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凉带着林啾潜入洋底。
如今他已得到了完整的冰霜之心, 一出手,便堪称神迹。
斗龙大飞毯径直往海里扑,它经过之处, 大海自觉地让开了道路,分列两侧凝结成冰,拱卫着降入世间的神祗。
深海,仿若即刻建起的殿堂。
林秀木正带着眉双在前方潜泳, 察觉到身后那造物般的动静, 一回头, 登时怔住。
只见无尽深海之中,一条精致宏美的冰霜通道渐次生成, 它天然便肆意大气,退避冰凝的海水被定格成了神宫座前的冰霜雕塑, 形状各异,狂放恢宏。
身处幽暗深海之下, 这一道霜白的通道异常灼目, 远远望去,心中只觉震撼难言。
三千丈,晃眼即至。
深海之下,悬着一枚暗色光球。
最核心的毁灭力量已被引到此处, 光球正中立着一方琉璃般的镜面,照出一个人影。
他的面容身形和林秀木极为相似,只是生了满头白发,面容已有几分衰竭之相。
“父亲!”林秀木和眉双齐齐痛呼。
镜中人转过了头, 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来得真快啊。没有关系,你们大可以攻击我。”
他晃了晃手中的不灭印痕,便见无数细|密的灵流从那个保护他的暗色光球球面上,牵引到了不灭印痕尾端。
很显然,击打在暗色光球上的力量,将会被牵引至不灭印痕上,助他更快地凿破边界。
林秀木几欲昏厥,艰难开口:“父亲,您为何,为何……”
眉双轻轻摇着头,依旧不敢相信:“父亲,您一手将我带大,无论您说什么,我都信您,从未怀疑过!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老尊主冷笑不语。
眉双踏前一步,密布红痕的脸上露出了十分哀切:“您说,您吸取灵蕴,并不是要害蓬莱,而是要让蓬莱变得更好,我信您。您说,让我接受神虫的契约,它会全力帮助我救回蓬莱,我也信您。您说,只要我配合王传恩,开启通道拿回不灭印痕,您就可以让蓬莱再延续一万年,我更是信了!我从未想过,这一切,竟全是骗我的!”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夫妇二人齐齐悲呼。
老尊主睨这对夫妇一眼,径自转回头去,继续操纵着不灭印痕在镜面上钻磨。
镜面之外,密密挨挨的眼睛已挤了过来。
如今再一次直面地狱之眼,林啾心中的恐惧已荡然无存,若要说对它有什么情绪,那便是嫌恶。
魏凉低低地笑了下,道:“他不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已被一只蛆虫夺舍。”
老尊主嘎嘎怪笑:“不不不,这可不能全怪我。这个老家伙,年轻的时候得了不灭印痕不敢用,开辟什么蓬莱。到了寿数将近时怕死,后悔了,悔得心火炽盛,这才感应我的召唤,将我邀入凡尘!”
林秀木浑身一震。
魏凉眯着眼看了老尊主片刻,抬了抬手,指尖缓缓浮起一枚小小的雷电印记。它缺了一半,向外逸散出电弧。
魏凉声音冰冷:“低劣的生物,看看这是什么?”
看到这电弧,林啾脑中的破碎线索顿时组合成型。
另外那个世界的破碎归墟中,除了有黑色的虚空裂纹之外,还游|走着许多的雷电,以及一只灰色的混沌龙吸水。
在那个世界中,老尊主的计划失败了,他没能打破边界,还把不灭印痕遗落在了归墟之下。
而眼前这个世界中的老尊主,却是顺顺当当就将毁灭之力引到了边界,眼见即将功成。
区别便在……林秀木。
那个世界里,林秀木的牺牲虽然没能阻止蓬莱覆灭,却是扰乱了老尊主的能量源,导致他功败垂成。虽未救下蓬莱,却是阴差阳错,救活了一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中,老尊主以两枚不灭印痕为饵,把林秀木引到了中原,以便自己放手施为。于是他成功了。
想通了这一层,林啾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唏嘘。
谁能想得到,异世中,林秀木那看似无谓的牺牲,其实险而又险地保住了天下太平。否则那个世界早已被地狱之眼占据,携带了另一半冰霜之心的卓晋将举步维艰。
正是林秀木那看似毫无意义的牺牲,才造就了今日这个局面。
此刻,那个世界的老尊主已被魏凉击杀,他的雷电印记也落在了魏凉手中。
他们,再无翻盘的可能!
