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满心害怕的任员外,怯怯地一手指向天顶“怎会突然有这天象?”
他徐声说着“古人有云,七曜同宫,意指明主将现。”
任员外听了,忙把头转看向他“明主?”当今圣上不是已经登基了吗?如果这天象指的真是明主将现,那这天象指的可是当今圣上?
“但,七曜同宫,同时也是天狗食日、五星连珠。”袁天印也不管他是否听得懂,只是淡然地说完未竟的话。
“这又怎么样?”听出满腹好奇的任员外,捺不住想一窥究竟的心,又再次在摊前坐下。
“这代表”袁天印脸上的笑意霎时隐去“天下,必有大劫。”
天下必有大劫?
肚里一箩筐解不开疑惑的任员外,才搔着头想仔细推敲他的话意,不意往旁一瞥,却发现袁天印已站起身来,手脚俐落地收拾起摊面的东西。
“喂,你在做什么?”怎么说着说着他就开始收拾起当家来了?
“小人今日收摊了。”两手将布包一拉绑紧的袁天印,连摊子也不要了,将布包甩上肩后即两脚往旁一跨,准备离开此地。
任员外忙想探出一手将他拉回来“我还没算完哪!”
在他的掌心接触到袁天印的臂膀前,脑后似多长了一双眼的袁天印,懒懒举扇往后一挡,拍去了他凑过来的掌心后,又再朝大街上走去。
“等等你要上哪去?”追在他身后却追不上他那走得疾快脚步的任员外,气喘吁吁地杵停在原地问。
“洛阳。”
他一顿“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做啥?”
被叫住的袁天印,缓慢回过身来,唇畔勾起一抹自信飞扬的笑意。
“投靠明主。”
ΩΩΩΩΩ
含凉殿内,坐在桌案内的太子灵恩,猛然搁下手中待批的摺子,忿忿地以一掌挥去置满桌案的地方官员所上的摺子。
“异姓王不听朝廷指挥,河南郡令与洛阳太守更是对中央政令视若无睹,现下的洛阳,俨然就是摆明了想与朝廷抗衡!”
被太子召入太极宫的玄玉,端谨地坐在太子所赐之位下,边看着殿中伺侯的太监无言地蹲在地上捡拾掉了一地的摺子,边思索太子会难得的出现如此失态之举,里头含带的真正怒意有多少,而特意演给他看的成份,又有多少。
“太子息怒。”不打算拆穿太子的他出声轻应,暗里,不动声色。
状似气极的灵恩一骨碌地走上前来“你说说,在他们眼里头可有父皇?”
他一手抚着下颔“父皇的意思呢?”
灵恩先是扬手斥下殿中的太监与宫女,而后朝他勾扬着掌指,示意他靠过来。
“父皇的意思是”在他一靠上前后,灵恩即压低了音量“与其派个前朝老臣去那边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或是与他们连成一气对抗朝廷,倒不如就派咱们自家人前去河南府洛阳坐镇,看管着他们之余,再设法将洛阳平定下来。”
“自家人?”玄玉颇为意外地挑高了剑眉“亲王们?”
“对。”
他转眼想了想“父皇属意谁去?”
“你。”灵恩一掌按上他的肩头,大掌在他肩一微微使上劲。
虽说早在进宫前他就已经在心底提防着了,但面对这措手不及的变故,玄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收到这等棘手圣差的他,忍不住想确定。
“明日早朝,父皇会在殿上颁旨任你为洛阳总管。”灵恩扬掌放开他,兀自在殿中信步踱了起来。
“洛阳总管?”听了心中大感不妙的玄玉,忙想开口阻劝“太子──”
然而在他还未把话说出口前,灵恩却先行以一句话堵住他的反对“放心,皇叔宝亲王也会同你一道去。”
玄玉紧蹙着眉心“等等”宝亲王冉西亭?那个文弱仁心、不晓朝事的皇二叔?派个这种皇叔跟他去有什么用?
“会派宝亲王同行,这么做,是因父皇怕你一人会难以招架那些老臣们。”灵恩回过头来,面上笑意吟吟“因此名义上,宝亲王只是你到任的伴臣,但实际上,宝亲王算是你的助手,他将会从中辅助你。”
从中辅助他?那个皇叔别扯他后腿他就该偷笑了。
玄玉面无表情的陈词“我尚未满廿,如此年轻就担了个洛阳总管之职,别说朝臣嘴上会有微词和肚里会有满腹不满,只怕洛阳那方面”
“你怕有人不服?”早就把他的拒词想过的灵恩,好整以暇地接过他的话。
“是。”算算在东都洛阳那边,盘根错结的全是些早就年过不惑之年,在官场打滚已久的前朝旧臣,现下突然在那些老狐狸顶上多了个地位高过他们头顶的年轻总管,而这总管还是个年岁、历练都不及他们一半的毛头小子,别说是不服,只怕他总管这位子连坐都坐不稳。
缓步踱回他面前的灵恩,亲热地揽过他的肩头,边与他一块走向桌案边对他说着。
“这句话,我只说给你一人听。你要记着,你这一去,不只是要做给那些老臣看,你还要替父皇稳住江山。”
倏然踩停步子的玄玉,微侧过脸,黑眸直视着身旁的灵恩。
静搁在他肩上的那只大掌,缓缓掐进他的肩头里“无论洛阳那方面服与不服,你都得替父皇镇下洛阳!”
