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灰溜溜离开,但这次还能去哪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日,行至离寿春八十里的江亭,兵卒叫嚷饥饿,只好停下来稍作休息。
时值六月暑热天气,骄阳似烈火般炙烤着大地。袁术敞胸露怀坐在“御帐”之中,觉得胸腹憋闷难受,喉咙干得像针扎一样,但打水的兵丁还没回来,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兀自忍耐——说来有些可笑,这辈子除了近几日也没受过什么苦,即便锦衣玉食之际也不曾胖过,孔融曾讥笑他为“冢中枯骨”,但就凭这么副穷酸相竟也过了一把皇帝瘾。想至此他一把抓过案前的传国玉玺,紧紧抱在怀里,让玉石上的那点儿凉意缓解自己的煎熬。
袁术的儿子袁燿(yào)、族弟袁胤(yìn)、女婿黄猗(yī)、长史杨弘就环绕在他身旁,四个人都是默默无语一脸败相,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事到如今他们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这时营中所剩的唯一战将张勋来了,在帐外慢吞吞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爬起来道:“启奏陛下,灊山……”
“别叫我陛下了。”袁术沙哑着嗓子道,“我算哪门子皇帝……”
张勋咽了口唾沫,接着道:“灊山诸将上贡咱们的粮食快吃光了,只剩下三十斛麦屑,得赶紧想办法筹粮。”
袁术似乎充耳不闻,二目游移地看着玉玺,口中喃喃道:“水……我要喝水……”
长史杨弘见此情形皱起了眉头,朝张勋使个眼色道:“主公已经知道了,你快去弹压叛卒吧。”
“诺。”张勋转身去了。
顿了片刻黄猗忽然道:“连人都寻不到,哪里去找粮食啊?这样下去不行,不饿死也得叫造反的兵杀死,得赶紧谋条出路。依我看不如把徐璆(qiú)放了,借着他的面子去许都投降,再献上传国玉玺,说不定曹操能留咱一条活命。”徐璆乃先朝名臣,曾助朱儁(jùn)剿灭南阳黄巾,后来官拜汝南太守。袁术称帝之时将他挟持至寿春,逼他辅保自己,徐璆宁死不从,至今还被监押在营中。
袁燿闻听此言白了黄猗一眼:“姐夫这话好短见,咱们可是大汉僭逆,获罪于天无可祷也!即便你这外姓人勉强不死,我们爷俩非叫曹贼活剐了不成。”袁胤却若有所思道:“即便不投曹操,也把徐璆放了吧,到了这会儿留着他也没用了。我看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去皖城投靠刘勋。”刘勋是袁术任命的庐江太守,但时至今日早已不再听袁术的调遣。
“不可不可!”袁燿连忙反对,“那刘勋早年曾在沛国为官,与曹家有旧,早晚是要降曹的。去投他岂不是与虎谋皮?”
袁胤摇头道:“刘子台毕竟是陛下的老部属,应该不会害咱们。”
袁燿冷笑一声:“哼!陈兰、雷薄、梅乾哪个不是我父的老部属?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一个雪中送炭的吗?我看咱们不如去投孙郎!”事到如今,这几个人也不团结。袁胤、黄猗与袁术的关系都不怎么密切,又没有兵权,希望能托人情求得曹操赦免,太太平平苟安余生。而袁燿身为贼子属于不赦之列,与孙策年龄仿佛又有旧交,还握着杨弘、张勋这点儿残兵,希望举家投靠孙策。
袁胤见他固执己见,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贤侄莫要执拗,现在曹操断了北上之路,咱们权且到刘子台那里安身,待你伯父挥兵南下之际,咱们再投你伯父也不迟。”
袁燿把眼一瞪:“当我是三岁毛童吗?我父子一到皖城,只怕马上就要被绳捆索绑押送许都了!”
“对!”杨弘跟着道,“少主说的对,咱们还有点儿兵呢,投奔孙策继续跟曹操拼。”
黄猗却道:“我们家的事儿你别跟着起哄了,那孙策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再说他能打得过曹操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说他孙家小子,就是袁绍说不定哪天就完了,求朝廷赦免是早晚的事情。”
袁胤、黄猗要投刘勋,袁燿、杨弘要投孙策,两边各讲各的理,吵得沸反盈天,俨然就要动手了。袁术怀抱玉玺颓坐当中,眼见没人把他当回事儿了,耐着干渴低声道:“滚……滚出去……”
“你听听!我爹叫你滚出去。”
“胡说八道,他叫你这个不孝子滚出去。”
“我家的大帐凭什么叫我走?”
