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显得很悠闲,他身上的许多小地方,修剪过的指甲、戒指、衬衫、领带,这一切都足以说明他爱整洁,而且生活很富裕。同时,他显得有些兴奋、激动。“我已经跟外交部谈过了。你见过齐亚诺伯爵吗?”帕格摇摇头。“我跟他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今天请吃饭他肯定会来,然后他再从这里带我去威尼斯宫。您怎么样?有什么见教?”
“在意大利和德国期间,我充当您的副官,先生,我一定遵从您的意思,尽一切可能为您效劳。”
“你懂意大利语吗?”
“可以说实在不怎么样。不过如果需要,报纸还能勉强看懂。”
“那太遗憾了。”银行家泰然自若、津津有味地吸着雪茄,垂下眼睛估量着维克多-亨利。“不过,总统说,如果两国首脑都同意,那么这两次会见你都参加也许有好处。这样可以多一双耳目。在凯琳别墅我当然可以提出来请你给我当翻译。我的德语不怎么样。我想我们得见机行事。这次使命很特殊,而且没有议定书。通常我应当由我们的大使陪同。”
“我就大摇大摆跟您一道进去,他们如果阻拦我再说,您看怎么样?”
银行家闭目沉吟了片刻,然后点点头,睁开眼睛。“啊,这是古罗马时代的广场,你以前来过罗马么?我们现在穿过君士坦丁门。这里有许多历史轶事呢!我猜想当初一定也有许多使者带着同样神秘的使命来到罗马。”帕格说:“今天这次宴会是在您家里举行吗?”
“呃,不是,我在威尼托大街那边住着一套很小的房间。我叔叔和两个堂兄弟都是这里的银行家,在他们的市内公馆请我吃饭。我们见机行事。要是齐亚诺来了,我就这样摸摸衣领,你就自我介绍一番。要不然就照你说的办法做。”
结果证明这些安排都是多余,因为墨索里尼突然来参加宴会了。
美国人到达后半小时,大理石圆柱大厅门口引起一阵骚动,这位独裁者精神抖擞地走进来。从客人活跃和骚动的情况判断,大家都没有料到他会来。甚至连穿着绿色、白色、金光闪闪的军服的齐亚诺也大吃一惊。墨索里尼个子很小,比帕格还矮,穿着一件带皱褶的苏格兰呢上衣、运动衫、黑裤子,和一双棕色和白色的马靴。帕格立刻感觉到,也许墨索里尼故意做给德国人看,他对罗斯福派来的非正式使者表示特别轻蔑。墨索里尼走到餐桌跟前,吃水果,喝茶,兴高采烈地跟周围的人聊天。他端着一杯茶在大厅里一边走,一边跟人交谈。当他从帕格身边走过的时候,有一次他看了路吉-吉阿纳里一眼,但是对两个美国人却睬也不睬。宴会上,墨索里尼跟眼神凶暴、下巴突出的帝国独裁者大不相同。他鼓出的眼睛含着一种意大利式的温和,笑得很厉害,但含着讽刺的意味,很庸俗。维克多-亨利觉得这个精明的小个子上台以后,很满意他的权位,他的好战性格是一个喜剧,跟嗜血成性的希特勒完全不一样。
当帕格正在跟银行家的婶母,一个浑身珠光宝气、涂脂抹粉、态度傲慢、散发出一股薄荷味、几乎完全耳聋的老太婆笨嘴笨舌地聊天的时候,墨索里尼离开了大厅。帕格看见银行家朝他招手致意,随后跟齐亚诺一道走了,他也即刻托辞跟着他走了。他们三人穿过两扇雕花大门,来到一间高大、华丽的书房,房间里放着一排排棕色、红色和蓝色烫金皮封面的图书。一扇扇高大的窗户俯瞰全城。不象灯火管制下的柏林,这里处处灯火,星罗棋布,一派辉煌景象。墨索里尼威风凛凛地打了个手势请他们坐下。银行家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齐亚诺和维克多-亨利在他们对面的扶手椅里就座。墨索里尼冷冷地看了一下亨利,然后把目光移向吉阿纳里。
