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亨利在美国期间,他妻子竟然堕入了情网;这是二十五年来,即使她丈夫在国外的时间更长些,也没有发生过的事。战争一爆发,她觉得有那么一种解放的味道。她四十五岁了,突然感到自己长期遵循的生活准则有些过时了。整个世界都在摆脱旧的束缚,她为什么就不放松一下,也就稍稍放松那么一点点呢?罗达-亨利并没有把这种内心的斗争说出来。但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也就照办了。
她以前很漂亮,而且一直保持着她的美貌,因此她总是常常引起男人对她的注意,也就不乏招惹是非的机会。但是她跟帕格-亨利对她一样,始终对他坚贞不渝。她喜欢上教堂,唱赞美诗和祈祷都很虔诚,她相信上帝,把耶稣基督当作自己的救世主,不过她也从来不是陷得很深,她深信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应该真诚,有良好的品德。海军军官太太们闲聊天的时候,把那些不忠实、品格不好的人骂得一钱不值,罗达骂起她们来,也是最厉害的。
除开一些普普通通的接吻之外,朦胧的过去,只有一件事多少损坏了她那否则将是非常完美的记录。一次,在马尼拉,帕格出海参加舰队演习去了,罗达在军官俱乐部的舞会上,多喝了些香槟酒,基普-托莱佛送她回家,竟想动手去脱她的衣服。梅德琳当时还在襁褓之中,正好被噩梦惊醒,哭起来,算是解救了她。等她把梅德琳哄得不哭了,自己也开始清醒过来。酒醒之后,她对基普没有流露丝毫责备的意思,换上一件很得体的长睡衣,有意识地把他赶出家门去了。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毫无疑问,第二天早晨基普也跟她同样感激梅德琳。在海军中维克多-亨利实际上是他最不敢冒犯的人。
从这以后,罗达见了托莱佛总有点躲躲闪闪。她常常想,要是梅德琳不醒,不知会出什么事。她当真会将错就错吗?那样的话她将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可是,她永远不会知道了;她不打算自寻烦恼了;那次应该归咎于喝酒。但是,想到不是老帕格,而是另外一个男人给她脱衣服,她还是有那么一种愉快的感觉。罗达把这保留在记忆里,深深埋藏到心底。
巴穆-柯比博士腼腆、严肃,长相丑陋,已经五十四、五岁了。罗达专门为他设了晚宴,晚宴后她在跟萨丽-福莱斯特评论客人时,下结论说柯比属于“脑筋特别可怕”的那类人。仅仅出于社交上的礼貌,她在酒会上用她往常卖弄风情的话去挑逗他,结果还是白费。“柯比博士,既然你的朋友、我的丈夫不在,我就让你坐在我的右边了,咱们可不要错过了大好时机呀。”其实事情几乎就这样完结了。罗达最讨厌这种拘谨的人。但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偶然讲到第二天要到勃兰登堡一家工厂去。罗达提出来要开车送他去,一方面,她长期以来就想观光一下这个中古的城市,同时,从某种意义上讲,柯比也是她丈夫的客人。
途中,他们在旅馆彬彬有礼地吃了一顿沉闷的午饭。几杯摩泽尔葡萄酒下肚,柯比兴奋起来,开始讲他自己和他的工作。跟帕格共同生活,罗达已经学会听懂技术性的谈话了,因此当她向巴穆-柯比提出一个很细致的问题时,柯比突然笑了。她以前好象从来也没见过他有笑容。满嘴大板牙,一笑就露出牙龈。他笑得很粗犷,象一个知识渊博、胃口很好的男人,笑得一点不惹人讨厌,但象他这样一位刻板的工程师,这样一笑,就叫人吃惊了。
