哭得这么离谱,他同人家嚣张什么?
这个杀千刀的恶婆娘,居然不事先知会一声。
“你你明明是戏弄我,为何一刚开始的时候不讲清楚?”丧绰恼羞成怒的怒斥蔺婵娟,此时围观的人们又在一旁偷笑,更是让他气得双颊胀红,恼到不知如何是好。
“是你自己硬要哭,我也没有办法。”蔺婵娟耸肩。“况且,你的演技也太差,到处是破绽。”
“你这疯婆娘到底在胡说些什么?”闻言丧绰心虚的反驳。“什么老子的演技很差?”
“还不承认!”蔺婵娟冷冷看他一眼。“好,我问你,你说你刚死了父亲?”
“没、没错。”丧绰答。“是刚死了父亲。”
“既然如此,那么为何你系着齐衰用的腰?!”蔺婵娟捉他的小辫子。“你身穿斩衰的衰衣,头戴斩衰的首?,可却系错腰?。敢问,你究竟是死了父亲,还是母亲?”斩衰为父丧,齐衰为母丧,两者的丧服并不相同,就连小细节,也有明显的差别,不过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些。
“请问,你府上到底是谁过世?”蔺婵娟更进一步的追着丧绰要答案,丧绰一时心慌。竟胡乱答。
“是母亲不,是父亲。”丧绰手忙脚乱。“可恶!臭娘们,你给我记着,改天一定找人报仇。”
丧绰眼见苗头不对,立刻给跑了。众人议论了一阵子以后也跟着离去,于是四周又恢复原先的安静。
“你处理危机的方式真是使我大开眼界,小生万分佩服。”
蔺婵娟才刚跳过一个危机,另一个麻烦紧接着来。
“言重了,仲公子。”蔺婵娟看都不看他一眼,迳自转身进屋。“不过是一个骗子,我还应付得过去。”
“但是这个骗子可能是个潜在的危险,我看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仲裕之跟在蔺婵娟的屁股后头踏进店里,就怕她太大意。
“我相信仲公子一定有更好的建议。”蔺婵娟一点也不意外他会来找她,人家是恨不得一辈子不要踏进棺材店,他却是一天到往这里跑,怪哉。
“的确有。”仲裕之承认。“像这种时候,我就建议你不妨找一个保镳,一来护身,二来排遣寂寞。”
仲裕之语带暧昧的说法,使得蔺婵娟原本忙碌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排遣寂寞?”她冷淡的看他。“我唯一会觉得寂寞,是我在专心工作的时候遭人打扰,剩下的时间,我觉得还好。”
意思就是请他快滚,没事别来烦她。
“啧啧,蔺姑娘,我不相信你真的只喜欢跟那些纸人相处,而讨厌活人。”他站在她的面前堵住她的去路,屈身诱惑她。
“看看我,听听我活蹦乱闯的心跳。”他接着绽开一个微笑。“我一直想不通,像你这么迷人的女人,为什么只对那些火葬啊、土埋的琐事感到兴趣,像我一样游戏人生不是很好吗,嗯?”
堕落的笑容,慵懒的语气,在在显示他多么了解自己的魅力和身价。
这个男人,是一个花花公子,而且毫不掩饰对她的企图。
“请教你,仲公子;在你百年之后,你还会觉得这些是琐事吗?”懒得同他解释,蔺婵娟干脆请他自己揣测。
“不晓得,谁知道呢?”仲裕之先是歪头想了一下,立刻又恢复轻佻的样子。“或许百年后我身边葬了一堆妻妾,陪我享受死后人生——”
“也有可能就此孤独终老,死后一个亲人都没有。”蔺婵娟面无表情的戳破他的春秋大梦,他不怒反笑。
“你真懂得怎么伤一个男人的心,蔺姑娘,我敢打赌你就是这样嫁不出去的。”要不摆着一张棺材脸,要不出口伤人,尤其爱伤他。
“谢谢你的赞美。”蔺婵娟颔首。“我能不能嫁出去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仲公子费心。”
“此话差矣。”仲裕之摇摇手指,表示她错了。“我可是一向都很关心你,尤其关心你婚姻状况。”
“是吗?”她慧眸冷睇。“你确定你是关心我的婚姻状况,而不是关心我会不会上你的床?”
