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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重诺,翌日清晨,果然就将厚厚一摞书卷送了过来。
这些古早时候的手记足有二三十册之多,上面未有封印者不过十之一二。
姜云舒刚按照虞停云所授之法把封印挨个解开了,就见叶清桓没精打采地伸了个懒腰,不幸扯动了伤口,不禁一皱眉,而后眼神才漫不经心地飘过来:“今天卢家有大事,虽是私事,但也是不好装作不知道,你替我去吊唁一番吧。”
他居然也知道了如何体谅别人,这可真是件怪事,姜云舒刚要说话,就听他又说:“其他在此养伤的人大约也会去,场面还是要做的。何况……”他微微一叹:“何况逝者本是我师尊的旧友,是个好人。”
然而,这个好人却终究还是死得不明不白,直到神魂远走二十年后,才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让后人晚辈为他哀悼一回。
他郑重得异乎寻常,姜云舒一怔,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一边替他梳理长发,一边想了想,新找到了个不那么让人忌讳的话题,说道:“对了,昨天实在有些奇怪。”
叶清桓心头一跳,表面却不动声色:“嗯?”
姜云舒从后面单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脸凑过去:“‘嗯’什么‘嗯’,你别蒙我!卢前辈昨天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提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当时听着像是碰巧,可我越想越不对劲——他是什么人,且不说执掌卢家数十年,就是过去也早就声名远播了吧?这么一位前辈高人,怎么会突然一改常态地拿我这样只见过几面的晚辈开起玩笑来!何况还是在探病的时候,他是生怕气不死你么?”
叶清桓:“……”
见他不出声,姜云舒愈发觉得自己没料错,狐疑地打量着他:“你们不是早就谋算好了,就打算逼着景琮下决心吧?”
“呸!”叶清桓干脆地否定,“我吃饱了撑的,帮那老混蛋谋算别人!”
然而,义正词严地说完这句,终究还是露出了一点心虚似的神色,别过脸去补充道:“不过我听他开了个头,就大概知道他的打算了。”
“可你就这么顺水推舟了?”姜云舒十分讶异。
叶清桓看起来有些不快,冷哼道:“不然如何?向你那位至交好友解释清楚,然后再等着他继续和你黏糊着?”
姜云舒哑然,觉得他真是想多了。
过了好半天,她干咳了声:“你……这是拈酸吃醋呢?”
叶清桓苍白的脸上倏地泛起了一丝不甚明显的血色,依旧板着脸不去看姜云舒,正经道:“反正那个小子早晚要迈出这一步,眼下风云渐起,正如他自己所说那般,总有他没办法掩耳盗铃的时候,与其等到措手不及时,还不如自己先做应对!你别看他好像还在犹豫,其实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也好,姓卢的老混蛋也罢,都只是顺势推他一把而已!”
“哦。”姜云舒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一篇看似有理有据的解说,认真点了点头,总结道,“你还真是在拈酸吃醋啊。”
她话音一落,就撒开手,兔子似的弹了起来,三两步窜到门口,闪开了飞过来的一只犀角梳,回头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美人,别害羞嘛!”
叶清桓:“……”
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可再怎么做出生气的表情,他脸上那点血色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直蔓延到了耳朵尖。
姜云舒便心情很好地换上了一副吊唁的肃容,溜达着去道恼了。
虽然说是道恼,然而无论是卢质兄妹几人还是卢景琮,心里都知道那位“闭关”的家主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此时即便仍难免感到沉重,可当时小心翼翼不敢显露于人前,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品尝的悲痛与苦涩大约都早已沉淀了下去,余下的,或许就只是些怅然怀念罢了。
故而,在姜云舒一本正经地与在此养伤的其他数人一同感慨昨夜突现的异常“天象”,哀悼亡者“意外陨落”时,她便毫不惊奇地在卢景琮脸上分辨出了一点神游天外的痕迹。
她清了清嗓子,放重了一点声音:“城主节哀。”
卢景琮一怔,茫然了一瞬才把这个犹显得陌生的称呼与自己联系起来,涩然牵了牵嘴角,微垂下眼:“多谢你……与各位同道。连日来家中多事,连累诸位未能静养,在下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他姿态放得低,旁边众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出言安慰。
姜云舒摸了摸鼻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卢质这个时候慢慢地走过来,先在灵前上了柱清香,低低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多谢各位厚意,卢氏铭记在心。”
又向姜云舒轻声道:“家主哀伤过度,怕是又不好与我们这些长辈说,姜小友既是家主挚友,可否请你……”
他看起来忧心忡忡,言辞恳切,姜云舒却心道:“信你就有鬼了!”
但口中还是诚恳地应承:“何敢当一个请字,晚辈必定会好好劝他!”
便好声好气地把卢景琮“劝”出了门透气。
出了灵堂所在之处,没多远人声就渐渐低微下来,渐不可闻了。姜云舒见四面无人,便卸下了那副凝重得过分的表情,倚在一根廊柱上:“唉呀,我早上就想问你来着,你眼睛怎么红得这么厉害?昨夜究竟怎么啦?”
卢景琮刚在一边坐下来,闻言下意识地抚上眼角,愣了愣,苦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听那位先人讲了许多过往之事,一时心绪起伏……”
“哭了?”
姜云舒把她师父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一开口就让人恨不得揍她一顿。
卢景琮无奈地看她一眼,却没否认,沉吟许久,忽然说:“她虽然困于封印之中,却看遍了卢氏数千年兴衰……”
姜云舒听出了这话中异样之处,打断道:“兴衰?”
卢景琮的手已从眼角放下来了,慢慢地摩挲着她倚着的那根木色略显斑驳的廊柱,叹道:“是啊,兴衰。”
一时间,青年隽秀的眉眼间像是笼上了一层晦涩的悲意,他说道:“卢家看着光鲜,但过往两千年来,也有数次陷入了无迹可查的阴谋之中,甚至几近灭顶,都是靠一代又一代的先人舍生赴死,才能有今日。”
姜云舒不由站直了身体。
就听卢景琮又叹了口气,将往事铺陈开来:“百余年前,我祖父一辈数人同时在一场动荡中陨落,那时我父亲与叔父兄妹几人都年少,只靠伯父一人独力苦苦支撑,他为了停云城不受有心人觊觎,剑走偏锋,在短短数年之内据典籍推演出古法,强行进阶元婴,这才护住了身后一家人,若非如此,以伯父资质,又怎会受到反噬、常年闭关,直至……”
姜云舒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脸上那点残余的戏谑也一点点收了起来。
许久,她自言自语道:“百余年前……”
当世元婴修者虽然罕见,但名门大派中却必定至少有一两人坐镇。停云城若许年来只有一位元婴大修,若非数千年清名如同一块金字招牌让人不敢失了敬意,只怕如今的六大门派早就只剩下五个了。
而眼下,就连这一位大修都已经黯然离世。
卢景琮仍在低声诉说:“而我父亲,为了减轻伯父肩上的担子,后来也用了同样的法子……可他没能成功进阶,反而不幸……”
他的声音越来越艰涩,姜云舒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别说了,都过去了!”
卢景琮摇了摇头,喃喃道:“长辈不敢让人知道卢家已经山穷水尽,连家主都是拔苗助长来的,远远无法匹敌其他元婴修者,所以只能极力隐瞒我父亲的……真正死因。”
他短促地笑了声,声音出了口却如同呜咽:“可无数人盯着卢家的一举一动,我父亲无病无灾却暴死家中,他们唯一能相信的解释就只有——资质不足,为心魔所乘!”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字一顿,激愤却又悲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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