“你真的很关心吗,亨利太太?”柯比博士说。“我很愿意源源本本讲给你听,只是我很担心因此惹一位漂亮的女人腻烦。”
他这一笑、他的话以及讲话的声调都说明,他对她的卖弄风情并不是完全不加理睬,与此相反,他很喜欢她。她有些慌张,用手摸了摸头发,卷了卷她那白皙的小耳朵旁边的波浪。“说老实话,我觉得都太有意思了。你尽量说得浅近些吧。”
“好的,这可是你自找麻烦。”
他仔细给她讲磁力扩大器,他称它为“磁伞”这种设计专供电力很高的情况下准确控制电压和电流用的。罗达接连提了几个很内行的问题,很快就弄清关于柯比的一些基本情况。他在加利福尼亚工学院写了以电磁学为题的毕业论文。四十岁的时候,他放弃了在通用电气公司或威斯丁公司担任工程师的机会,决定自己投资制造磁力扩大器。长期以来为筹集资金弄得他焦头烂额,到现在才算刚刚偿清债务。战争工业需要大量磁力扩大器,而在这方面要数他是泰斗了。他来到德国,因为在某些部件的质量上德国超过了美国。他是来学习他们的技术,并购买他们的镍合金丝。
她还了解到他已经丧偶,而且已经当祖父了。他谈到他去世的妻子,随后两人又推心置腹地谈到自己孩子们的优缺点。柯比一旦克服自己腼腆的心理状态之后,就跟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谈论自己。他讲到资金给他造成的重重困难以及最后获得的巨大成功,把她深深地迷住了,她忘记了羞怯,谈话兴致很好,而且讲得都很得体。实际上,罗达完全不用费一点力,就非常吸引人。有些女人在跟男人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的各方面,丝毫没有勉强,也不伪装,全部展示出来,弄得对方眼花缭乱,罗达就是这种类型的女人。维克多-亨利早就发现这一点了。他并不埋怨,但有一次他感到她一定还有所保留。巴穆-柯比也被这初次交往的、极其强烈的印象击中了。他又要了一瓶摩泽尔葡萄酒。当他们来到勃兰登堡时,差不多迟了一个小时。他去办他的事,罗达手里拿着导游手册,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古老城市里闲逛;她心里却不知为什么老想着很久以前跟基普-托莱佛有失检点的那件小事。这次她又多喝了几口葡萄酒,微微有些醉了,好一会儿才驱散这酒意。
傍晚他们回到柏林,柯比请她吃晚饭,并且去看歌剧。接受这一邀请好象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罗达赶回家把衣服跟鞋都翻腾了一遍,头发梳过来梳过去,懊恼来不及理发,用什么香水也迟疑不决。等柯比来接她,她还没完事呢。她害他等了一个钟头。当姑娘的时候,她总是让男孩子们等。帕格彻底治好了她这个毛病,因为海军的社交生活都必须严格遵守时间,他不许罗达给他惹麻烦。巴穆-柯比等候她把自己打扮起来,这件事本身简直是一桩美妙的、小小的怀旧举动,象啃香蕉皮似的,是可爱的、孩子气的任性。它几乎使罗达感到自己又变成十九岁了。
但是镜子却道出了不同的情况,不过连镜子这天晚上对她似乎也特别友好,照出她那闪闪放光的眼睛,漂亮的面庞,那始终没有改变的非常苗条的身段,她的臂膀从下到上都那么圆滚滚的,那么紧,不象许多女人臂肘以上往往很松弛。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衣服大模大样地来到客厅,这套衣服上缀的金钮扣是她为取悦希特勒才特地买的。柯比正坐着看帕格的一份技术杂志。他摘下黑色宽边眼镜,站起来吃惊地喊道:“啊呀,你真是太漂亮了!”
