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为大地铺上银妆,连着几日的大雪过后,天气总算是放晴了。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一幢幢错落于田间的小屋,缕缕炊烟升上了天际,飞帘看着眼前不曾在海道看过的田园景象,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是因为他。
打从跟着破浪到了他的东域起,飞帘就一直在过着落差极大的生活。
在遇见破浪前,她从没看过山头上的皑皑白雪,也没看过成群的羊儿被赶下山坡,往山下犹有些干草处避冬的景象,在破浪时常带着她进出城镇后,她常好奇地倚在他怀中看着大批的人穿著冬衣,顶着白雪在宛如沸腾的市集里,沸沸扬扬地聚集在一块,载满了货物的牛车和马车将通往市集的道路塞满,道路两旁的民家,家家户户在屋檐下悬挂着腌渍过的肉条等待风干,商行或店铺里挤满了采购冬货的人们这辈子,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与事。
有时破浪也会让她待在他占地广大的别业里,携她出席府中举行的夜宴,在宴中,红烛高挂、丝竹绕耳,底下的人们开心地庆贺秋收丰富,将有个无忧的冬日,杯觥错影中,她静坐在破浪的身旁,看着这眼花撩乱、恣意欢纵的一切。
在她以为人子们的生活就是她昨夜所看见的时,破浪又会在第二日天未破晓前,拉着她上马车出府,带她去城郡四周的乡下地方,看被厚雪覆盖住的农田,并站在田道旁,看着农家们的袅袅炊烟,在黎明的朝阳自后边的山头升起前,缕缕升上蓝色的天际,并在天明后,各户农家又开始忙碌,带着她去看明明就已秋收完毕正休耕的农人们,是怎么忙着为度过寒冷的冬日做准备。
他给她看人子们享乐的一面,也给她看人子们凭什么可以享乐的由来,他要她知道什么是付出与收获。
他除了极力扭转她对中土人子的观感外,似乎也要她知道平凡人是怎么生活的,以往在神宫中,吃的、用的,她皆不知由来,也不知海道是怎么供给得起神宫华服美食,她只曾在小时候,看过父母与岛上的村人出海打鱼,但现下想想,打鱼的渔夫们,怎么可能供得起神宫庞大的开销?除了观澜与沧海两名岛主,积极地以迷海的渔获与迷陀域交易,以稳定两岛的生活所需外,她并不知道第三名负责供应神宫及全海道长老们优渥生活的岛主,是打哪弄来那些钱财。
就算是先人掳掠来的财富好了,百年了,应当也快用尽了吧?她不想承认破浪口中所说纵横各海域,四处打劫人子的海盗,即是第三名岛主在海道所扮演的角色。
可是,她还是不知道破浪为何要她明白这些,她亦不知,存在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现下的她只知道,他们不是朋友,曾是敌人,有过关系
一大清早就与力士在城乡间办完正事后,破浪踩着地面上一层薄薄的细雪,去接被他刻意扔在此地的飞帘,守在飞帘身后的金刚见他来了,朝他点点头后,便先行回马车所停之处。飞帘动也不动地看着村庄晨忙的景象,没有意识到他已走至她的身边,当他温暖的掌心覆上她的脸庞时,她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的存在,以及自己已在寒风中站了多久,他皱了皱眉,将她身上的大衣拢紧些后,转身先行走向马车,在察觉到结冰的路面上有些滑,他又停下脚步,侧着身子朝她伸出手,飞帘犹豫了一会,才缓缓将掌心放至他手里。
放了小盆炭火的马车里,暖气融融,始终不习惯乘马车的飞帘枕在他的腿上,试着在不平稳的路途上入睡,像是与她一样满怀心事的破浪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披散的发。他难得心平气和,她也不想开口破坏这份两人间的平静,在他们总是惦记着自尊的情况下,任何言语,往往会让他们伤了对方也伤了自己,或许无声,是他们之间最好的语言。
穿过车帘的朝阳,将她发丝的黑泽映照得闪闪发亮,低首看着她倚靠的模样,破浪无意识地将指尖穿梭在她的发丝中,一面回想着怀中人儿的种种转变,以及他为何会牢牢记住,当她自海中被他救起时的绝望,当他以言语刺伤她时,她备受伤害的眼神,和在他亲吻过她后,她矛盾地想抗拒又想接受的表情。
他从不曾这么仔细地记下一个人,也没把一个女人放在身边和心头这么久过,在她身上,像有条细线绑住了他的视线,直拉着他往她的方向走,每每一见到那双湛蓝的眼眸,他就
“王爷。”策马来到车畔的力士,在金刚停下马车后,轻敲着车门。
没睡着的飞帘,在他打开车门前起身坐至一旁,破浪看了她避嫌的动作一眼,转过头听了力士所报告之事后,面色不悦地板起了俊脸。
“在我回府前,打发他们。”
力士面有难色“但”说得真简单,太后派来的人,怎么打发?
