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春风澹荡的苏州。
城外几里远的地方,有几间被青篱围起的旧屋子,屋前空地上架起了数十支竹竿,一条条长形蓝印花布正挂在上头晒日。一阵轻风吹过,掀起了重重布幔,蓝白花纹纷飞之际,露出了躲在竹竿底下那抹小小的身影——一个身穿蓝衣的纤细女子,她身上的蓝白印花几乎要和身旁那些布幔合而为一了。她蹲在地上,手里拿著食盘,围绕在她身边的五、六只小狈正争先恐后的向她乞食。
“宝雀,你要我喊多少次?快过来吃饭哪。”
一个嬷嬷从一间屋子里探出头,朝院子里那个蓝衣女子喊道,语气甚是无奈。
黄宝雀听见何嬷嬷不知第几次的叫唤,她拾起脚边已经被那些小狈一扫而空的食盘,站起身来回头一笑。“好了好了,这就过来了。”
“光顾著喂那些野狗吃东西,自己就不知道饿吗?”
“嬷嬷,它们是我养的,它叫黄傻皮,它叫黄大头,它叫黄阿花——只只有名有姓,你别老喊它们野狗。”黄宝雀走进屋,那群小狈一双双小泥脚也跟著踏进来。她怕嬷嬷见了生气,连忙把它们一只只拉出去,摆著手说:“不可以喔。”被拒在门外,那群小狈们呜呜叫了起来。
何嬷嬷摆著碗筷,忍不住要唠叨:“身子已经够瘦的了,还不好好吃饭,老爷跟夫人天上有知,一定会怪我没好好照顾你。慢著,你刚刚才摸过那些野狗的,还不快给我去把手脸洗乾净。真是!沾了一堆上跟狗毛,浑身都是!”黄宝雀缩回了正打算抓起桌上那热腾腾包子的手,嘻嘻一笑,连忙转身进屋梳洗。只见梳洗过后的她身上依旧是一套蓝布衣裙,宝蓝色的布料并不好,亦无多余花纹,只在袖口、裙摆边瞧见几枚小巧的白色图印。近身细看,便会发现那竟是两只小狈追著绣球玩的图样。
仅是蓝白相间的简单纹路,那两只小狈跃动的身形、欢喜的神情却是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就要追著那绣球从那蓝布上跳出来似的。
“嬷嬷,可以吃饭了吧?我饿极了。”黄宝雀手抱著肚子,脸上漾著讨好的笑。何嬷嬷一见,哪里还装得了凶,连忙把饭菜端到她面前,催促道:
“这会儿知道饿啦?还不快吃!喏,我今儿个作了糖醋鱼,你最爱吃的。”
“糖醋鱼?难怪我刚才一直闻到一股香味,愈闻愈饿。”宝雀吃了一口鱼,立刻大声读叹:“嬷嬷你怎么那么会作菜啊?简直媲美城里那些大茶馆的大厨!我真担心哪天城里那些大茶馆的当家们若发现了你的好厨艺,一定会把你请去做大厨,到时候我可就得付大把银两才吃得到你煮的糖醋鱼了。”
“傻孩子,嬷嬷不会去做什么大厨,我的手艺也只有小姐你才吃得到。”何嬷嬷拍了拍黄宝雀的手,叹道:“我何春曾对天发誓,会代替老爷跟夫人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就算你长大出嫁了,嬷嬷也还是会陪著你、伺候著你,好让你爹娘在天上看了安心。唉,想起我可怜的老爷跟夫人”
“嬷嬷,你又来了。来来,吃口全苏城最好吃的糖醋鱼吧。”
“全苏城最好吃?你这是把城里那些大厨们放到哪里去了。”何嬷嬷拭拭有些湿润的眼角,破涕为笑。“我的小姐,这鱼是特地为你煮的,你自个儿快吃吧。”
黄宝雀闻言,立刻一张口把鱼吞下肚,朝何嬷嬷露出心满意足的笑。何嬷嬷坐在黄宝雀身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心中不禁又是万分感慨。