“我太不好了,”她说着,挽起柯比的手臂“磨蹭了这样久,可这是你自找的,整整累了一天还要约一个老太婆出去。”
歌剧演出茶花女1,他们发现两人原来早就很喜欢这出戏,感到很高兴。后来,他建议去见识见识闻名的柏林夜生活。他说,他自己从来没有去过,不过,既然柏林夜生活是世界谈论的中心,如果亨利太太不介意的话,不妨去稍稍见识一下。
1意大利歌剧作曲家威尔第(1813-1901)的歌剧,剧情取自法国十九世纪作家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
罗达一听这个建议,吃吃地笑起来。“这简直象做一场噩梦,你说是不是?非常感谢你提出这么一个不体面的建议,我欣然接受。但愿不要传到我的朋友们耳朵里去才好。”
因此,早晨两点通过里斯本“马布尔海德号”转来的纽约长途电话打到亨利家里时,没有人接。罗达正呷着香槟,看一个丰满的德国金发女郎,裸露着乳房,在幽暗的蓝色烟雾中跳来跳去,罗达还不时朝巴穆-柯比博士瞟上一眼。柯比严肃的长面孔上戴着一副宽边眼镜,他叼着一支长烟斗,怀着多少有些厌恶的心情望着这位非常卖力、已经汗水淋漓的舞女。罗达感到激动和特别震惊,因为除了在美术作品里以外,她从来没有见过裸体舞女。
从这次以后,直到她丈夫回来之前,她跟柯比一起消磨了很多时间。他们去一些不大常去的餐馆。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错事。等帕格一回来,这一番没有恶意的小小风流韵事就停止了。
在万湖为巴穆-柯比饯行本来是罗达的主意,但是她却让萨丽-福莱斯特出面请客,说她自己已经很好地款待过这位非军人的客人了。她什么也没有说,但萨丽-福莱斯特可能已经觉察到其间的奥妙。尽管华沙还在顽强抵抗,但波兰战争结束在即,因此两位武官觉得可以利用中午的时间作作消遣。柏林一派和平景象,传说连粮食配给也快取消了。拜伦用使馆的汽车送他们到游览区。哈弗尔河畔一片开阔的沙滩上,有些人在阳光下散步,有些坐在色彩缤纷的大阳伞下面,穿着紧身衣的运动员迎着秋季的微风,在那里锻炼。
午餐的时候,福莱斯特夫妇点了菜,配给并不太明显。人造奶油点心吃起来还跟平常一样,是奶油的味道,他们还吃到了味道非常鲜美的比目鱼和很好的羊腿。午饭吃到一半,扩音器突然喀嚓喀嚓响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接着传出非常决断、清楚的德语广播道:“过几分钟将有最重要消息向全国广播,请注意收听!”
河边游览区到处播送同样的内容。散步的人都停下脚步倾听。正在远处沙滩上跑步或翻筋斗的运动员小小的身影也突然停止活动。幽雅的皇阁饭店顿时掀起一片激动的低语声。
“你猜想会是什么?”又开始放音乐,播送纤细、柔和的舒伯特的弦乐曲时,萨丽-福莱斯特说。
“我猜想是华沙,”她丈夫说。“想必是结束了。”
柯比博士说:“你估计可能是停战吧?这星期我听到各种关于停战的传说。”
“啊,要是那样,就太好了,”罗达说“在战火没有真正蔓延开来之前,就把这场愚蠢的战争煞住!”拜伦说:“战争已经在进行了。”
“噢,当然,”罗达说着,负疚地微微一笑。“对于可怕的波兰事件他们总要适当解决。”
“不会停战的,”帕格说。
餐厅外边拥挤的露天咖啡座和大厅里的谈话声越来越高。德国人一个个目光炯炯,手舞足蹈,彼此争论着,笑着,捶着桌子,四面八方都喊着要香槟酒。在播送重要消息之前,扩音器里放了几节李斯特的乐曲,嘈杂声渐渐沉静下来。
“sondermeldung!(特别消息!)”一经宣布,除了偶然几声餐具碰撞的声音之外,整个餐厅一片寂静。扩音器突然喀嚓响了一下,一个庄严的男中音说了简短的两句话。“元首的最高统帅部发布消息:攻下华沙。”
整个餐厅一片鼓掌欢呼。妇女们站起来跳舞。男人们互
