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便一分分冷寂下来,握着他的指亦一分分松开,福临犹自未觉,安然于上座,把酒言欢,言笑晏晏。
青月一夜无眠,心思愈发沉重,几番欲问,然而那话到嘴边,却凝成了一丝苦笑。夜半时分,那红烛帐暖里,福临已睡得极安稳,他的眉宇在睡梦中愈发清俊温和,那一抹明黄如玉山倾倒于眼前,青月忽然心下一酸,大滴大滴的泪便落在明黄色丝绸枕上,顷刻间消失不见,仿佛她从未落泪一般。
翌日福临依旧歇在坤宁宫,晚膳时分,便有小宫女置好了玉箸金碗,青月方上桌坐定,却忽地勃然大怒,一掌将那碗筷挥落在地,斥着那宫女道:“本宫说过,只要皇上在,必定要用那对象牙镂金青玉龙凤碗,你当本宫的话是耳旁风么?”
那宫女年纪尚小,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忙跪地哭道:“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一时不当心,求皇后娘娘饶命!”
福临亦不意青月会如此震怒,忙命其其格换了碗筷上来,又吩咐了那小宫女退下,方对青月柔声道:“今日是怎么了,无端端地发这样大的火?”
青月听得他温柔相劝,那怒气到底平复了几分,却道:“一个小宫女而已,也值得皇上这般维护么?”
福临叹了一声,方执过她的手道:“萧临风说你肝火郁结,可是六宫诸事繁多,亦或是足伤未愈?”
听他如是说,青月不禁念及木兰围场之事,心中转圜过千百种念头,低低道:“钮祜禄氏加害于我,你为何不赐死她?”
福临听得莫名其妙,脱口便道:“你素来悲天悯人,我原是不愿你心下不安,便留她一条性命,幸而你并无大碍,打入冷宫也算是她罪有应得。”
青月冷冷道:“便是要我当日坠马死了,你才会赐死她?”
福临陡然一惊,登时喝道:“胡说些什么呢?”他见青月面色惨白,鬓角隐隐有晶莹的汗珠渗出,眼中盈盈有泪,心下颇有不忍,便起身道:“你近日心思沉重,还是静养为宜,我……改日再来看你。”
青月垂首不言,天子问话,不答便是不敬,福临静默许久,见青月始终不发一言,那呼吸沉重得犹如檐下悬冰,转身便拂袖而去。
其木格推开那门进来,一阵寒风猛地灌进未央殿,青月不禁微微瑟缩,她走上前去,但见青月低低啜泣,那一双纤手紧紧交握着,似要用尽全部的气力一般,才能遏制住心底的凄苦与愤怒。
其木格半跪在青月身前,哀戚道:“格格,您何苦要这样——”
青月的声音如同腊月里飘落的雪花一般轻柔冰冷,道:“你说的对,那些事,原是都过去了……可我,终究是放不下,忘不了……他已有三宫六院,妃嫔无数,恭妃、端妃、恪妃,宁贵人、贞贵人……我都可以忍下去。因为我原以为,我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其木格忙道:“格格,皇上待你确是真心实意的,不似对旁人。”
青月微摇蛾首,道:“不——我很害怕,其木格,我也是个凡人,有七情六欲,我害怕他爱的并不是我,而是……”她心下哀伤不已,终究不肯吐露出她的名字,便道:“或是他得不到她,才从我这儿生了一丝安慰。”
那紫禁城的雪停了又下,待到正月里,那鳞次栉比的宫殿重楼,皆被皑皑白雪而覆盖。未央殿内温暖依旧如春,那夜半里,青月独自一人蜷缩于乌檀木雕花的大床上,那明黄色的帐帘静静委落在地,她背向那帷帐外,怔怔地躺着,恍惚间,已是双泪落枕前。殿内守卫的宫女仍在,她将一张芙蓉秀脸轻轻埋进明黄绣福寿十字的鹅羽软被里,不知哭了多久,方沉沉睡去。
已经整整半月有余了,福临都不曾再踏足坤宁宫一步。青月几乎是夜夜垂泪睡去,一早醒来,一双明媚如桃花的双眸,似沾染了满目霜雪般红肿。她时常自水盂里量好了水,又仔细研好那徽墨,熟宣铺展,然而那羊毫饱蘸墨汁,下笔时却犹豫了,偌大一颗墨滴在那纸上晕开,像极了明黄枕上的一滴悲泪。
不想爱一个人,却是如此卑微到尘土里,软弱而无助,自心底里透出一缕悲怆,久久不散。那泪眼朦胧里,唯见帐外一点灯火晕黄,像极了明月当空,而思及往事,惶惶然发现,他自是待她极好,却从未说过一句目成心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