她眼前这个小姐,本该是号称江南第一的万彩染坊的千金,本该过著锦衣玉食的生活才对。如今万彩染坊已不在了,黄家夫妇也早已离世,独留宝雀。当年的巨变使得黄家一夕败落,早就无力蓄养奴仆;但尽管众人散去,从小伴著宝雀长大的她却舍不下孤苦无依的宝雀,决定替黄家夫妇照顾他们的遗孤。
没有了万彩染坊,她带著宝雀在城外的一间小屋子落脚,靠她存下的多年薪俸开了一间小小的染铺。万彩染坊遗下的一些器具尚堪使用,而宝雀彷佛承袭了父亲的兴趣与手艺,从小便善于调色染布,还能刻画出图案相当细致的花版。即使她们这间小小的染铺只能染几样颜色,只能接些零碎的小生意来做,但赚来的钱已足够过日子了,只是委屈了她这个本该过著好日子的小姐
唉,如果当初万彩染坊没发生那件不幸的事就好了,如果老爷跟夫人还在就好了,如果那家人没有背信忘义
思及此,何嬷嬷不禁悄悄打量起宝雀——
她一头黑亮长发绾在耳后,露出她光洁而饱满的前额;成日在太阳底下帮忙晒布,她的肤色不若一般江南女子的白皙,却像是桂花蜜般的柔滑色泽,健康而明亮:小巧的桃形脸蛋上嵌著一双骨碌碌的浑圆大眼,丰润的唇办微翘,顾盼间神采飞扬、俏丽迷人。
她的身子纤细,但包裹在宝蓝色衣裙下的体态仍显玲珑;线条优美的颈项边挂著一条红绳,底下坠著一个金色小荷包,悄悄的躺在她胸前——那是一个藏了秘密的荷包,宝雀从小到大都戴著它,却没人告诉过她那个秘密约定。
二十了呀。若依约定,她的小姐早该出嫁,舒舒服服的做少奶奶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著她吃苦,让那些本该是奴才做的粗活躇蹋了她那双纤纤小手。可恨造化弄人,更恨那些平日与黄家最亲近、却在危难之时最快背弃他们、甚至落阱下石的人——罢了,像他们那种人,谁稀罕!她的宝雀值得更好的夫君。
“宝雀,这些年来你常往市集跑,也认识了不少朋友,你老实告诉嬷嬷,你心里可曾有意中人——”
“噗!”黄宝雀才喝了一口汤,闻言立刻被呛到。“咳咳!什么?”
“哎呀!你这是怎么搞的?!”何嬷嬷抓著布连忙替她擦拭。“有没有烫著呀?”
“没、没!”宝雀猛摇头,一脸的错愕还没散去。“你刚说什么什么意中人?”
“问你有没有意中人呀!你今年也二十了,老爷夫人若还在,你早就出嫁了。”
“嬷嬷,是不是王媒婆又来找你说亲了?”黄宝雀紧张道。“你去跟她说,不用再多费唇舌了,那个什么李员外、庄掌柜的儿子,说什么我也不嫁他们。”
“你瞧你,一听到王媒婆你就如临大敌似的。人家王媒婆可是城里出了名最会撮合良缘的,只要她金口一开,没有说不成的亲事,偏就你这孩子砸了她的金宇招牌,不管她怎么说你都不答应,央她来提亲的那些人我看也不差啊。”
“不差吗”一想到那些腹中无墨水,财大气更粗,甚至早就三妻四妾的求亲者,黄宝雀乾笑两声,额冒冷汗。
“就是因为每次王媒婆来说亲你都不肯答应,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小姐你心里早有意中人,所以才不肯嫁?”何嬷嬷见黄宝雀听得脸上一阵白,笑着拉住她的手,道:“你别怕羞。你若真有意中人,告诉嬷嬷,嬷嬷看了若是觉得配得上小姐,一定会成全你们的。”
“嬷嬷,我——”
“-,你放心,嬷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若有两情相悦的对象,嬷嬷没道理棒打鸳鸯,硬是要你嫁给别人哪。来,告诉嬷嬷,是谁家的公子呀?”