他的眼神即刻改变了帕格对这位意大利首领的最初印象。帕格深深感到不知所措,而且觉得墨索里尼对他产生怀疑。他觉得自己完全象一个年幼无知的海军少尉,冒冒失失闯上旗舰的禁区。齐亚诺却始终没有给他这种感觉,这位女婿穿着很考究,正小心翼翼地敬候这个有权势的长者说话。帕格离墨索里尼很近,能看到他的一络雪白头发,他那刻着深深的皱纹的脸上显出非常果断的性格,那对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晦暗。帕格断定,一旦有必要,这个人会随时下令进行血腥屠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意大利统治者。
银行家操着清晰、标准的意大利语匆匆解释说,他的好友弗兰克林-罗斯福派驻柏林的海军武官作为他在欧洲短期逗留期间的副官和会见希特勒时的翻译。帕格勉强能听懂他的话。他还说亨利此刻完全听从领袖的指示,可以留下,也可以退席。墨索里尼又瞟了武官一眼,这回显然把他作为罗斯福指派的人看待,热情了些。
“你会讲意大利话吗?”他用流利的英语出其不意,突然对亨利说,简直象一尊雕像突然开口说话了。
“阁下,我只能听懂一点,不会讲。再说,我也没什么话要说。”
帕格看见墨索里尼笑了,就象刚才跟大厅里那些人微笑时一样。“当我们谈到有关海军问题的时候,也许我们可以讲英语。”他随后望着银行家,等他开口。
“bene,luigi?”1
1意大利语:好吗,路吉?
银行家谈了约莫一刻钟。帕格因为事先已经知道大致内容,所以银行家的话他都听懂了。寒暄了几句之后,吉阿纳里说他自己不是外交家,他无权也没有才能商讨国家大事。他这次来是代表总统向领袖提出一个非正式的问题。罗斯福先生派出一个和墨索里尼有私交的普通身份的私人代表,主要是万一遭到墨索里尼拒绝,不致影响美意两国的正常关系,总统对欧洲动荡的时局甚为担忧。如果春季一旦爆发全面战争,不可想象的战争恐怖将席卷全球。现在虽然已经迟了,是否还能想些办法?罗斯福总统一直想派一位美国高级外交官员,比如说象萨姆纳-威尔斯这样的头面人物(齐亚诺一听提到这个名字就抬起头来,用几个指头敲着桌子),在一月下旬访问各交战国首脑,呼吁和平解决欧洲问题。墨索里尼本人就曾于八月三十一日作过这样的访问,一直到最后都在呼吁和平,毫无结果。但如果他现在能与总统合作,争取和平,他将会被当作人类的救星写入历史。
墨索里尼沉思了片刻,面色沉重,垂着肩,目光回避开,用手摸着衣领。然后他才开口,帕格听他的意思是说,意大利的外交政策建立在与德国不可动摇的联盟上。任何阴谋破坏这个联盟的企图都将注定要失败。和平解决欧洲问题的可能性始终存在。他本人比任何人都更欢迎这项建议。罗斯福先生承认他自己一直到最后都在维护和平。可是希特勒在十月已经提出了非常合理的和平建议,却被盟国拒绝了。美国政府近几年来对德国和意大利公开采取敌视态度。意大利自身也有需要解决的问题。墨索里尼说,这些可都不是路吉职权范围所能解决的问题,他现在顺便提一下,只是表示对萨姆纳-威尔斯的使命抱十分悲观的看法。
“你刚才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他最后说。“现在,路吉,我向你提出一个问题。”
“请吧,阁下。”
“这一和平倡议是总统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在盟国请求下提出来的?”
“阁下,总统对我说过,这是他自己的意思。”
齐亚诺清了清喉咙,紧握着双手,朝前俯身说:“英国和法国知道不知道你们在进行这次访问?他们赞成吗?”
