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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他们都在旅馆的门口互相见面道别。安德烈玛里奥首先下楼,等她出来,又高兴又不安,心乱如麻。她会怎样呢?她会是什么态度呢?他们两个人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刚经历的是幸福无边的春梦还是一场噩梦?她能随心所欲地驱使他,按她的心愿将他弄得像个吸了鸦片神思恍惚的人或者在痛苦中受折磨的人。他在两辆车子的边上走来走去,因为他们将分手了,他将经圣马洛结束他的旅行以圆谎,他们则回到阿弗朗什去。

    他什么时候会重见到她呢?她将缩短她的探亲还是会延期?他真怕看到她的第一眼,听到她的第一句话,因为在昨晚的短促拥抱时,他一点没有看清她,他们也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她毫无犹豫地献身给他,只保持了一点儿羞怯,对他的抚爱既不留连也不热衷,然后她在悄悄走的时候轻轻说了声:“明天见,我的好人儿!”

    这场特别快车式的奇怪的相会留给安德烈一种难以言传的男性失望之感,感到不曾收获到他认为成熟了的全部爱情果实,同时也留给他以胜利的陶醉和随之而生的渴望:不要多久就能全面制服她的自信心。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身子一震。她嗓门很高,无疑是被她父亲的什么愿望激怒了,接着,当他看到她走到了台阶的最高一级时,她还微微撅着嘴唇,表明她的不耐烦。

    玛里奥朝前走了两步,她看到了他,于是露出了微笑。在她突然平静下来的双眼里流露出某种亲切的表情,很快这种表情就扩散到了整个脸上。接着,通过她迅速伸出来的温柔的手,他得到了肯定:她对自己的以身相献并非勉强也没有后悔。

    “那么我们得分手了?”她对他说。

    “真遗憾!夫人,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难受。”

    她放低了声音说:“这不会很久的。”

    因为德帕拉东先生朝他们走过来,她用很低的声音说:“您告诉大家您要花十多天到布列塔尼去转一圈,可是不要真去。”

    瓦沙西夫人十分激动地跑过来,说:“你的父亲对我说些什么呀?说你要后天就走?可是你至少该呆到再下个星期一。”

    德比尔娜有点儿忧郁地回答说;

    “爸爸真傻,他就不能少说两句。年年都是这样,海水总弄得我神经痛,特别难受,我是说过想走,免得要我又要养息一个来月。可是现在真不是议论这事儿的时候。”

    玛里奥的车夫催他上车,免得误了去蓬托尔松的火车。

    德比尔娜夫人问他:“那您呢,什么时候您回巴黎?”

    他带点儿犹豫的样子说:“我还不大说得定,我要去看看圣马洛,柏雷斯特,杜阿纳耐,特雷帕赛湾,拉兹岬,潘马施,莫比汉,总之布列塔尼的有名的港岬都看看。这得花上我”

    装腔作势不声不响地盘算了一阵,他夸张地说:“十五到二十天。”

    “这真是不少日子,”她笑着说“我呀,要是我还像昨晚那样神经痛,过不了两天我就得回去。”

    他兴奋得都噎住了,真想大叫一声:谢谢!他知足地在她最后一次向他伸出的手上亲了一个吻,一个情人式的吻。

    于是向瓦沙西一家子还有德帕拉东先生千谢万谢,说了许多客套话,表达了相互钦慕之情后,便上了车子,转过头对着她,走了。德帕拉东先生听了他的旅行日程也比较放下了心。

    他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巴黎,在路上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这一整夜都蜷在车厢的角落里,眯着眼,交叉着胳膊,全身心沉浸在一件事的回忆里,除了这次现实的梦境以外,什么也不想。等到回到家,在安静的书房里刚一坐下来,他就开始焦躁难熬,那颗贪得无厌的心心急如焚,本来这儿是他常呆的:工作在这儿,写信在这儿;在他这些心爱的书、和他的钢琴、提琴的包围之中,他几乎向来是心平气静的。他觉得惊奇,自己现在怎么会对什么也没有心思,什么也不想做,怎么会认为日常生活中习惯用来散心的读书和拉琴现在不仅不足以吸收他的思绪,甚至不能使他坐定下来。他自问该干些什么才能使这种新的烦恼平静下去,打心里冒起了必须出门去走动走动的要求,这是一种从思想感染到身体的、难以解释的肉体烦躁不安,而且它就是一种单纯本能的、难以平息的愿望:要去找找并找到谁谁。

    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打开门,接着在下楼梯的时候自忖;“我去哪里呢?”这时一个到现在为止他从没有注意的念头冒出来了——为了掩蔽他们的幽会,该有一个秘密住处,得隐蔽而且漂亮。

    他奔走寻找,找遍了大街小巷,心神不宁地观察那些一脸殷勤的看门人,脸色可疑的女房东,窗帘不干不净的寓所,直到暮色已深的时候,他终于在奥特依区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在一座花园深处的一幢独立小屋。这座花园有三个出入口,邻近的一家地毯店答应花两天功夫给装修好。他选好了窗门市,要了些很简单的松木油漆家具,厚厚的地毯。这花园由住在一座大门近旁的面包店看管,他又和这位面包商的妻子谈妥了由她来照拂住宅的事务。他还约好了一个花匠来给沿房子的周围种满鲜花。

    所有这些安排把他在这儿一直留到八点钟,当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时看到在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张电报,他的心卟嗵一跳,打开一看,里面是:“我将于明晚回家。续候通知。”

    他还不曾给她写信,因为她要离开阿弗朗什,他怕他的信会误投。他一吃过饭就坐在饭桌上给她描述他心中的感受。这事又费时间又难,因为任何词汇、语句、概念对他都显得太软弱、贫乏、可笑,不足以精确表达这样体贴、热情的恩宠。