“嬷嬷,”黄宝雀虚弱笑道:“可是我没有什么意中人,真的没有。”
“当真没有吗?”何嬷嬷失望了。“你既没有心上人,来提亲的你又看不入眼我的小姐呀,你娘当年可是十五岁就嫁给你爹了,你如今都二十了还没人家,不能再拖啦,再拖可就——”
“没人要?那也好,能陪嬷嬷染一辈子的布我也甘愿。若要我勉强嫁给那些什么李员外、庄掌柜的儿子,我宁可没人要。”黄宝雀赖在何嬷嬷身上,无所谓的说著,垂著的桃子脸上却是柳眉微蹙,仿佛有万千心事。
“那怎么行!你这孩子真是的。嬷嬷年纪大了,怕不能陪你一辈子,总要为你的终身著想,才会急著给你找夫君哪。”
宝雀抬头看见何嬷嬷脸上那抹担忧的神情,更加深了她脸上的岁月痕迹。她无奈一叹,笑道:“嬷嬷,你别担心,也别为我的婚事多费心思了。我不嫁他们,是因为我在等,等一个跟我心中所期盼的夫君一模一样的男子。人海茫茫,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遇到他的”
“哦?你心目中期盼遇到什么样的男子?”
“一个”宝雀单手托腮,思量著,眼睛瞄见方才那几只小狈正在门口玩要,她走过去抱起其中一只,高举到何嬷嬷面前。“一个像狗一样的男子。”
“什么?!”何嬷嬷听了大惊!“像狗一样的?那、那有什么好呀?”
“像狗儿一样对主人忠心不二,很好的呢。”小狈兴奋的舔了一口宝雀的面颊,痒痒的感觉惹得她发笑。“嬷嬷,你看它的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狗儿看着主人的眼神是最诚恳、最真心的了。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一个对妻子就像狗儿对主人一样忠诚的男人,一诺千金、一心一意、一生相守——这就是我心中期待的。”
“哎,你怎能把丈夫拿来跟狗相比?天底下也没有男人会把妻子当作主人一样来侍奉的,真是异想天开。”何嬷嬷紧张的挥著手,不让宝雀手里那只好动的小狈扑到自己身上,嘴里抱怨:“况且对妻子忠不忠诚这种事岂能在一时半刻就看得出来?你怎么知道托王媒婆来提亲的那些人里就没有像你说的那种人呢?”
“我打听过了。那李员外还没娶妻,就已有五个妾室;那庄掌柜的儿子更别提了。我前两天进城里,好巧不巧让我看见他从花楼酒馆里出来,左拥右抱好不逍遥。虽说是日久见人心,但像他们这样的男人,难道我还能期盼在我嫁过去后他们就会有所转变?”黄宝雀漫不经心的抚摸著小狈身上的毛,淡淡说道。
“唉,你若真这样想,要嫁就难了。要知道,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
“爹就只有娘一个妻子,只有我一个女儿。爹能做到的,那些男人怎么不行?”宝雀抬起脸,满盈的笑意里有著甜甜回忆。“小时候娘跟我说过,她嫁给爹好幸福,因为爹很珍惜她,就算她身子不好、长年卧床,爹还是费尽心力照顾她,从不曾埋怨过什么。爹自始至终都只有娘一个人,直到娘病终前,都不离不弃”陷入旧时记忆,胸中波动的情感令她有片刻恍惚。
爹对娘真的很好;娘走了,爹过没多久也离开了,留下她在那个湿湿冷冷的山洞里爹一定是牵挂著娘,怕她在天上寂寞,所以才会追随她而去的吧。爹信守对娘永不离弃的承诺,却忘了还有她在等著他回来吗?她在那个山洞里等了好久、好久,甚至到现在她都还是会猜想,也许爹会回来找她
何嬷嬷见小姐想得失神,眼眶湿润,便过来搂著她,轻声安慰。
“好孩子,别伤心了,嬷嬷都明白,就等你遇见你心目中的那个人再嫁吧。”
宝雀怀里的小狈一见何嬷嬷靠了过来,立刻凑上前去舔了一下她的面颊,吓得何嬷嬷惊叫一声。“唉呀!脏死了!这野狗竟然连我的老脸都爱!”