魏凉唇角微勾,轻轻晃动手指,像是摆弄一件小玩意一般,轻慢地将雷电印记在指间抛来抛去。
老尊主停下了动作,慢慢转过身来,目光惊恐至极:“不,不……”
魏凉笑容残忍:“一只会夺舍的虫子,就妄想取代我么?”
他屈起手指,那枚雷电印记便被他捏在了两根手指之间,双指慢慢并拢,印记就像被人捏在掌中的虫子一样,无望地挣扎。
“不——”老尊主双目暴凸,“住手!不关我的事,是地母让我这么做的!我不要你的身躯了!我投降!我这就离开你的世界,滚回混沌中去……”
“噗。”
雷电印记在魏凉指间湮灭。
眼前这个“人”和魏凉一样,也将雷电之心分成了两半,分别夺舍了两个世界中的蓬莱老尊主,与地母配合,妄想灭杀魏凉之魂魄,夺取魏凉的身躯。
见到另一半雷电印记被毁,老尊主倒抽一口凉气,和林秀木相似的脸庞扭曲狰狞,像是被捏住脖颈的鸭子一样,发出阵阵嘶哑怪声。
“你好,好,好狠啊,毁我雷电之心,灭我神格……你我同是天生之子,同为神族,你竟不留半点情面……好,好,我要你,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魏凉面露不屑。
只见老尊主飞快地旋过身,用自己的胸|膛抵住不灭印痕,发了疯般地钻磨。
“滋——嘤——”
阵阵刺耳的声波从阵心传出来。
在反震巨力之下,老尊主的身体就像个漏气的皮球一般,钻出一股股雷电,眨眼之间,他就成了一个长满了电弧倒刺的刺猬,缕缕电光在身后招摇。
而那镜面般的边界之上,立刻就被钻出了一个孔洞。
第一只眼睛暴凸,顺着小指粗细的孔洞疯狂往外钻,挤成了一条长长的、恶心的浑浊晶状体。
有了一处缺口,镜面之上瞬息之间爬满了裂纹,眼见就要分崩离析。
“封印?”林啾偏过头,注视着魏凉。
另外那个世界中,卓晋便是用冰,将这些地狱之眼牢牢封印。
魏凉轻轻摇了下头。
“啾儿,”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魅力,“卓晋撑不了几日,若是那个世界被地母占据,那么,等到两个世界融合之日,所有的不幸和苦痛,将降临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林啾倒抽一口凉气:“那该怎么办?”
魏凉瞥着那只正在拼命往上钻的眼睛,唇角的笑容堪称温柔:“从这里打过去,灭了这只蛆虫。”
“好!”林啾不假思索。
“回归本体之前,我不能杀伤地母,”魏凉道,“否则牵动那一界与这个世间的因果,这个世界很可能承受不住因果之力而崩溃。所以啾儿得护着我,将我送到本体那里。这会很艰难。”
“没问题!我一定可以做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令人心醉的光芒。
“魏剑君,请带我一个。”林秀木神色凛然,长揖到底。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将要面临何等浩劫。
“我也去!我愿以命赎我犯下的罪。”眉双坚定地说道。
夫妇二人携手站到了林啾身后。
“喂!这等大场面,怎能少了小爷我!”一个潇洒不羁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林啾抬头一看,只见王卫之、卓晋、秦无川、慕容春等人像是一只只鸟一般,顺着魏凉开辟的冰霜道通直直掠了下来,浅如玉与蓬莱剩余的门人紧随其后。
“你们怎么都来了!”林啾鼻腔发酸,胸中涌动着从来不曾感受过的,奇异而澎湃的情感。
卓晋上前一揖,道:“慕容已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我等。滔天浩劫在即,我辈修士,岂敢言惧?”
秦无川朗笑道:“先亡我等,再亡苍生!”
慕容春正色道:“不惜一战,不惜此身!”
