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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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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玻璃操纵室里。观众很多,在维克多-亨利看来,全是些愚昧无知的人,他们为业余演员结结巴巴的讲话鼓掌,听了克里弗兰的戏谑就哄堂大笑。克里弗兰用轻快、狐狸般的魅力把这个节目主持得很好。帕格现在知道梅德琳如今是跟一个很有前途的人搭了伙。但是这个节目使他看了感到讨厌。一个业余演员扮演电线修理工。克里弗兰说:“喂,喂,大概他们在法国现在正需要你。”

    “法国,克里弗兰先生?”

    “是呀,去修理马奇诺防线1。”

    1原文“电线”和“防线”是同一个字。

    他向观众眨了眨眼。他们哄堂大笑,鼓起掌来。

    “你觉得有意思吗?”帕格隔着罗达小声问巴穆-柯比。

    “我从来不听收音机,”这位工程师说。“很有趣,就象参观精神病院。”

    “克里弗兰这人可是很逗,”罗达说。

    演出结束后,观众蜂拥到台上围着休-克里弗兰要他签名的时候,梅德琳来到他们这里。“真糟糕,因为要广播新闻公报,最精采的两小段被停播了。这些负责新闻的人,总是这么蛮横!”

    “发生什么事了?”维克多-亨利问。

    “唉,当然是关于战争的消息。还是那些情况,德国人又占领了几个城市,法国正在溃败,等等。没什么新鲜的。等

    会儿休知道了他们停播弹琴的刽子手这一段,准要发脾气的。”

    “您是亨利小姐吗?”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走近她。

    “什么事?”

    “紧急长途电话,小姐,在克里弗兰先生的办公室,找拉古秋小姐,从波多黎各打来的。”

    “青鸟号”渔船以每小时四海里的速度在海湾里轻轻飘荡。阳光下,拜伦和娜塔丽躺在船的天桥上相互搂抱着。下面,那个下颏凹陷、脸晒得红红的船长喝着一缸子啤酒,朝机轮打着哈欠。隐隐听到通向岸上的电话发出急促而细碎的呼号声。空战椅1的窝孔内插着长杆,鱼线从那里拖在水中。这一对给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情人差不多全身赤裸,只穿着游泳衣,他们忘记了鱼,忘记了鱼线,也忘记了船长。他们忘记了死亡,也忘记了战争。平静的深蓝色海水和清澈的淡蓝色天空仿佛一个大圆圈,他们就躺在这个圆圈的中心。太阳好象只照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1战椅是海上钓鱼的人坐的椅子,坐在椅子上拉动钓线使鱼疲乏。

    甲板传出下面用力敲打的回声,迅疾的四下,象摩斯电码里的v字信号。

    “喂,亨利先生,您醒着吗?”

    “什么事?”拜伦粗声粗气地喊,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

    “岸上来电话,您的爸爸要您回去。”

    “我父亲?搞错船了,他在华盛顿哪。”

    “等一会——喂,喂,‘青鸟’要皮尔-托马斯——”他们又听见嘎嘎的电话呼号声“嘿,亨利先生。您的父亲——他是不是海军军官,上校?”

    “对了。”

    “办公室接到您女朋友母亲打来的电话,您父亲正在她家里。他留下话要您马上回去。”娜塔丽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露出吃惊的神色。拜伦喊道:“好吧,咱们往回开。”

    “怎么回事?”娜塔丽大声说。

    “我一点都不知道。”

    小船在深色的海上划出一道绿白色的圆圈,掉转头来开足马力返航。船开始上下颠簸,风吹乱了娜塔丽松散的、长长的黑发,她从草篮里抽出一面镜子。“唉呀,你看我成了什么样子,看我这张嘴,好象让耗子咬过了一样!”她把手背放在唇上。“我这象戈尔贡1的头发现在整理也没用,等进了屋再说吧。你爸爸找你有什么事,勃拉尼?”