相握手、拥抱、亲吻。扩音器里拚命播送铜管乐,先播送deutschlanduberalles1;随后播horstwessellied2。皇阁饭店餐厅里吃饭的人,除了这几个美国人之外,全都站立起来。一眼望去,只见沙滩上散步的德国人都站住了脚步,大多数人还伸出手臂行纳粹举手礼。餐厅里有半数以上的人都行礼、唱歌,于是响起一阵不谐调的、粗俗的、带着醉意的国社党党歌的歌声。维克多-亨利朝周围一看,不觉毛骨悚然,他即刻意识到德国人在阿道夫-希特勒指挥下是要大打一番的。随后他发现了一件多年来没有见过的事。他儿子坐着一动不动,面孔非常冷酷,紧闭着嘴唇,他那双白皙的、关节很明显的手紧握着放在桌上。拜伦从五岁开始就从来不流眼泪,可是现在他竟哭了。
1德语,歌名,霍斯特-韦塞尔之歌。
2德语,歌名,德国至上。
整个餐厅的人都站着,只有这几个美国人依旧坐在那里,大家都用含着敌意的目光望着他们。
“他们是要我们站起来吗?”萨丽-福莱斯特说。
“我不站起来,”罗达说。
招待他们的侍者是一个穿黑衣服的矮胖子,留着一头很长的不打卷的亚麻色头发,在这之前对他们一直很亲切,照顾也很周到,这时却站在那里伸着胳膊大喊大叫,显然在嘲笑这几个美国人。
拜伦什么人都没有看见。他只看到沟渠里泡得胀腾腾的死马,一排排被炸坏的楼房上钉着一块块黄色胶合板,校园里周围开满了红花的石鹅,一个穿紫丁香色衣服的小女孩从他手里接过一支钢笔,以及夜里教堂尖顶上空闪烁的桔红色照明弹。
歌唱完了。德国人又鼓掌欢呼了一阵,然后相互祝酒。弦乐奏起饮酒歌来,整个餐厅欢快地拚命唱道: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里,
你呀,你在我的灵魂中
拜伦害怕听到这支歌,害怕回想起他从华沙火海中逃生不过六小时以后,为了填饱肚皮和讨一杯啤酒,他竟跟着德国士兵一道唱起这支歌来。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对你一往深情。
侍者开始撤美国人桌上的杯盘,弄得杯盘叮当直响,酒和残汤溅得到处都是。侍者还用臂肘顶撞他们。
“请你留点神,”福莱斯特上校说。
侍者照旧毫不客气地胡乱收拾着。当他用盘子碰着萨丽-福莱斯特的头时,她轻轻叫了一声。帕格对他说:“哎呀。去叫你的头头来。”
“头头?我就是领班。我是你的头头。”侍者哈哈大笑着走开了。脏盘子依旧留在桌上,桌布上留下红一块、黄一块的湿漉漉的水渍。福莱斯特对亨利说:“最好还是走吧。”
“噢,越快越好,”萨丽-福莱斯特说。“付钱吧,皮尔,付完钱咱们就走。”她拿起钱包。
“咱们的点心还没有来呢!”帕格-亨利说。
“真该揍这个侍者一顿屁股,”柯比博士脸都气歪了。
“我去,”拜伦说着,准备站起来。
“千万别这样,孩子!”福莱斯特上校拉住他的后背说。
“他正盼望出事,我们可不能惹麻烦。”
侍者从他们旁边经过,朝另外一张桌子走过去。亨利喊道:“我请你叫你们的头头来。”
“您不是很着急吗,尊敬的先生?”侍者嘲笑地说。“那您最好走吧。我们餐厅里很忙。”他断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亨利,走开了。
“站住!回来。”
帕格没有喊叫,也没有咆哮。他只是用冷峻、锋利的命令口吻,压住了餐厅里的一片嘈杂声。侍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去叫你的头头。马上就去。”他直勾勾地盯着侍者的眼睛,表情严肃、认真。侍者的神色变了,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附近就餐的人盯着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我想咱们还是走吧,”萨丽-福莱斯特说。“犯不上找麻烦。”
侍者很快就来了,背后跟着一个秃头、长脸的高个子,穿着一套大礼服,露出很匆忙、很不友好的神情说:“什么事?您有什么意见?”