“不知道,阁下。总统说,他将在同时对伦敦和巴黎进行同样性质的非正式的试探。”墨索里尼说:“报纸上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消息,是吧?”
“据我所知,阁下,除我们在座的人之外,只有总统和他的国务卿知道此事。我这次是私人旅行,不会引起新闻界的兴趣,因此这将永远是个秘密。”
“我已经说了我心里的看法,”墨索里尼用一本正经的严肃声调说。“考虑到英法统治集团对重新崛起的德国及其伟大元首抱疯狂敌视态度这一事实,我认为这一使命很少有成功的希望。不过,我很能体会你们总统的这番苦心。”他停顿了好一会,然后用力点一下头说:“如果你们总统为这一使命派遣萨姆纳-威尔斯前来,我可以接见他。”
吉阿纳里呆板的笑容消失了,露出真正愉快而得意的微笑。他滔滔不绝地讲起墨索里尼作出这一决定的如何英明、伟大,以及想到他的两个祖国意大利及美国联合起来,拯救世界免于灾难的前景,使他感到高兴。墨索里尼默默地点点头,仿佛很欣赏他讲的这一大堆奉承话,尽管他轻蔑地摆摆手要银行家冷静些。
维克多-亨利趁银行家一住口,就连忙插嘴说:“阁下,我想请问您是否准许吉阿纳里先生把这一点告诉元首?告诉他您已经同意接见萨姆纳-威尔斯率领的一个正式代表团?”
当维克多-亨利提出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时,墨索里尼象一个将军有时那样,两眼直冒火。他看了看齐亚诺。这位外交部长用流利的英语谦逊地说:“元首会在你们有机会告诉他以前很久就知道这件事。”
“那好,”亨利说。
墨索里尼站起身,挽住吉阿纳里的臂肘,领他穿过通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房间里放进一股冷空气。
齐亚诺用他那双白皙的手理了理厚厚的黑发。“中校,对于德国海军在南大西洋取得的伟大胜利您有什么想法?”
“我一点没有听说。”
“真的吗?今天晚上七点将在罗马电台广播。‘斯比伯爵号’战列舰截获蒙得维的亚的一队英国战斗巡洋舰和驱逐舰。英国损失四、五艘战舰,其余全部被击伤。英国这一巨大损失彻底改变了大西洋的军事力量对比。”
维克多-亨利感到震动,但有些怀疑。“‘斯比伯爵号’怎么样了?”
“受了些轻伤,一夜就能修好。‘斯比伯爵号’遭遇的是哪艘敌舰都比不上的重型军舰。”
“英国方面承认了吗?”
齐亚诺伯爵笑了。他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显然他自己也知道,只是略微显得胖了些,有些傲慢。帕格心想这大概是养尊处优的结果。“没有,不过英国对‘皇橡号’沉没一事也是隔了些时候才承认的。”
由于“斯比伯爵号”的消息传来,为庆贺维克多-亨利晋升而举行的晚宴在阴郁的气氛中开始。两位武官一边喝着威士忌苏打水闲谈,一边等候拜伦到来。
柯克乌德上校说他相信这一消息;他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二十年来,英国已日趋腐朽。柯克乌德本人长得就象个英国人——长长的下巴,血色很好,一口大板牙——但他对大英帝国却没有什么用处。他说,英国政界人士面对希特勒的崛起采取拖延、退缩的政策,他们认为英国人民不愿再继续打下去。英国海军外强中干。英法将在希特勒猛烈的春季攻势下垮台。
“我认为,这太糟糕了,”柯克乌德说。“舆论当然站在盟国方面,世界仍旧继续前进。希特勒毕竟就地制止了共产主义。而且不用担忧,他既然击败了盟国,也会同样让斯大林吃败仗。俄国人不是在芬兰作了一次非常愚蠢的表演吗?德国军队轻而易举就会把他们打垮。最后势必由我们与希特勒打交道,这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了。他已经准备孤注一掷。”