“哟!你还真以为你是太子了。”
眼见四人仍旧争吵不休,袁术无名火起,扯着干裂的嗓子嚷了起来:“都给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袁燿、袁胤等皆是一怔,纷纷作揖退出,可刚迈出大帐又喋喋不休继续吵。袁术喊了两嗓子,觉胸口越发憋闷难受,浑身被燥热包拢着,却一滴汗都流不出来,翻身躺倒在卧榻之上,怀里兀自抱着那颗传国玉玺。本以为这样躺一会儿会好受些,哪知越躺越难受,晕头涨脑朦朦胧胧,耳轮中只闻外面的对骂声,仿佛他们句句骂的都是自己!他干渴到了极点,竟不住呻吟起来:“水……我要水……”
帐口一个卫兵隐约听到了他的声音,抖胆走进帐来,轻声问道:“陛下说什么?”
“水……水……”
“听不清,您说什么?”
“水……我要水……”
那兵怯生生道:“取水的兵还没回来,恐怕……”恐怕也借机当了逃兵,再也不会回来了!
袁术依旧低吟:“蜜水……”他当皇帝的时候饮食奢侈,即便是喝水也要喝加了蜂蜜的。
那兵惨兮兮摇头道:“蜜水没有,现在只有血水!”
袁术闻听此言体似筛糠,不自禁地抽搐起来,无数往事恍惚闪过眼前……我父袁逢被先帝尊为三老,家里连吃饭的碗都是金的!袁氏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谁敢怠慢我!何进遇害之际是我第一个冲入禁宫诛杀宦官的!天下大乱之时是我第一个称雄中原的!我当过皇帝!我有玉玺!代汉者当涂高,我受命于天!凭什么连蜜水都喝不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他不禁仰天大呼:“我袁术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啊!”这一声喊罢,身子抽搐着翻在榻边,只觉腹内一紧、胸口一痛、嗓子一咸、眼前一黑——大口鲜血自口中喷了出来!一口吐罢又是第二口、第三口……霎时间吐了足有一斗血。
卫兵顿时乱作一锅粥,赶紧抢过去搀扶。但觉袁术身体沉重毫无反应,扳过来一看,见他白眼上翻两腮凹陷——已经断了气!袁术两手一松,那沾满血污的金镶玉玺在他身上滚了两滚,掉落在尘埃之中……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六月,自称仲家皇帝的袁术窘困潦倒,在江亭抱着传国玉玺吐血而亡。
暗藏杀机
就在袁术撒手人寰之际,许都城外一派喧腾,曹操已经点三万大军誓师起兵。为了彰显王师讨逆的正义,文武百官都到城外大军送行。曹操更是下令将逆臣袁叙当众斩首,一者祭祀金钺、白旄,二者警示首鼠两端之人,然后率领兵马杀气腾腾
奔赴河北前线。
偏将军刘服虽有诸侯王子之贵,又曾在曹操迁都之际鼎力相助,但时至今日也只能坐冷板凳了。他名义上是京师第二留守统帅,但任何军务都是夏侯惇一人说了算,根本轮不到他这个二把手,而且他自梁国带出来的五百精壮也被人家换成了老弱残兵。
好在曹操感念其功劳,待遇还算丰厚,俸禄无缺膏粱不愁,每逢得胜都赠送些战利品,还时不时地准他到城外射猎。但这位王子服偏偏自视忒高,又能文能武甚具才干,更兼二十出头雄心壮志,实不想当这百无聊赖舞风弄月的逍遥王子,此生所欲非是常人可度!当今天子有没有实权他不关心,他只在乎自己满怀壮志何以施展,因而曹操出兵之际他也主动请缨随军效力,但立刻被人家婉言谢绝了。名义上的理由是宗室重臣不宜以身犯险,实际原因却很清楚,人家不想叫一个有刘氏血统的人坐大势力嘛。
刘服心中不畅,却只能佯装笑脸将曹操送走,自嗟自叹回了府邸。用过饭他本打算小憩一会儿,避过午间的暑热到城外射猎,哪知刚一躺下,就听到外面响起轰隆隆的闷雷——又下雨了。
“曹阿瞒出兵半日就挨雨淋。该!谁叫你不带我去!”刘服幸灾乐祸笑了一阵,又觉百无聊赖,昂首枕臂在床榻上发呆。忽有苍头(家奴)来报:“车骑将军董承过府。”