王卫之噗地笑出了声:“小爷得离你们远些,说话一个赛一个不吉利!”
林啾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本想来一番慷慨陈词,不料憋了半天,却发现想说的那些,都中二到无药可医。
最终,只抿了抿唇,道:“都准备好了吗?”
众人齐齐点头。
“我动手了!”她重重眨了下眼睛,一只细白的手从袖中探出,摁在了暗色光球之上。
阴阳源力暴涌而出,就在光球即将湮灭爆开之时,魏凉的广袖无风而动,层层封冻的海水如冰龙一般掠来,瞬息之间,一切震荡都被镇压在冰霜之下。
三息转瞬即逝。
莲无穿越了寒冰,在灵核之中轰然爆开!
震动唯有操纵冰霜的魏凉能够感知到。
他垂目而立,静默片刻之后,挥袖撤去了冰龙。原本暗色光球覆盖之处,此刻只剩一片狼藉。
老尊主被炸到了破碎边界旁边,第一只地狱之眼已从裂缝中钻了出来,在莲无的绝强冲击之下,整块“镜面”上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眼见,边界便要彻底崩溃!
暗色光球破灭之后,地狱之眼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就像林啾第一次看到它们的反应一样,所有的人齐刷刷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骇然无言。
老尊主口喷鲜血,拔腿想逃。
魏凉眸中浮起一层薄冰,将这个异世之魂冻在了一面冰镜之中。
林啾偏头对王卫之说道:“他就是王传恩背后之人。”
王卫之唇角浮起狞笑,重剑燃烈火,几道纵|横交错的火光掠出,将这面冰镜连同嵌在镜中之人一起斩成了千万碎片。
一缕雷光被魏凉捏在指间,轻轻碾碎。
林啾此刻已带头冲向了地狱之眼。
魏凉虽然不能杀伤地母,但他可以降下冰霜,大大延缓地母的行动。
第一只地狱之眼被薄冰覆盖,呆滞地停留在原地。
林啾不敢留手,直接施放了莲无。
就像是把一只大鞭炮塞进芝麻大小的虫子中一样,莲无轰然爆开,将这只地狱之眼直接炸成了虚无。
士气大振,众人齐齐叫好。
边界也在最后一次震荡之中,彻底破碎!
“嘶——”
令人头皮发麻的地狱之眼,如蝗虫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魏凉挥动广袖,冰霜罩住千百丈,将每一只地狱之眼都控制在霜冻的范围之内,不容它们侵袭尘世。
林啾散化成莲,漫天金莲旋转飞舞,闪逝的金光切入地狱之眼,那些吱吱乱叫的怨毒怪眼顿时发出尖利的哀嚎声。
“打不动!”王卫之的烈焰重剑斩在一只因为冻结而行动缓慢的怪眼上,那怪眼却丝毫破损也无。
其余的人也一样。
地狱之眼本身便是源力,与世间的寻常力量根本不在同一个级别。
眉双冲杀在最前面。她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完全放弃了自身的防御。
只见她的双臂化成了条条赤藤,不停地击打那些怪眼。
忽然,一缕藤尖扎入一只地狱之眼,眉双心头一跳,注入毒素。
“嘭!”地狱之眼爆成一滩黑水。
她兴|奋大喊:“被金莲击破的那些可以杀!”
众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剑修,闻言,顿时找到了突破口,只见道道剑影掠向那些被林啾击破小口的地狱之眼,将它们接二连三地挑杀。
林啾压力骤减!
有众人相助,她就无需多花费力气再回头一只只击杀怪眼。
她心神一荡,胸中更觉豪迈。
只见漫天金莲齐齐一颤,莲瓣纷飞,化成了更细小的莲,像一张金色的大绸缎,向着那肮脏污浊的地狱怪眼镇压过去。
道道金芒散射,莲光击中金绸覆盖的每一只怪眼,将它们一一割裂。
众修士紧随她的脚步,拼尽全力将她“加工”过的地狱之眼尽数击杀。
林啾发现,地狱之眼破灭之处,会留下一滩小小的黑色痕迹,它们仿佛不存在于世间,众修士都无法察觉它的存在,毫无障碍地在这一滩滩黑迹之上穿来穿去。
心念一动,她尝试着将它们包裹、吞噬。
一股极熟悉的感知轰然席卷她的脑海!