    1希腊神话里的蛇发女妖,人见了吓得变成化石。

    “你干吗这么害怕?大概是和我母亲一起来的,她想见见你。这也不能怪她,我一下子就溜到这儿来了。如果他们真来了,我就把事情告诉他们,娜塔丽。”

    她的脸露出忧虑的样子。她拉住他的手。“可爱的人儿,犹太人有条教规,父亲或母亲刚死,不能很快就结婚。也许要等上一年之久,而且——我的上帝!别作出那个样!我不打算遵守这条规定。可是我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让我母亲伤心。怎样解决,我需要点时间来考虑怎么办才好。”

    “我并不要你破坏你们的教规,娜塔丽,可是,上帝,这对我可是个打击。”

    “亲爱的,只是一小时前我才打算跟你结婚的,”她摇摇头,感伤地笑了。“我觉得好象中了邪魔,几乎灵魂都出窍了。可能是太阳晒得太厉害,也许是因为我沉醉在亲吻之中了。而现在你父亲突然出现!这一切难道不象糊里糊涂做一场大梦一样吗?”

    他用手臂搂着她的双肩,船颠簸得更厉害了,于是他把她紧紧搂住。“我可不是这么感觉,一切都非常真实,最真实的事就是我们要结婚了。真实的事情似乎刚刚在开始。”

    “对,毫无疑问是这样,我当然并不盼着给莱斯里写这封信。唉呀,又是那张阴沉的脸!活象万圣节前夕戴的假面具。一下子戴上,一下子摘掉,真叫人泄气——勃拉尼,爸爸刚死,他就来看我,他非常热心,帮我们很多忙。完全不是以前那个斯鲁特,就是太晚了一点。他曾给他大学时代的朋友们去信,想给我找个教书的职位。我多么希望知道你父亲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别把我们的事告诉他,拜伦。等我跟母亲谈了以后再说。”

    “那么,你最好马上跟她谈。我父亲总是喜欢刨根问底的。”

    “噢!噢!”她把两只手放在头发上“我感到高兴,心又很乱,很不安定!我头昏脑涨,觉得自己好象才十六岁,当然不是,天晓得!要是的话,对你可有多好。”

    当“青鸟号”驶近的时候,拜伦拿出望远镜,仔细地观察沿着海边的一排参差不齐的摩天旅馆大楼。“不出所料,他果然在那里,在码头上等着。”娜塔丽本来懒洋洋地靠在一张椅子上,这时马上坐直了。

    “不会吧,真的?”

    “就在那里,来回踱着,我认得出他那走路的样子。”她抄起篮子,跑进船舱,对船长说:“请开慢点。”

    “好,小姐,”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笑嘻嘻地拉了拉阀门。

    她关上通往前舱的小门,不久她又出现了,穿着纱裙,白衬衫,光泽的黑发经过梳理松松地披在肩上。“我有点晕船,”她对拜伦说,有气无力地微笑着。“在闷热的船舱里,船摇晃着,把眉毛和嘴化妆一番,真吃不消。哟!我脸色发青吧?我觉得发青。”

    “你漂亮极了。”

    船破浪前进,距离码头还有半英里。娜塔丽远远可以看见一个穿蓝色衣服的男人在走来走去。“全速前进,”她颤巍巍地说“管它水雷不水雷的。”

    船停了之后,维克多-亨利从散发着柏油味道的码头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你好,娜塔丽。这太对你不起了,小心点别踩在那颗钉子上。”拜伦跳到岸上。“有什么事吗,爸爸?大家都好吗?”

    “你们两人吃午饭了没有?”帕格说。

    他们两人相互看着。娜塔丽有点紧张地笑了起来。“我带来了夹馅面包,在篮子里。我们,我也不知道,我们忘了。”

    虽然维克多-亨利的脸一直很严肃,他的眼睛流露出觉

    得有趣的神情,但一闪就消失了。“嗯,嗯,从那个小饭馆”——他用大拇指朝码头上一家简陋的卖蛤的酒吧间指了指——“散发出来的味道馋得我要命,可是我想还是等等你们。我今天还没吃东西呢。”

    “请到我家去吧,我愿意给你们搞点东西吃。”

    “你的妈妈很客气,给我倒了桔汁和咖啡。我们就到那家酒吧间去怎么样?这些海滨饭馆也可能相当不错的。”

    他们坐在一家用夹板搭的外面漆成鲜红颜色的小棚屋内。拜伦和他父亲要了蛤杂烩。

    “我一向不喜欢吃这个东西。”娜塔丽向侍者说。“给我来个咸肉番茄夹馅面包,好吗?”

    “好,小姐。”维克多-亨利以奇怪的眼光看着她。“怎么了?”她说。

    “你倒不太在乎吃什么东西。”

    她神色有些迷惘。“噢,你说的是咸肉1?我一点都不在乎。许多犹太人都这样。”

    1犹太教规禁吃猪肉。

    “你母亲呢?”