    他早晨醒来时接到了她的信,肯定了她将在当晚到家,信里还要他几天之内不要将这事告诉别人,让人家真正相信她还在旅行。她还邀他早晨十点左右到瑟纳河上瓦窑公园的“散步平台”1去散步。

    <font style="font-size: 9pt">

    1法国公园中常有一片用墙围土筑高的平坦地带,可以俯瞰附近风景,供散步浏览。

    </font>

    他早一个钟头就到了那里,于是他闲荡在大花园里,从那儿走过的只有些赶早的行人、赶着去左岸政府部门上班的小官僚和各种工人。看到这些脚步匆匆,为了一日三餐而奔走,从事叫人头昏脑胀工作的人,他体味到了一种经过考虑而得的愉快,他感到自己的生活真是幸福优越,与世无争,真禁不住想感谢苍天,因为对他而言,上帝大不了是个乱施晴雨,对岁月和人生居心不良的主人。

    离十点还有十来分钟的时候,他又走上平台,密切注意她的来临。

    他想,她也许会要迟到的。刚听到邻近一座大建筑物上的钟敲过十点,他就听到远远有人的脚步声。匆匆地穿过公园走来,像个赶着去上班的工人。他犹豫了一下。是她吗?他认出了她的步伐。可是奇怪,她的气派改变了,穿着一件暗色简朴的服装。然而她笔直朝着上平台的台阶走过来,好像她久已惯于这样。

    “瞧,”他想“她大概常时喜欢到这儿来散散步。”他看着她提起裙子迈上第一个石级,而后敏捷地跨上了其余几级。于是他迅速地朝前迎过去好快些见到她。她在跨上平台时对他亲切的微微一笑,可是笑里也带着点儿不安。她说:“您大不谨慎了。不能这样暴露自己。我几乎在利沃里街就看到了您。来,我们到那边去找张椅子坐下,在橘树园后面。以后该在那里等我。”

    他忍不住要问:“那您常来这儿?”

    “是的,我很喜欢这个地方;而且因为我是作清晨散步,我到这儿来作早晨锻炼,一边看看风景。这儿风景很好。而且这儿从来碰不到什么人,要是到森林公园1去那就不可能。可不要泄漏这个秘密。”

    <font style="font-size: 9pt">

    1巴黎当时有两大森林公园,此处当指布洛涅森林公园,为有钱人郊游之地。

    </font>

    他笑着说:“我一定保密!”

    一只纤秀的手伸了过来,他偷偷地握住了这只手,藏在他的上衣褶缝里。他叹口气说:“我多么爱您!我等您等得太苦了。您接到了我的信吗?”

    “接到了,谢谢,真叫我十分感动。”

    “这样说来,您不曾对我生过气?”

    “真没有。为什么我会呢?您真的很体贴人。”

    他想找到些热情的、充满了感情和感激的动人词句。可是没有找到,而且也太感动,耐不住选字择句,他就反复说:“我多么爱您!”

    她对他说:“我要您到这儿来,因为这儿有水有船。这可和森林公园那边完全不同,虽然那边也不错。”

    他们在沿河一直都有的石栏杆附近,找了一张孤零零的、从哪个方面都看不见的凳子坐下来。这时候,这一长条平台上仅有的人就是两个园丁和三个看孩子的保姆。

    他们能听到,在前边脚下的码头上有些看不见的车辆在隆隆响过去,在紧靠着散步场所那面墙的人行道上,也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们一同面对着这片从圣路易岛和圣母院培群直到默东丘1的巴黎美景,仍然找不到他们想说的话题。德比尔娜太太反复说:<font style="font-size: 9pt">

    1默东丘地位于瑟纳河上,距凡尔赛十一公里,是座纺织工业城,亦以古迹名胜著称,附近森林茂密。

    </font>

    “这儿真是怎么看怎么美!”

    可是他突然记起了那次在修道院塔顶作天际游的令人激动的往事,于是沉湎于对逝去激情的惋惜之中。

    “啊!夫人,”他对她说“您还记得我们在‘狂人道’上的翱翔吗?”

    “记得。可是时候一久,现在我想起来却有点害怕了。天哪,要是我再重游,真不知会多么头晕目眩!我当时完全被广阔的天空、太阳和海所陶醉了。瞧,我的朋友,我们目前风光多么出色。我太爱巴黎了,我。”

    他吃了一惊,隐约地感到那回在她心上出现的那种心情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喃喃说:“在哪里都没有关系,只要我是在您身旁。”

    她握住了他的手,没有回答。这时候,这轻轻一握也许比一句甜言蜜语更使他心里浸透了幸福,使他一直压抑在心里的痛苦减轻了,他终于能说话了。

    他用些几乎是一本正经的字慢慢告诉她,他永远将生命献给她,听任她的调遣,做能使她高兴的事。

    她是感激的,但她是当今多疑时代培养大的女儿,摆脱不了伤人的讽嘲习惯,她带着微笑回答他说:“您别保证得那么绝对。”

    他转过身,正正地对着她,用深刻锐利的眼光一直看到她的眼底。他重说了一遍他刚才对她说的话,而且更长更炽烈、更富于诗意。他将往日在那些热情洋溢的信里写下的一切,用这样坚定的热情表达出来,以致她听得像在香雾缭绕之中。她觉得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每根纤维都受到了这张爱慕者的嘴的抚摸,胜于她有生以来所曾拥有。

    等到他说完了,她率直地回答他说:“我也是,我深深爱着您!”

    他们握着手,像那些在乡间道路上并排走过的男男女女一样,他们现在视线迷离地看着在河上滑行的汽艇。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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