小狈开心的叫起来,惹得宝雀也笑了,把有些湿的脸颊贴在小狈柔软的毛上,她心生期盼——
她也要像娘那样,嫁给一个能对妻子信守承诺、忠实诚恳的男人,就像狗儿对主人那样忠诚不二、那样满心爱护。不论贫富贵贱,只要是这样的男子,她便愿意与他共度人生。这样的幸福即使短暂,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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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说得好: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常公公,我这个人没什么坚持,但最重的就是诚信二字。”白云布庄里,一名身穿月白芙蓉锦袍的高挑男子将一纸合同交到一个老太监手上,白皙清朗的俊容上扬起了暖若东风的笑。“一千匹锦缎如期交货,公公请点收。”
“白乐天呀、白乐天,你这小伙子果然厉害,白云布庄江南第一的称号并非虚名!”常公公笑得合不拢嘴,看也不看便将那合同收起。“短短一个月就能织出一千匹锦缎,就只有你们白云布庄办得到了,公公我真是佩服不已。”
“公公言重了。我既然敢答应公公,当然就得如期完成,倘若误了公公的事就不好了。”白乐天始终面带微笑,态度不卑不亢。“对客人守信是我的坚持,更何况是对常公公您呢。”
“好、好,做生意首重诚信,你果然是个比你爹还能干的人才。我这就回宫交差去,不用送了。”常公公一边走出白云布庄,一边又回头朝白乐天悄声笑道:“你放心吧,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以后自然有你好处的。”
“多谢公公,请慢走。”白乐天送到门外,直到常公公的马车走远了,他脸上的笑容仍不曾卸下,一双晶亮的长眼睛弯弯的,仿佛天生就是个爱笑的人似。
“乐爷!”白府家丁朝白乐天跑来,禀报道:“织染所大使丁大人的马车已经到城外了。”
“哦?”白乐天眼睛一亮,笑靥更加迷人。“咱们的马车也备好了吧?我这就去迎接他。”
相同此刻,苏城外的郊道上,黄宝雀手里挽了个竹篮,正往城里走去。
“黄姑娘!”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站在歇脚亭下,朝黄宝雀招著手。
“小铁,好巧啊,我正要上市集去找你呢。”
“我娘知道你今儿个会来,特地要我来城外接你。”
“我来那么多次了,又不是不知道路,干什么特地跑来找我?”
“你不知道吗?最近这附近出了山贼,嚣张得连大白天都敢出来抢劫,官府贴了公告抓人,却老抓不到,百姓只得自求多福了。你们住得远,又偏僻,我娘不放心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行走,所以要我来找你。喏。”小铁拿出了一袋银钱交到黄宝雀手上。“这是你上个月托在咱们铺子里寄卖得来的。”
“咦!”宝雀数了数,一脸惊讶。“这么多?都卖光了吗?”
“是呀。我娘说这两个月生意出奇的好,有个客人常来咱们铺子,每次一来就把你寄卖的东西都买走了,还问我娘何时会再有货呢。”
“哦?是什么样的客人?”
“听我娘说是个年轻男人,穿著十分讲究,带点官味儿。他出手那么大方,我猜一定是个很有钱的大官吧。”小铁与有荣焉,很得意的说道。“我就说我的眼光不会错吧,你做的那些染品花样新奇、与众不同,就等有眼光的人来挑,我娘一开始还不信我,现在可服了。”
“唔”宝雀手里拿著沉甸甸的钱袋,仍有些不敢置信。别说是铁大娘不认为她做的这些染品会有人买,就连她自己也不大相信呢。
本来她只是自己做著好玩,没想到小铁一见就喜欢,不断说服她拿到他家开的绣品铺寄卖;当初她只觉得听起来挺有趣的,卖不出去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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