破浪冷瞪他一眼,力士只好认命地向他颔首。
“是。”
车门一关,马车再次恢复了行进,已习惯怀中软玉温香的他,伸手想将飞帘拉回原处,她却不肯,他便强迫性地硬将她给扯回怀中,敌不过他蛮劲的飞帘,被他的手劲弄得睡意也没了,心情也没法像方才那么平静。
“发生什么事?”不想与他又相对无言,然后再被他鹰似的眼眸定看得浑身都不对劲,她只好随口找个话题。
他冷声一笑“有人见不得我把日子过得太安分。”已回京的玉珩,在带着受伤的玉琅去向玄璜登门请罪后,没想到玄璜与青圭两人联袂去了离火宫,在离火宫讨不了好处后,竟进宫找上了太后去告他的状。
虽不知来龙去脉,但大抵猜到事情可能与她有关,飞帘回想着这阵子来他所做的种种,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不该带着我四处走的,我不知你是想炫耀,或是想藉此证明什么,只是你若留着我,你的日子就注定不会过得安稳。”一个海道的神女,跟帝国的紫荆王走在一块?不要说海道不容许,她想帝国那边可能也会因而鸡犬不宁。
开怀的笑意跃上他的唇角“你在担心我?”
“我担心的是我自己。”很想在自作多情的他脸上浇盆冷水的飞帘,没好气地别开捡蛋。
“你?”
她故意装作云淡风清地问:“现下外头都是怎么说我的?你所养的家妓?”
破浪一眼就看穿她“你很在乎?”由海道人人崇敬的风神沦为他人道听涂说的家妓,这种落差,恐不是她的自尊心所能允许的。
“我在不在乎并不重要。”她倔强地不肯承认“我只是不想再惹麻烦。”
他一手抚着下颔,摆出一副慎重考虑的模样“麻烦你是已惹定了,但你若很在意流言,或想让流言属实的话,我是可以成全他们。”
“别往你的脸上贴金,谁要当你的家妓?”飞帘两眼忿忿地往上一瞪。
他状似不经意地再道:“倘若你要个名分,我可以给你。”
飞帘的身子瞬间变得僵硬,她错愕地瞠大了眼,从没想过他竟会这么想,脑际因此而轰轰作响的她,下意识地想离开他的怀抱。
破浪绕高了两眉“这意思是不想要?”
她冷声回拒“不要。”就算是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在他又再开口前,飞帘一手掩住他的唇,边以眼神警告他边对他摇首。
“不要再说些会惹我生气的话”
忍不住在她掌心中笑出声的破浪,拉下她的掌心,心情甚好地看着她皱眉的模样。
“我记得我好象曾在哪听过类似的话。”她似乎也跟他一样,知道他俩之间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说得太多才是上策。
飞帘翻了记白眼,才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低首一根根地亲吻起她的指尖,那蝶似的温柔吻触,令不设防的她惊讶地深吸了口气,忍不住想抽回来,他却悠然自得地继续亲吻,她一手掩着颊,不想让他看见她绯红的脸,并试着不去想这个总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所带给她的种种悸动的感觉。
在他吻上她的掌心时,她觉得喉际焦渴得紧,尤其是在他的舌尖轻划而过时,那股由手心传至心底的震颤所带来的热意,好似这辆马车内着了火似的。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出口的声音,沙哑诱人得连她也觉得那不像是她的声音。
破浪缓缓扬首,子夜般的黑眸像在诱惑她“你不必懂,只要待在我身边就成了。”
心思如海潮汹涌起伏不定的她,在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他时,双手抵在他的胸前问。
“待在你身边做什么?”
他偏首想了想,给了她一个古怪的答案“依偎。”
“依偎?”对于他一下子跳得太远的答案,飞帘有些反应不过来。
“对,就像这样与我靠在一块。”他边说边让她靠进他的怀里,两手像副手铐般地锁在她的腹间。
她眨眨眼“你要的就只是这样?”
“嫌我不够贪的话,我可以对你更贪些。”他邪魅地笑着,低首在她的耳垂处暗示陆地舔了一下。
浑身都像是被烫着的飞帘,忙不迭地想自他怀中跳开,他沉沉低笑,似乎很喜欢她慌乱的模样,半晌,他牢牢地将她按住,低首凝视着她时,眼中的轻佻和玩笑都不复存在,那专注得像会慑人的眼眸,令她看得更加心乱如麻。
“你说过,是谁都好,留在你身边不要走。”早料到她会有何反应,他在她皱着眉想反驳时一手按住她的唇“不必否认,这的确是你说过的话。”
她曾说过这种话?
对于自己曾在无意识脱口而出的话,飞帘有些震惊,她没想到多年来她在心底窝藏的寂寞竟是那么深,深得已经到了一种极度渴求的地步,她还以为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所以”她恍然大悟地看着他“你就把我留在你身边不许我走?”
“对。”懒得再跟她玩迂回试探那套的破浪,大方地在她面前承认“因为很久以前,我也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有人响应你,并留在你身边吗?”她很难想象他也有过她的处境,或者是他也体会过她的孤独。
他勾了勾唇角“没有。”生在皇家,他从来就不曾存过半点指望。
“那为何你要响应我?”
破浪沉默了一会,双手捧起她盛满迷惑的脸庞,望进她那远比海洋还要湛蓝的杏眸。
“你知道对人子来说,海洋代表什么吗?”