“我们是美国人,都是武官。”帕格严肃地说。“你们唱国歌,我们没有起立。我们是中立国人员。这个侍者想寻衅。”他指着桌子“他故意乱来,弄得很脏。讲话很不客气,还撞了这几位女士。他的举动很卑鄙。告诉他,叫他规矩点,最好给我们换一块干净桌布,好上我们的点心。”
维克多-亨利突然讲出这些话时,那头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亨利的逼视下,他迟疑起来,望望周围就餐的人,随后即刻朝侍者大发雷霆,在空中挥动着双臂,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发了几句脾气,然后转身对帕格-亨利深深鞠了一躬,冷冷地说:“一定好好招待你们。我向您道歉。”说完就匆匆走开了。
接着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侍者完全恢复了原来的态度,简直一点也不差,丝毫也没有发火、抱怨或懊恼的痕迹。这件事后来就被忘掉了,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他很快就把盘子收走,挽上干净台布。他微笑,鞠躬,开几句小玩笑,还尽量不让杯盘弄出响声来。要不是他的脸涨得血红,他就跟当初招待他们的讨人喜欢、态度和蔼的德国侍者一模一样了。他们在叫饭后点心时,他笑嘻嘻地频频点头,说着关于热量的俏皮话,热心地向他们推荐各种甜酒和烈性酒,笑着鞠了一躬,然后才匆匆地走开不见了。
“我可不呆在这里,”福莱斯特上校说。
“可我们的点心还没吃呢,”帕格说。
“干得太好了,”柯比对帕格-亨利说着,很特别地朝罗达瞟了一眼。“干得太漂亮了。”
“哎,帕格有他的办法,”罗达爽朗地微笑说。
“不错,爸爸,”拜伦说。维克多-亨利匆匆看了他一眼,流露出对他很满意的神情。
美国人很不自然地匆匆忙忙吃着点心,只有维克多-亨利吃他的果馅饼,喝咖啡的时候很随便。他打开一支雪茄,侍者连忙跑过来给他点烟。
“我看,我们可以走了,”他说着,喷了一口烟。“时间都浪费掉了,上校跟我都在欺骗美国政府。”
当天晚上,很晚吃过夜饭以后,他们在草地上喝咖啡。罗达说:“我看你带回家许多工作。我本来以为我们能去看爱弥尔-杰宁斯的新片子呢。不过我可以带一个女孩去。”
“去吧。我可不是爱弥尔-杰宁斯的影迷。”罗达喝完咖啡,留下父子俩坐在幽暗的夜色里。
“勃拉尼,报告写得怎么样了?进行得如何?”
“报告?啊,不错,报告。”拜伦坐在椅子里,往前弯着身子,分开两腿,胳膊肘放在膝上,握着双手。“爸爸,我有点事想问您。我如果参加英国海军或皇家空军,您觉得怎么样?”
维克多-亨利眨了眨跟,沉吟了片刻才回答。“你是想去打德国人,我猜对了吧?”
“我在华沙过得很有意思。我觉得很有用处。”
“这可是你的一个大变化呀。不过,我觉得当职业军人现在已经过时了。”
“不是作为职业。”
帕格坐在椅子里,朝前弯着身子,一面抽烟,一面看自己的双手。拜伦老爱伸开两腿,仰靠在椅子里,这时却模仿他父亲。他俩的姿势看起来一模一样。“勃拉尼,我想盟国不会跟希特勒搞秘密妥协,可万一他们订了秘密协定呢?那就肯定会展开和平攻势。假设你参加英国军队,很可能因此失掉你的国籍,这会给你带来一系列困难,而且等战争一结束,怎么办?那你就该整天跟空洞的公文没完没了地打交道。为什么不等一等,观望观望再说呢?”
“我也这样想,”拜伦叹了一口气,朝椅上一靠。
帕格说:“我倒不想给你这种值得钦佩的冲动泼冷水。不
过当前最好还是在我们海军里担任些积极的工作,并且”
“不了,渤谢。”
“你听我说完。你已经被任命为军官。如果一旦发生战争,那些现在在海上的预备役人员将会得到最好的职位。你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得到提升。战争时期你跟军官学校毕业的人待遇一样。”
“那样的话我得在里边呆好几年,可是,到战争结束以后呢?”