默然无语的玄玉,静看着他眼底那份不容拒绝的眸光,总算是听明了,这一回,灵恩不是在劝进或命令,语含威胁的灵恩,是将以责任为名的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目前朝政尚未稳定。”
“那你也应当知道前朝遗臣们都巴不得将父皇扯下来,好将前帝拱上九龙椅恢复前朝风光?”灵恩将他拉来桌案前,取来一份又一份的摺子,摊开了摺子要他也看看里头写的是什么。
“知道。”他低首看了一会,再将目光调回软硬兼施的灵恩身上。
走回案内坐下的灵恩,脸色蓦地一换,揪愁地皱起了眉心。
“这事若交给外人去办,别说父皇不放心,我也万万不会赞成,但若不能交给外人办,就只能找咱们自家人了。”他边说边叹气“你想想,若是全盘交给皇叔们去办,父皇只怕他们恐会有二心,或是也想藉此拢权,到时若是也惹出个挟大权逼父皇退位怎生是好?因此父皇不能指派皇叔们去镇住洛阳。既不能指派皇叔们,那就只能从我们这些儿子们中挑检人选。”
玄玉淡淡提醒“这项重任,对太子而言,应当是游刃有余。”身为长子的他,对朝中之事了若指掌不说,入朝的时间也比他早了好些年,怎么这种烫手山芋他自个儿不接,偏把难题扔给他?
灵恩说得理所当然“目前朝中风波未定,我得同父皇共同稳定朝政,而你底下的皇弟们都还年幼,不足担以大任。”
“因此我就是不二人选?”他了无笑意地勾了勾唇角,心底甚是明白,太子不愿冒办砸了差事这个险,也不愿拿他太子之位当筹码去赌。
“老二。”眼看他似乎是已经对大局有所了解了后,灵恩放软了声调,改行动之以情“为了父皇,为了这片好不容易才夺来的江山,这事你推不得,也不能推。”
心头算盘拨得飞快的玄玉,一边听着他的软言软语,一边暗自盘算了一会后,配合地朝他颔首。
“我知道了。”
“洛阳那边,就看你的了。”心中大喜的灵恩,一把捉来他的手,重重地握了握。
“是。”玄玉轻声应着,两眼,落在灵恩身后那座只有太子才能坐的太子御座上,而后,他炯亮的黑眸中,乍放出一丝光芒。
ΩΩΩΩΩ
“洛阳总管?”楚郡王顾长空,张大了嘴,瞠目直瞪着方对他说完这个措手不及噩耗的玄玉。
“对。”正坐在椅上看书的玄玉,头也不抬地对那个自小就玩在一块的同年表哥应着。
“等等,我想我可能是听错了”一手抚着额的顾长空,不太能接受地再次向他确认“你刚刚说的,是不是那个河南府的洛阳?”
“对。”玄玉还是只有单一音调的应答声。
听完他的回答,当下自椅中跳起的顾长空,不可思议地扯大了嗓门。
“太子是想推你入虎口吗?”把他给调到洛阳去?太子不如把他推进兽圈里让他一口被吃了算了。
玄玉又刻意补述没说完的部份“这是我父皇的意思。”
“圣上什么人不派却派你去?”瞠目圆瞪的顾长空,当下腹里的怒火熊熊地烧了起来“太子呢?太子他怎不去?”
终于抬首瞥他一眼的玄玉,在心底思索了一番后,避重就轻地一语带过。
“太子需留在京畿,况已太子身份尊贵,不宜犯险。”
虽然性子大大剌剌,但某部份却心细如发的顾长空,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隐藏的深意。
他重重哼了口气“对,太子的身份尊贵,而你这皇子身份就不够尊贵、命就不值钱?”太子自个儿没把握,也不想成为炮灰,所以就派了他这个替死鬼去?