刘服来了精神:“快快有请!再预备些酒菜果子来。”他与董承本是一对冤家,当初迁都许县时,刘服暗助曹操阻挡见驾,搞得董承束手无策只能就范。但随着时光推移,宗室外戚都受到压抑,俩人倒成了同病相怜的朋友。
刘服冒雨迎到二门,见董承身披蓑衣而来,身边只跟着一个名叫卢洪的心腹长随。“董国舅,您好雅兴啊!”刘服拱手相让把他迎至檐下。董承脱去蓑衣,里面穿的却是便装幅巾,笑道:“曹公一去咱也随意了,我过来找您聊聊。”
杯盘盏碟随即摆下,也不要仆僮伺候,二人毫不拘束相对而坐。董承似乎很兴奋,反客为主给刘服满酒,刘服连连推让,他却道:“王子身份尊贵,在下多多礼敬是应当的。”
刘服微微点头,待他满上酒盏,拿起舀子为董承满酒:“董将军身为外戚重臣,我也为您满上。”说罢两人相顾而笑,饱含辛酸自嘲,什么宗室尊贵什么外戚重臣,如今都是徒负虚名罢了。
董承轻轻抿了口酒,接着恭维道:“我们外戚之人实不敢与王家相比。在下想起位有名的宗室,当年诸吕乱政,高祖之孙城阳王手刃伪丞相吕产,扫除把持朝政逆臣,可称得起大英雄!”刘服觉得他这话的弦外之音甚可怖,便揣着明白装糊涂,回敬道:“这等事不算什么,想当初外戚大将军卫青征讨匈奴捍我大汉疆土,那才是真英雄呢。”
董承见他不接茬,便低头摆弄着酒盏,似笑非笑喃喃道:“咱们也不要互相吹捧了,其实有名的宗室外戚都不过是凤毛麟角,开创天下大业靠的还是田野英豪。就比如那韩信,未遇之时不过是个执戟郎,哪知日后登台拜帅暗度陈仓、攻魏平赵定齐灭楚,十面埋伏逼项羽,功成名就跻身诸侯王之列?”说到这儿他见刘服连连点头,于是话锋一转,“惜乎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诛,只落得未央宫中刀下亡!可惜啊可惜……”
刘服不由得暗暗出神——当初他助曹操胁迫天子迁都,现在却成了遗弃之人,虽然不曾诛不曾烹,但道理还不是一样的吗?想着想着,生怕自己陷入了董承设下的圈套,赶忙佯装讥笑:“国舅这话见地不高。脚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当初韩信被贬淮阴侯,若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何至落个凄惨下场?说不定日后还能和陈平一样全始全终呢!只怪他自己不老实,讥讽樊哙勾结陈豨,自己找死还能怨谁?”
董承见他一句话都不接,心中急似油煎。他是揣着满腹机密来的,如今口风已经吹过去,万一这个乖戾王子油盐不进,扭头把这些犯忌讳的话告诉曹操,自己这条老命就赔进去了!想至此董承把酒喝干壮了壮胆子,凛然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所作为,但千古机遇都是电光火石转瞬即逝,若不能在这有生之年一展抱负,苟延到老也只能扼腕叹息。我倒是看好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这话最投刘服的脾气,但他兀自矜持,警示道:“国舅说话可要有个分寸,不要卫青当不成,反倒成了李贰师。”所谓李贰师,是汉武帝爱妃李夫人、宠臣李延年之兄李广利,曾攻克西域大宛贰师城引进优良战马,受封贰师将军。武帝晚年猜忌太子刘据,李广利一方面结交丞相刘屈氂(máo),一面征讨匈奴建立战功,欲要让自己的外甥昌邑王取刘据而代之。哪知李广利出师不利,迫于形势投降匈奴,不但没当成国舅,还成了外戚的耻辱,自此后世变节投敌之人还因他的官讳被称为“贰臣”。
董承心明眼亮,若是王子服丝毫无意早就下逐客令了,他不但不恼还拉出这个典故警戒,足见早有抗击曹操之心,索性一句话挑明:“王子莫要这样讲话,我可不是要反大汉,而是要保大汉江山不至于落于别家贼臣之手!”
刘服不免有些吃惊,赶紧示意他住口,起身踱至门边观察动静,见只有董承的仆人卢洪坐在廊下喝酒吃肉,那副馋相连打雷都听不进去。这才掩好门转回案边重新落座,说话的口吻却完全变了,换做一副桀骜的责备语气:“国舅忒孟浪,跑来嚷这种话,要是隔墙有耳听了去,岂不是给我惹麻烦?”