“你反正没有别的事可做。”
“我往锡耶纳给杰斯特罗博士写了一封信。我正在等候回音。”父亲不再提这件事了。
罗达去看爱弥尔-杰宁斯主演的影片,但她先办了些别的事。她半路用车把巴穆-柯比博士从旅馆接出来,送他到滕珀尔霍夫机场。其实完全不必要,因为柏林出租汽车很方便。但她提出来要送,柯比也接受了。也许她就是告诉丈夫,为表示礼貌,她对客人最后再关心这么一次,也未尝不可,但是她并没有对丈夫讲。
在汽车里,他俩几乎没有讲话。她把车停下,自己到咖啡馆的休息厅,让他去办理登记手续。她如果碰上熟人,就必须对这件事作出解释,并且编出一套关于她丈夫的事情来。但是,她并不担心,只感到一种又苦又甜的兴奋情绪。她对所作的这一切,一点不感到负疚。她并没有不好的意图。她喜欢巴穆-柯比。一个男人对她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也喜欢她。事实上,这是一段名副其实的战争年代的小小罗曼史。双方彼此间彬彬有礼到可笑的程度;这是抑郁的火花,幻术般出其不意地闪现一下,即刻就永远消逝了。这和当初她跟基普-托莱佛酒后失态,没有成为事实的错误毫无相同之处。
“我想,就是这里吧,”柯比说着,坐到她对面的椅子里。他头发斑白,脸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每次总这么神经质地往椅子里一坐,她总觉得这动作显得特别孩子气。他们四目相视,一直到端上饮料来。
“祝你幸福,”他说。
“噢,好。我有过幸福。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呷着台克利鸡尾酒1说。“你要去里斯本的联运票,他们给你办了吗?”
1一种含有甜酒、柠檬汁和糖的饮料。
“办了,不过泛美航空公司的特快客机很挤。我可能要在里斯本停留几天。”
“我希望有机会去一次。我听说里斯本正在成为欧洲最繁华的城市。”
“来吧。”
“啊,巴穆,别拿我开玩笑了。哎呀,我应该叫你弗莱德,是不是?可我一直想到你是巴穆。弗莱德,叫弗莱德的人太多了。你并不是因为叫弗莱德才引起我注意的。”
“那太奇怪了,”他呷了一口威士忌苏打水。
“怎么?”
“安妮叫我巴穆。她从来不愿意叫我别的名字。”罗达转动着酒杯的杯脚。“我要是认识你妻子就好了。”
“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巴穆,你觉得帕格怎么样?”
“嗯。他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工程师懊恼地噘起嘴唇。
“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安排他在这里好象有点不合适,坦白地说他是个心胸相当狭窄的老水手。但是我不了解他。他的头脑很敏锐。他在那次宴会上可吓了我一跳。他对侍者来
那么一手相当不简单。他确实是一个很难叫人理解的古怪人。”
罗达笑了。“你说得太对了。经过这么多年,我自己对他了解也不怎么透。不过我觉得帕格的确有点太简单,甚至太迂腐了,巴穆。他是个爱国者。他不是非常容易相处的人。头脑简单得太过分了。”
“他是一个爱国者呢,还是一个职业海军军官?这是两回事。”罗达歪着头,笑起来。“那我就说不准了。”
“我对他了解越多,就越敬重他。”柯比望着他那双紧握着杯子的大手,皱了皱眉头。“你听我说,罗达,最主要的是,我是一个正派人。就算我这么说吧。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安妮去世以后,我一直郁郁寡欢,是你使我又重新活跃起来,我很感激你。你不会生气吧?”
“别讲傻话了。我也很高兴,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也高兴。”罗达从皮包里拿出一块手帕。“不过我会难过一两天。该死。”
“为什么?我以为你会很满意呢。”
“噢,别说了,巴穆。谢谢你请我喝酒。你最好上飞机去吧。”
“好了,别难过。”她对他笑了,她的眼眶里满含着泪水。“我很好,亲爱的。过一段时间你就给我来一封信吧。普普通通随便写几句,好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我希望你能这样。”
“我当然会写的。我一回到家就给你写信。”
“真的吗?那太好了。”她用手帕揩了揩眼睛,站起来。
“再见。”他也站起身来,说:“他们还没有报我的飞机呢。”
“没有吗?可是我当司机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我们现在就在这里分手吧。”他们走出休息厅,在静悄悄的机场上握别。战争使机场停止了工作,许多部门的灯都黑了。罗达紧紧握了握柯比博士的手,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踮起脚尖去吻一个男人,多少总是一桩非常奇怪的事。她张开嘴。不管怎样,这毕竟是一次告别。
“再见。祝你旅途愉快。”她匆匆离去,在拐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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