“别激动,有话慢慢说,你的脾气又要上来了。”光听他的音调,就知道他那毛躁脾气又卯起来的玄玉,习以为常地在他发作前叮咛他两句。
下一刻,个性冲动的顾长空果然一骨碌地冲上前,一手撇开他手中的经书,一手揪扯着他的衣领。
“你知不知道到了洛阳后你将会遇上什么?”以为他不知道事情严重性的顾长空,表情张牙舞爪的。
“知道。”玄玉轻轻拉开他的手,弯身将落地地上的经书拾起。
不死心的顾长空再次吼向他“那你知不知道只要你两脚一踏上河南府的地盘,那些等不及把你啃了的前朝老臣和异姓王们,绝对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在那里等着他的,不是猛虎,不是妖魔,而是一批批等着把他整死的老臣,他到底明不明白他的处境?
玄玉睨他一眼“这还用你说?”
“既然都知道那你还──”还想再唠叨一顿的顾长空,才张大了嘴,玄玉立即以手中的经书敲上他的额际,成功地止住了他的嚷嚷。
他淡淡地说出不容他拒绝的现实“太子必须坐镇京畿,下头的皇弟们又皆年幼,我若不为父皇分忧、不为太子分劳,还有谁去?”
两手直捉着发的顾长空,不平地在他耳边大叫。
“但你的年纪也不大呀,你也才十九而已!”他也才与太子差两岁而已,而他下头那些皇弟们,也才差他一两岁而已,为什么圣上就那么不公平?
“我听够了。”已经默默忍受他许久的玄玉,两手将经书一?,摆明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玄玉”就在这时,书斋厢门突遭人开启,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这回圣上指派必须跟着玄玉一块赴任洛阳的宝亲王冉西亭。
赶紧把还没闹完的顾长空推到一边去的玄玉,迎上前去向他请安。
“皇叔。”
冉西亭握住他的两肩,扶他站了起来“都是自家人,跟长空一样叫我二叔就成了。”
“二叔,你也收到消息了?”顾长空摆着一张臭脸,又恼又忿地走上前去,看着他那张也显得很头疼不已的脸庞。
“嗯。”冉西亭重重叹了口气,侧过头无奈地问:“玄玉,洛阳总管这件圣差,你打算怎么办?”
“接下。”玄玉边拉着他入坐,边笑意满面地应道。
冉西亭听了,面色不禁再黯然三分:“玄玉,不是二叔要说丧气话,只是洛阳这块地”
“荆棘遍野?”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的玄玉,带笑地替他斟上一杯茶。
“对。”光看这个侄儿脸上那份心底有数的表情,冉西亭也不想再拐着弯子说话。
先且别说洛阳那边的形势如何,现下他头一个担心的,就是他本身。虽说这个侄儿自小就聪颖睿智,但他这个作人家二叔的,可不是那块可以管大官的料啊,大半辈子都在书堆里打滚的他,怎会是洛阳总管伴臣的人选?到时他要是没能帮上玄玉的忙,还坏了玄玉的事怎么办?
玄玉看了他悬心不已的表情一会后,安然地在他身旁坐下。
“二叔担心咱们这一去,会被洛阳的那些旧员给生吞活剥,或是拆得片骨无存?”
“唉”脑壳作疼不已的冉西亭,一手频揉着额际“现下全朝的官员都等着看咱们去那出糗,运气好的话,或许数年后咱们还能活着回长安来,但运气要是差了点”
“二叔多虑了。”玄玉拍拍他的手安慰。
冉西亭却不断向他摇首“光是想到那票根本就不听指挥的旧员,我就连去也不想去,听说朝中的旧员已经派人送讯给洛阳了,叫那边的旧员严阵以待,等咱们一过去就准备给咱们一个道道地地的下马威,你叫我怎么不多虑?”
“事在人为。”伸手取来茶盅的玄玉,低首饮了一口香茗,若有所思地盯着盅中波纹不定的茶汤“只要有心,想做的,就一定能够做成。”
“你就这么乐观?”站在一旁的顾长空,两手环着胸,不容气地瞪着这个看似深有信心的表弟。
“是啊。”两眼看着盅内一旗一枪的茶枝浮叶,玄玉漫不经心地应着。
“这么说”冉西亭登时眼中迸放出得到救赎的光采“洛阳总管一职,你是有把握你俊?br />
“有没有把握,这话我不敢说。”他淡淡轻笑,随手将茶盖覆上茶盅“但我相信,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我一步步慢慢走,终有一日,我会走到我要到达的地方。”
“当”的一声,是茶盖覆上茶盅时所带来的清脆的声响,那声韵,直抵在场另二人的心梢,宛若在他们心湖里投下了一记定心大石后,所带来的沉重回响。
总觉得他话中有话的顾长空,沉吟了一会,复而仰首看着走至窗边,远望着满园秋色的玄玉。
“你想走到什么地方?”