“不知道。”
“愿望。”他着迷地看着她的蓝眼,仿佛迷失在其中。“我的皇兄曾告诉我,海洋是用来盛载人们的愿望的,只要向它许愿,它就可能会成真。”
人子与神子的恩怨、敌对的立场,以及他对陛下的忠贞,撇开这些统统都不去看,也许他会自愿出任东域,就是因为东域里有座蓝邑的迷海,他想,或许有一天他能在那片海洋里找到个愿望,并且实现它,于是多年来他守着迷海,守着躲藏在海涛之下的梦想,但这么多年来,他的愿望一直都没成真,反倒是有人对他许了愿。
在那些与她相伴的夜晚里,昏迷不醒的她在呓语中透露着,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陪在她的身畔,伴她的欢笑、解她的孤寂,别放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她不想只能在梦中默默流泪,更不想就这样错过了大好的年华辜负青春,她也渴望有个人能好好爱她,就像寻常人一样,她只是想要一个平凡的生活。
当她的泪流过他的胸膛上时,他才发现,或许他守在海畔,并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颐望,而是为了成全他人的愿望,正因为他守候得太久了,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了一座海洋。
他低首在她的唇上辗转亲吻“那晚,你在海边对我许了愿,因此我决定实现你的愿望。”
她怔然地任他吻着“即使我是风神?”
“风神?”他笑着加深他的吻,并在她喘着气时清楚地对她否认“不,你只是个女人,就只是飞帘而已。”
在他心中,她并不是长老们眼中的风神,他看见了飞帘,他看见了躲在纱帘后他人一直看不见的飞帘,她忍不住伸出双臂将他环紧,感觉心房微微地疼痛,酸楚的感觉亦泛在她的喉际。
醉人的热吻,使得她神智恍恍惚惚的,甜蜜的诱惑逐走了所有的理智,她不想抽身离开,只想沉醉其中,在他们纠缠着彼此不放时,飞帘赫然发现,她虽是离开了一座海洋,但她却把自己投入了另一座海洋里。
* * * * * * * *
逃出王府后,飞帘茫然地站在大街上的人海中。
那日在陪着破浪出巡完他的东域之后,回到他的府中,他便把她的房改迁至他的房里,虽然她曾拒绝过,但他无动于衷,只是即使与他共处一房同寝同食,他俩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而与她共享一床的他,也没强迫她做任何事。
今早醒来时,她发现有一双眼正静静地看着她,她不知他已醒来多久,又看了她多久,在那过分亲昵的氛围,与他隐隐透露着情欲的目光下,她霎时整个人清醒过来,清醒得连心跳声都清清楚楚地听见,沉溺感与恐慌感一下子灌进了她的脑海,那时而会因他而出现的心慌,则像种已入膏盲的重症,在她犹未察觉时,早已随着这个侵略性甚重的男人,侵占了她的身心。
对于这个刻意与她形影不离的男人,她无法否认,她渐受他的吸引,也愈来愈把持不住自己,往往只是他的一个眼神,她便可因此而心跳上许久,他的一个吻,总是反复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即使只是在梦中,她仍记得当他的唇停留在她唇上的感觉,而在他俩下剑拔弩张时,只要他不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不提及帝国或海道之事,他俩便能像对寻常的男女和平共处,他也似乎察觉了这一点,于是这些日子来,他俩不曾再对彼此动过一回肝火,亦不曾再针锋相对,而那些存在他俩间异样的情愫,则像蜘蛛所织的网,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密。
她并不愿沦为网中被捕获的飞蛾,却在想要挣扎时才发觉,自己早已身陷其中,于是她不顾一切地逃开,趁着今早府中来了许多官吏,总是在破浪不在时代替他看守着她的金刚,也被力士拉去忙碌时,她以花瓶击昏了送餐点至她房里的丫鬟,换穿了衣裳后,自她已大略了解地形的府中后门逃出,一切顺利得超乎她的想象。
然而在真正逃离他后,排山倒海而来的茫然,却在她来到这处大街上将她击倒,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这才发现自己得去面对以往有破浪在身边时,有他处处打点着一切,而她不需亲自去面临的现实。
放眼看去,她所以为的天地突然变得好大,不像在岛上时,就只是岛屿与海洋,伫立在雪中的她,不知该何去何从,亦不知身在何处,她更不知,自小到大都有人服侍生活种种的她,在失去神力后,她要用什么方法独自一人在这世上活下去。
她只是一袭以金银细线缝绣而成的薄薄华服,再美再好,也只是华而无用,丝毫无力抵挡这座真实人间的片点寒意。
她究竟站在这里做什么?看着穿梭在街上的人们,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只是因为她想逃离破浪吗?不对,不只是这样,在破浪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前,她就有过逃离的念头,她早就想和常人一样,自在地来去四方,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给了她这种想法的,正是上一任的风神。
她永远也忘不了在婆婆过世的前两日,当她带着无论如何都想再看一次夕阳的婆婆来到崖上后,一直看着夕日不动的婆婆,脸上的表情是她从不曾见过的,那不甘地望着海洋的眼神,令她忍不住要为这个时日已不多的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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