这一瞬间,被她忘却的那些记忆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林啾忽然记起,自己那具凡世之躯死去之后,带着不甘和怨恨的魂魄被人抓住,封进了一个密闭的空间,种种酷刑接踵而至,让她几欲发狂。
她的挣扎、呼救、求饶、癫狂,都被死死封锁在那只小小的炼灵炉里。她的痛苦和绝望无声无息,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仿佛永无解脱。
她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要下地狱?是她不孝吗?她把什么都给他们,都给那个弟弟,做一个天字第一号大孝女行不行?!她把命都给他们行不行?!
酷刑无休无止。周遭的囚徒,一个接一个都被带走了,只有她被留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她不够心|诚对不对?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就算再怎么折磨她,逼她癫狂,逼她疯魔,她还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啊!
她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啊!酷刑可以逼她屈服,但却无法让她发自内心地认定自己有罪啊!
每一次听到脚步声响起,听到那一男一女两个地母使者的声音,她的心中都会燃起名叫希望的火焰,盼着他们看她一眼,将她救出苦海。
然而,希望一次又一次破灭。绝境之中,无人听到她的哀嚎。她的挣扎毫无意义。
终于有一天,她忽然想通了。
如果没有犯错的人要受到惩罚,那就是不公。向着不公的命运乞怜,当真是可悲又可笑。
与其扭曲自己,倒不如破罐子破摔——我就是这样了,不变了,爱咋咋地!
反正……痛啊痛啊也习惯了。
她不知道从期盼那两个人到不屑那两个人再到彻底无视那两个人究竟用了多久。
那一段漫长的旅途中,她心中的信念却是被打磨得越来越坚不可摧。她对自己的过往再无一丝怀疑,若是那样扭曲的心灵可以上天堂,而她坚持自己却只能下地狱的话……
哪怕永远留在地狱,那又何妨!
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天变成了一朵小小的莲花,也许就是那么刚好,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日子,她正好就绽放在了魏凉的眼睛里。
……
林啾每一缕意念都在颤动,她敞开了胸怀,尽情与身边无处不在的冰霜拥抱。
用她的心,贴着他的心,一起飞舞。
那些黑色的残迹,是冰寒到极致之后燃起的阴火。林啾被它熔炼了万年,再遇“老朋友”,神魂之中不禁发出阵阵尖啸,她也不知那是兴奋,是狰狞,是畅快,还是澎湃的杀戮欲|望。
她不是圣母,什么宽容原谅,不存在,根本不存在。
她要吞了它们,将它们彻底碾碎,化成自身的养分。她要逆流而上,灭了那些地狱中蛆虫,亲手给自己讨回一个迟来的公道!
不知不觉,在魏凉的引领下,众人已穿过了边界,落到一个奇异的地方。
在这里,视觉消失了,眼前唯余一片黑暗。
就连神识也探不出周遭的景象,只知这黑暗并不是熟知的黑暗,它们本身就是“东西”或者“空间”,地狱之眼只是这些黑暗呈现在世间的外观,而非它的本质。
一片黑暗之中,能够清晰分辨的只有一块小小的镜面。
它便是这片黑暗与尘世之间的“边界”。
“不行,”王卫之咬牙切齿,“有东西在烧我神魂,顶不住!”
魏凉用冰霜卷起众人,将他们送回了边界之外。
“守在外面。”
众人也知道此刻逞强就是白白送死,便退了回去。
只有眉双一意孤行,当头冲向无尽黑暗。
林秀木亦是追了上去。
“啾儿,救不救?”魏凉守在林啾身边,替她挡下不断袭来的阴暗。
“不理。”林啾的声音平静冷酷,“挣扎求生的人尚且救不完,何必理会不死找死的。”
魏凉轻笑出声:“那就动手吧。”
他广袖一扬,封印即刻降临,将破碎的边界封死。
林啾散身成莲,金光虽照不亮这永恒黑暗,却能照进一个人的眼睛,令他心旷神怡。
他脸上带着纵容的微笑,跟在她的身后,替她把周身袭来的黑暗用冰霜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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