玄玉轻轻?上窗扇“日后,你们会知道的。”
ΩΩΩΩΩ
接下圣诏的次日清晨,天犹未亮,大地仍是惺忪未醒之时,早已打点行装妥当的玄玉,在派人去接来同行的宝亲王冉西亭,与同是奉了圣意随行的楚郡王顾长空后,齐王王府前,一小队的亲卫人马,已整装待发。
由下人提着灯笼走至府前的顾长空,看了看此次前去洛阳的人数后,不解地以指轻点站在身旁的冉西亭。
“就这么点人跟咱们去?”屈指点算了一番,也才这么一小队亲卫跟着他们上路而已,他们这一去,也不知是几年,带这点人手够吗?
帮忙打点的冉西亭款款答来“玄玉说为了赶时间,所以就由咱们先到洛阳,待落脚了后,再让齐王府里的部份家臣与奴仆过去。”
“赶什么时间?”耳尖的顾长空挑高了半边眉“玄玉急着到洛阳吗?”据圣旨上所写的,圣上并没有要求玄玉得在哪个时限内尽快就任,既然圣上都不急了,他在急什么?
“听他说,他希望咱们此行能愈快愈好。”同样也是认为此行太过仓促的冉西亭,总觉得这般就起程,不但在人数上不足,在安危上,似乎也不太妥当。
“为什么?”
“他说”不是很明白个中原由的冉西亭,拈了拈下颔处的长须“他不想节外生枝。”昨晚玄玉是这么对他说的。
顾长空杵着眉心“那小子在担心些什么”那个总是想太多的表弟,不会是预料到了什么没告?他们的事吧?
缓步踱出王府府门的玄玉,未着官服,只是身着一袭朴素的民装,直接走过交头接耳的两人面前,扬声询问那些为掩人而目而都已换过装的亲卫们。
“都准备好了?”
亲卫统领恭谨地抱拳以覆“回王爷,就待王爷宣布起程。”
看看他那一身简单轻便的打扮,再低首看向自己同样也被要求不能太过华丽招摇的自己,顾长头百思不解地摇摇头,一手扶着冉西亭步向造型同样也是相当平民化的车辇。
“二叔,这边请。”
在他两人都已登上车辇后,殿后的玄玉,忽地旋过身看向挂了两盏灿灿红灯的府门,再仰首看向府旁远处,在天际尽头下那片仍藏在晨雾里的峦峦青山。他深吸了口早晨清冽沁脾的空气,感觉透入他肺腑里的一切,正催促着他朝他的未来踏进一步。
前途未卜。
云朵缭绕的远处层山,在耀红的曦日自山顶一角冉冉浮升之时,原本缠绕不开的云雾山岚,顿时遭刺目的红光穿透远逐,当晨曦抵达他的面庞那一刻,觉得浑身又再次蓄满了力气的玄玉,低首拿起配置在腰间,昨日方由圣上加封为尚方宝剑的飞景剑。
扬手抽出剑身,在灿亮映人眼的晨光中定眼细看,在剑身上,有着当年教授他武艺的师傅所为他刻上的两行字。
致虚极,守敬笃。
万物升作,吾以观复。
由剑身反射出一束束璀目粼粼的光束,照亮了此刻玄玉的脸庞,他直视着剑身中反映出的那一双炯亮黑眸,再次想起了那一夜,他曾对自己许下的心愿。
他不想只作个英雄。
他要作的是
“玄玉!”等了许久的顾长空,一手掀起车廉,探头出车外朝磨蹭了许久的他催促。
猛然回过神来的玄玉,再次看了看手中之剑,而后收剑入鞘,转身步向车辇时,扬手朝等待的众亲卫一挥。
“起程!”
同样也是在这日清晨,当朝阳穿透树间纷纷坠跌的枯叶,暂栖在客栈里的袁天印走出客栈外,远望了东方旭日一会后,一手拎起行囊拾级步下台阶,朝着日光融融的东方之道开始前进。
就在他方走不久后,一名身形魁伟壮硕的黑衣男子,肩上架着一柄看似沉重的巨剑,两手搁摆在剑身上,自客栈后头走出,缓缓跟上袁天印的身影,并在路过道旁一株老树下时,举脚踢起一块石子,将它踢向醉睡在树下,浑身散发出浓浓酒气的男子。
石子犹未抵面,衣衫不整,敞露出半片胸膛,脸上左颊边还有着一道笔直刀痕的醉汉,连眼皮都未睁开,就反应迅捷地接下飞石。
接下石子的他先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眼惺忪地以指抓了抓胸口,接着也拎起搁摆在一旁的酒壶,一手按着膝站起,边搔着发边举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