    “她模模糊糊地有些禁忌,可是有时候理会,有时候又不去理会。我也闹不清。”

    “我和你母亲谈了好久。她是个很聪明的妇女,经受了这样的不幸,表现得还很坚强,好吧!”帕格把香烟和打火机放在桌上。“看起来法国真要不行了,是不是?你们听到今天早上的广播没有?在巴黎,他们正在烧毁文件。英国远征军正在拚命向海峡逃跑,但是可能已经太晚了。德国人实际上很可能把英国正规军都一网打尽了。”

    “我的上帝,”拜伦说。“如果真是这样,战争就结束了!三天里怎么会发生这么大变化?”

    “可是确实发生了。当我等你们的时候,我从我汽车里的收音机听到总统对国会两院联席会议发表紧急讲话。他要求国会批准一年生产五万架飞机。”

    “一年五万架?”娜塔丽大声说。“五万架?这只不过是瞎说说罢了。”

    “他说,我们先要兴建飞机工厂,然后开始生产。根据我昨天看到的华盛顿气氛,国会会批准这笔开支。他们终于感到恐慌了。他们是猝然醒悟过来的。”拜伦说:“这些都帮不了英国或法国的忙。”

    “是帮不了,在这次战役中帮不了忙。国会现在开始考虑的是我们自己将来同希特勒和日本人作战的事。好吧。”帕格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扳着摊开伸直的手指头盘算着。“华伦的三十天假期已经被取消了。婚礼提前举行。华伦和杰妮丝明天结婚。他们只能度一天蜜月,然后华伦就直接到太平洋舰队去。因此,第一,你明天早上十点钟以前必须到彭萨科拉。”拜伦犹豫地看了娜塔丽一眼,她有些目噔口呆。拜伦说:“好吧,我准时到。”

    “好,第二,如果你要参加潜艇学校五月二十七日开课的训练班的话,你必须到新伦敦去报到,并且在星期六以前作体格检查。”

    “我在彭萨科拉作体格检查不行吗?”

    做父亲的把嘴一噘。“我倒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可以让瑞德-塔利通融一下,他已经够照顾了,一直给你留着这个名额。要求进这个学校的申请书现在已经堆积如山了。”

    “五月二十七日?”娜塔丽跟拜伦说。“离现在只十一天啦!十一天以后你就进潜艇学校了吗?”

    “我不知道,有这种可能。”她转过来问他的父亲:“训练班要多久?”

    “三个月。”

    “那以后他干什么呢?”

    “我估计他可能直接到舰队去,象华伦那样。新的潜艇正在开始陆续生产出来。”

    “三个月!然后你就走了!”娜塔丽大声说。

    “这些我们回头再谈。”拜伦说:“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参加婚礼吗?”

    “我?我不知道。没有邀请我。”

    “杰妮丝要我带你一起去。”

    “她说了吗?什么时候说的?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拜伦转过来向他父亲说:“嗯,这期潜艇训练班结束以后,下一期什么时候开始?”

    “我不知道。但是你越早开始越好。你还得在海上再训练十三个月才能去掌握潜艇。勃拉尼,再没有比取得潜艇驾驶员资格更艰苦的事了。当飞行员也比它容易。”

    拜伦拿起父亲的一支香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大口,然后,一边吐出一缕灰色的烟雾,一边说:“我和娜塔丽准备结婚。”

    娜塔丽咬着下嘴唇,维克多-亨利打量了她一眼说:“原来如此,这可能影响你入学,也可能不影响,我事先不知道你们这件事,所以也没查问过。一般说来,在这种情况下,未婚的投考学员有优先权。不过,也许可以——”

    娜塔丽打断他的话。“亨利上校,我知道这件事会造成很多困难。我们今天早上才决定的。我自己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以及如何才能结婚,好多问题纠缠在一起。”帕格点了点头,他一面吃饭,一面从眉毛下面看着她。

    “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拜伦说。

    “听我说,亲爱的,”娜塔丽说。“我决不会做任何阻碍你去潜艇学校的事。我的上帝,我在华沙呆过。”拜伦吸着烟,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紧紧盯着他父亲。

    维克多-亨利看了看手表,收起烟卷和打火机。“好吧,就这样。这个杂烩真不错,很叫人满意。下午有一架去彭萨科拉的飞机,我还赶得上。”

    “你打个电话来告诉我这些事不也行吗?”拜伦说“那是很便当的。为什么要亲自来这里?”