精辟的见解,一针就刺进他的肉里,惹得仲裕之大笑。
“真不愧是金陵四姝之一,什么话都敢直接说出来。”他吹了个口哨。“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企图,一句话,答不答应?”
她干脆,他也不罗唆,一句话就想确定彼此的关系。
蔺婵娟淡淡看他一眼,不晓得他是头壳坏了还是有其他原因,反正她也不想猜。
“这次你要火葬,还是土葬?”既然不想猜,她索性把老话题拿出来,逼仲裕之给她一个回答。
仲裕之瞅了她许久后,重重叹气。
“怎么每回见面你都说这一句话,咱们之间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吗?”土葬火葬还不一样都得葬,干嘛分得这么清楚。
“没有。”蔺婵娟冷淡回答。“仲公子再不快点下决定,小女子往后的工作很难安排。”
“好吧!”谁叫她蔺大小姐红,城里大大小小丧事都找她。“土葬好了,这回就用土葬。”
“你确定?”闻言,蔺婵娟反问。“前两次你都用火葬。”
“有这回事?”仲裕之偏头回想。“我不记得了。”他耸肩。“反正丧葬的事向来由你打理,我只管掏银子。”
没错,他只管事后付帐,至于费用的来源,一律遗忘。谁叫那些亲戚们膝下无子,便宜了这个不学无术的混帐。
“说起来,我这个亲戚对我其实不错,留下了一大笔银子给我。”两手交握在脑后,仲裕之突然懂得感恩起来。
“所以这回你要用土葬。”真是难得,这混帐也会良心发现。
“是啊!”他斜瞄她一眼,她的惊讶全写在脸上。“我这亲戚小时候曾遭遇过祝融,教火给烫伤了。”他比了眉毛上方的位置。“这里,就是这里。他就是教火给烫伤这个地方,因此他一生都很怕火。如今他虽然死了,但我绝不能再用火把他烧一次,所以这回就决定用土葬,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有情有义的论述,她还以为他只懂得吃喝玩乐,没想到还挺懂得还人家恩情的。
“明白了,我会尽可能把场面办得风风光光,不教你的亲戚丧失颜面。”蔺婵娟允诺她会拿出看家本事,这反倒引起仲裕之的高度兴趣。
“谢谢你照顾我亲戚颜面不过我很好奇,你的颜面在哪里?”说是挑衅也不过分,仲裕之是真的想挑战她。
“我的颜面?”蔺婵娟冷眼回望他。“仲公子的意思是?”
“大伙儿都知道‘永平号’是金陵城内信誉最良好的杠房,我甚至听说贵杠房的扛夫,任何时刻都能将肩上的灵柩抬得四平八稳,请问有没有这回事儿?”仲裕之的嘴角此刻正勾成一个有趣的弧度,摆明了找碴。
“是有这个说法。”蔺婵娟耸肩。“敝杠房底下的扛夫,无论所经之路有多崎岖,要爬过多少阶梯,肩上的灵柩,必两端俱平,绝不倾斜。”
别看蔺婵娟这话说得很轻,可眉宇之间那股骄傲清晰可见,这更加深仲裕之游戏的决心。
“那你敢不敢同我打赌?”仲裕之突然兴致高昂起来。
“赌什么?”面对仲裕之这无聊的纨绔子弟,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感到意外。
“就赌你的扛夫。”他越想越觉得有趣。“既然你把你的扛夫说得这么神,我倒想瞧瞧,在棺材上摆了一碗水之后,他们还有没有你说的本事。”恐怕只是说大话罢了。
“可以。”任何事情她都可以置之不理,但一定要维护她家的声誉。
“咱们这次就在令亲戚的棺柩上置上一碗水,从贵府起棺,在到达墓地的途中,若沿路曾落下一滴水,这回所有丧葬费用统统不算。”
“同样地,若你底下的扛失真能做到你说的那样,不落一滴水。那么此番的费用加倍。我如数照给。”
奇特的约定,就在两人看似平和,其实激烈的口角中拍板定案。
究竟谁能获胜,就看彼此的功夫和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