“多多得罪……”董承笑道,“王子乃是大汉宗亲,忠心报国定不需在下相告。如今曹贼势力见涨,天子忧怨不已,特意授臣密诏,命在下与您共谋除贼之事。”
“哼!”刘服冷笑一声,“这种话去骗三岁顽童去吧!刘协岂敢叫你来寻我,分明是你自己的主意!”他直呼圣讳,全无礼敬之意。
董承一皱眉:“天子密诏在此,王子何故不信?”说着手伸入怀就要往外掏。
刘服一阵愕然,随即抬手道:“且慢!那诏书定是你伪造的!”
“如此大事,在下岂敢矫……”
“住口!”刘服根本不由他说下去,“就算是真的,那也是给你的不是给我的,你陪你的好女婿干吧!”
“王子身为宗室,怎么说这种话?难道就不念……”
“别跟我讲大道理!”刘服左眉一挑,瞪起了眼睛,“天下有能者居之无能者失之,什么民心所向祖宗恩荫都是骗人的,成王败寇才对!曹贼将来会不会归政天子我不晓得,但我知道他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当今天子深居宫中有何能耐?既然你执意要为他卖命,我袖手旁观不坏你事也就罢了,反正功成名就荣华富贵都是你们翁婿的,与我何干呢?”他知道今天的话董承不敢向别人吐露,所以大放厥词,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董承吃惊匪浅,没料到王子服会是这种态度,似乎想要天子一个加官晋爵的许诺,而话里话外又殊无敬意。他直勾勾看着王子服那副傲慢嗔恚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
刘服忽然起身,在几案边踱来踱去,口中喃喃道:“当今天子本是贼臣董卓所立,无才无德勉居高位,任人摆布如同傀儡。即便诛灭曹贼帮他夺回大权,值此多事之秋岂是懦弱之主可以扫平四海的?”说到这儿他见董承还是一脸懵懂不得要领,便提高了声音,“我梁国宗室乃光武爷嫡系后人!老祖宗梁节王与孝章皇帝同为阴贵人所生,身份高贵恩宠无比,封国土地多过别的诸侯王一倍,旁系子孙中乡侯、亭侯出了九个!无论地位还是血统,谁能比我们尊贵?”
董承见他这般举动先是惊愕,接着又觉自脊梁骨升起一股冷森森的寒意——不但要除曹操,还要自己当皇帝,这小子是条毒蛇!现在想来一切都清楚了,当初他拜谒曹操之时,我和当今天子还在东归路上,身边有杨奉、韩暹(xiān)等群魔交织,后面有李傕、郭汜禽兽追逼,生死祸福尚不可测。他原来的计划是想待刘协死于战乱之后,让曹操拥立他当皇帝!不料天子真龙不死,曹操也对他不感兴趣,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来他与袁术一样,都窥觊帝位已久,现在又想借这机会下手了……
其实董承自己也有私心。前番他被刘协晋升为车骑将军,还吓得向曹操屈膝请罪,可事后才知道,皇帝之所以这么办,除了向曹操表示不满,还有另一个最近刚传出来的事——董贵人身怀有孕了!皇帝密诏里写得明白,嫡子刘冯身体羸弱恐不长久,倘若董贵人降下儿子当立为太子,只要能把曹操铲除,董承就是执掌朝政的大将军,外孙又是未来的皇帝,他将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封妻荫子累世富贵,这诱惑也着实不小啊!
刘服兀自滔滔不绝:“我父宽爱百姓,恩德遍及梁国,被人尊称为贤王,我母李氏王妃乃兖州大族之后。我自起兵以来破黄巾于葛陂、迎大驾于洛阳,还曾随王师战过杨奉、韩暹。现在许都皇宫的木料还是从我祖宗王陵处砍来的呢!莫看现在我麾下只有五百弱卒,若要招揽旧部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说了半天,其实只有这最后一句话打在董承软肋上。现在京师北军五校尉都是空头衔,驻军中除了曹操亲信只有刘服控制一支五百人的队伍。若是他再召集点儿旧属,加上董承的私属,能凑千八百兵。这股力量虽不足以与曹操抗衡,但只要精密部署,打败宫廷卫兵控制天子绝对不成问题。
刘服口沫飞溅说了半天,见董承还是愁眉紧锁,心下渐渐不满,一甩衣袖道:“该说的我也说了,要是没有别的事您就请回吧。大可放心,我不会向曹贼告密,坏了您这场富贵梦的。嘿嘿嘿……”说罢故意神秘兮兮地笑了。
他越这样笑董承越怕他告密,得知其心术不正,更不能糊里糊涂离开,暗自咬牙拿定主意:也罢!且容这小子张狂一时,先借他力除了曹操,等事成之后再设法诛之。到时候有天子出面喊话,看当兵的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想至此董承突然起身,整理衣衫一揖到地:“您道我有富贵梦,其实这世上谁没有呢?但王子与我又有不同,昔吕不韦之门,须子楚而后高,现在我与您也是这样的关系啊。”这话的含义已甚是明白。战国吕不韦见到身在赵国为人质的秦王子嬴异人,以为奇货可居,花费巨资助他回秦国,又上下打点使之改名“子楚”立为储君,也就是秦始皇之父秦庄襄王,吕不韦便跟着当到丞相。董承自比吕不韦,将王子服视为秦庄襄王,也就是暗示愿意事成之后扶他为天子!