“呃,爸爸。”拜伦穿着一身运动衫裤来到这座豪华的古老饭店,显然很不合时宜,因为这里大多数人都穿着晚礼服。亨利把他介绍给武官。“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来晚了。”
“我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到基督教青年会去打了个盹。”
“你在罗马就只能干这些吗?看了一场电影?我也希望我能有几个小时空闲在这个城市里转转。”
“唉,您看,我累了,”拜伦又有些恢复他过去那种懒懒散散的老样子。侍者送来香槟,柯克乌德敬了维克多-亨利上校一杯。
“嘿,爸爸!四条杠了!真的吗?”拜伦突然精神抖擞起来,喜出望外。他握住父亲的一只手,举起满满一杯酒。“太好了!我能为这件事赶到罗马来,真是太高兴了。我知道,一般人都不提这种事,可我不管这一套。爸爸,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出头了吧?”柯克乌德上校说:“他早就出头了。这次升级就是证明。”
组“现在只要犯一个错误,”帕格一本正经地说着,摇摇头。“倒一个楣,放错一个公文,或者一个舵手在夜里值勤的时候一阵迷糊,那么一直到退休,你就甭想出头了。”
“我说,你做什么工作,拜伦?”柯克乌德说。年轻人犹豫起来。
“他是预备役军官训练团的,”帕格连忙说。“对潜艇特别感兴趣。顺便说说,勃拉尼,新伦敦潜艇学校五月份招生扩大一倍,预备役军人身体检查合格的都可以入校。”
柯克乌德笑了,怀着好奇的神情打量拜伦。“现在你该开始迈出你的第一步了。你现在就该带头报考,拜伦。你的眼睛怎么样?视力是二十-二十吗?”
“我眼睛没问题,可是我在这里有工作。”
“什么工作?”
“历史研究。”柯克乌德皱了皱眉。帕格说:“他在一位著名作家埃伦-杰斯特罗那里工作。写一个犹太人的耶稣那本书的,你听说过吗?”
“噢,杰斯特罗,我知道。住在锡耶纳。我在使馆跟他吃过一次饭。很有头脑。碰到些麻烦,回不去家,是那个人吗?”拜伦说:“他不是有困难,先生,他是不愿意离开。”
柯克乌德摸了摸下巴。“你能肯定吗?我好象有印象,他就是因为回不去才住在罗马的。他档案材料里好象有什么污点。他出生在俄国,或者立陶宛,还是其他什么地方,不管怎么样,我想问题总归是能解决的。他在耶鲁教过书,是吗?”
“是的,先生。”
“不过,只要他一旦能走,他就应该赶快离开。德国人正在越过阿尔卑斯山。老贝尼托1的反犹法律就更不用说了。”
1贝尼托是墨索里尼的名字。
维克多-亨利当晚就要陪银行家乘火车回柏林。关于他来罗马的使命,他对柯克乌德和拜伦只字未提,他们也没有问他。晚饭后,拜伦和他父亲乘出租汽车到火车站,一路始终保持沉默。娜塔丽-杰斯特罗在车厢里仿佛是个无形的存在,但他们俩谁都不愿先引出这个话题。当汽车驶入机场前面灯火辉煌的空荡荡的广场时,帕格说:“勃拉尼,如果英国当真在蒙得维的亚遭到袭击,我们就不会再迟迟不参战了。我们不能听任德国封锁大西洋。那将会是一九一七年的重演。你为什么不申请进潜艇学校呢?最早也要到五月才开始。如果杰斯特罗头脑不是那么简单的话,他会在这之前回到美国去的。”到五月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好了,我不跟你抬杠,”帕格说着下了汽车。”多给你母亲写几封信,她心情不好。”
“好的,爸爸。”
“别误了华伦的婚礼。”
“我尽量不误吧。真的,要是咱们全家又团聚了,那该是一件大事吧。”
“所以我才希望你也回去。这大概将是天知道多少年内咱们最后的一次团聚了。再见。”
“再见。我说,爸爸,您提升上校我真高兴。”帕格从车窗口阴郁地朝儿子勉强笑了笑,就去赶火车了。对于那位犹太姑娘他俩始终只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