    维克多-亨利向侍者挥了挥账单和一张十元的钞票。“你跑得象火箭那么快,拜伦,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计划,也不

    知道你的心情,甚至对于你肯不肯来参加婚礼我也没有把握。”

    “我要知道的话,我也绝不会让他缺席的,”娜塔丽说。

    “可是这一层事先我也不知道,我认为我应该当面和你们两人谈谈,也许还需要回答一些问题,甚至在必要时还得劝说几句。”然后他向娜塔丽说:“杰妮丝和华伦确实期望你去,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她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我简直不知道我能不能去。”

    “我们去,”拜伦很干脆地说。“至少我去,这样就行了吧?”

    帕格犹疑了一下。“潜艇学校的事怎么样?我已经告诉瑞德今天打电话通知他。”

    “如果塔利上校一定要今天回话,那么就告诉他不去了。行不行?”

    娜塔丽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不行,拜伦,不能就这样作出决定。”

    “我不知道该怎样作出决定。”

    “你可以和我商量,这事和我有关系。”

    维克多-亨利咳了一声。“好吧。我该说的都说了,我得走了。这个问题明天还可以再谈。”

    “哦?”拜伦的语调带有讥讽味道。“那么你毕竟不是真的非今天给塔利上校打电话不可。”维克多-亨利的脸沉了下来。他靠到这个硬椅子背上。

    “你听着,拜伦,给你制造麻烦的是希特勒和德国人,不是我。我是在提醒你注意。”

    “从欧洲传来的这些坏消息可能被大大地夸张了,而且,不管怎么说,不会有一只美国潜艇因为没有我而开不出去。”

    “哎呀,别说了,勃拉尼,”娜塔丽说,声音有些呜咽。

    “让你父亲去赶飞机吧。”

    “你只要记住,发动这场战争的不是我,拜伦,”维克多-亨利说,他所用的语调几乎和他对万湖那个侍者的语调完全一样。他一面看着儿子的脸,一面从挂衣钩上拿下他的白色便帽。“我看你很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潜艇驾驶员,他们全是一群愚蠢的利己主义者,另一方面,我不会因为你要娶这位聪明美丽的年轻姑娘而憎恨你。现在我得离开这里了。”维克多-亨利站了起来。“明天在教堂见。早点来,你是男傧相。穿你那身深色衣服。再见,娜塔丽,很抱歉打断了你们在船上的好时光,希望你尽可能去彭萨科拉。”

    “好的,先生,”她的忧愁的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

    “谢谢您。”

    等他走出去以后,她转过身来对拜伦说:“我一向最讨厌烧鱼的味道,咱们走吧。刚才那会儿,我一直恶心,天晓得,我怎么会没吐起来。”

    娜塔丽沿着码头跨步向海边走去。她深深地吸了好几口空气,裙子随着她扭动的屁股飘动着,薄薄的衬衫被风吹得贴在胸上,长长的头发在飞扬。拜伦紧跟在她后面。她走到码头尽头突然停住,两个衣衫褴褛的黑人男孩子正坐在那里钓鱼。她朝他转过身来,两臂交叉着。

    “你到底为什么要用那种态度对待你父亲?”

    “哪种态度?我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如此而已。”拜伦也同样尖锐地回答说。“他是来把我们分开的。”他的声音响亮,带点鼻音,很象维克多-亨利。

    “好了,送我回家吧,马上回家。他说的完全对,你知道。你把目前的战争情况归咎于他。这就是你不成熟的实质。我替你难为情,我不喜欢这种情绪。”

    他们沿着码头往回走,一直走到她父亲那辆新的别克牌蓝色小轿车前面。汽车闪闪发亮,晒在烈日之下,象火炉一样散发出热气。“请你把所有的门都打开。让空气流通一下,否则就要闷死在里面了!”

    勃拉尼一面从这个门走到那个门,一面说:“我以前从来什么也不要,不要生活,不要他,谁也不要。现在我要了。”

    “即使是这样,你也得面对现实,不要乱发脾气。”

    “他已经说服了你,”拜伦说“他立意要干什么,总是能达到他的目的。”他们钻进汽车。

    “你了解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些,”她厉声说,砰地一声关上她那边的车门,他正在发动马达。”我和你一起去彭萨科拉,好吗?我爱你。现在闭上嘴,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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