刘服要的就是他这个表态,长出一口气,扬手道:“惶惧不敢当。”话虽如此却毫无惭愧之意,转过头去面向窗外的滂沱大雨,不禁露出一丝微笑。但只笑了片刻,又觉一阵沉重。他也知道董承虚与委蛇,毕竟当今天子是其女婿,董承绝不会胳膊肘往外拐。现在是互相利用的时候,以后谁坐龙位还要看事情发展。可眼下的问题是,即便他与董承联手,就凭微弱的兵力真能诛灭曹操呢?如果连曹操都搞不定,那后面的一切都是妄言虚话。刘服渐渐收敛笑容:“我只有五百兵卒,你还不如我,就凭这点儿人哪里撼动得了曹操?”
董承却已有些把握:“以少胜多非是不可。昔日李傕、郭汜战于长安,郭阿多亲领数百骑兵往来驰骋,大败李傕万人。”
刘服连连摇头:“郭汜用的是西凉勇士,咱们却只有老弱残兵,要对付曹操如同蚂蚁撼树。”
“未必非要冲曹操下手嘛!”董承凑到他耳边道,“现在曹贼领兵在外,咱们只要干掉独眼夏侯,再封锁许都城就够了。到时候他前有袁绍后有咱们,天子再下达诏书,宣布曹操为朝廷叛逆,他的兵必然土崩瓦解!”
刘服还是有顾虑:“即便只对付独眼龙,咱们人也还是少。”
董承又道:“只要冲入皇宫掌握天子,再把尚书令荀彧拿获,逼他写诏书调动军队,曹操的人马也能为咱们所用。即便夏侯惇本人抗旨不遵,他的兵也都不知该听谁的号令了,趁他们军心浮动咱们必能以少胜多一战而定。”
刘服觉得有道理,点点头道:“除了咱们之外,还有别人参与吗?”他背着手,完全一副询问下属的姿态。
“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乃是我心腹,还有……”
“那些都是无用之人!”刘服一摆手,“没有兵成得了什么大事?刘协的密诏何在,拿来给我看看。”
董承也不计较他那傲慢态度,从怀里摸出一张帛书,恭恭敬敬交到刘服掌中:“同心之人皆已署名。”
莫看刘服嘴上对刘协不屑一顾,真接过密诏时心头还是惴惴的,恍惚觉得这张薄薄的绢帛重得压腕子!小心翼翼展开,但见上面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原来这是刘协咬破手指用血写成的。刘服没心思看皇帝写什么,只魂不守舍地验明了字迹,便跳到最后看四个参与者的署名,喃喃念道:“车骑将军董承、议郎吴硕、长水校尉种辑、左……”他不禁一颤,失声问道,“怎么还有此人?”
董承得意地捋着胡须:“此人领兵而出,正好可做外援。”
“很好……”刘服笑了,“若有此人,里应外合事半功倍!”
“王子以为当几时行动?”
“不着急。”
“迟则生变呢!”董承已迫不及待。
“那也要等一个好时机。袁曹两强相争,咱们若是急于占据京师,固然促使曹操战败,但袁绍随即而到,那将更难对付。莫要忙了半天反倒便宜别人。”刘服目光炯炯已有打算,“我冷眼旁观,论兵力曹不及袁,论才智袁逊于曹,最好叫他们打个两败俱伤难解难分,咱们坐收渔人之利。”
“高见高见!”董承由衷佩服,“还请王子也快快署名吧。”签了名就是一条绳上的蜢蚱。
刘服连犹豫都没犹豫,把帛书往几案上一撂,咬破手指在最后面赫然写道——偏将军王子服。最后的“服”字还未写完,忽闻外面一声响彻天际的轰雷,刘服虽壮志满怀侃侃而谈,却也做贼心虚惊得直哆嗦,只一刹那,冰凉的狂风自窗外灌来,把密诏掀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