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腾,如同异族传说中烈火不熄的神罚之地,但其中却没有痛苦的挣扎与嘶喊,各色的火焰仅仅是安静地燃烧着,安静得近乎温柔,也近乎哀伤。
——若有选择,若未曾困于无法挣脱的绝境,又有谁会甘愿入魔。
姜云舒无声叹了口气,四周灵气凝成的脉络纵横交错,越过灵元的薄幕,仿佛彼岸之处,有佛光,有剑气,有书声,甚至有似曾相识的幽渺琴音,彼此隔绝,却又相辅相依。
这便是白栾州所有的修者所共同布下的阵法了,阵无源,亦无名,唯有殊途同归的一点求生护生之心深植其中,或许也正因此,才在螳臂当车时,仍能够夷然不惧。
有沙哑低沉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似吟唱,又似喃喃低语,声调古怪,抑扬顿挫间带出一种莫名的熟悉,却又全不同于当今任何一种方言俚语。
对岸诵佛奏乐之声归于寂静,而身边却有谁低低地出声附和,调子一如那回响于天际的吟诵。
姜云舒诧异地看过去,距她最近的是个面容阴郁的男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姜云舒,幽深的眼中似乎埋藏着数不清的情绪,可最终,他只是操着半生不熟的白栾州话说道:“这是女娲大神传下来的话语,白栾州的人已经忘记了,但我们还记得。”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移开目光,低声道:“你也已经忘记了……”
昔日相携穿过无数风霜雨雪的同袍知己,早已相隔生死,如今再见时,纵使如过往一般并肩,却已是陌生人。
姜云舒怔了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于他们,那或许是终其一生也难以忘怀的缺憾,可于她,却只不过是一段虚无缥缈的前生故事。
“再入轮回”四个字,说到底,既是莫大的希望,却又何尝不是无可挽回的绝望。
神将的吟诵声愈发沙哑了,那种奇异的韵律并未改变,但每吐出一个字仿佛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丹崖的声音便在这个时候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列阵。
没有人再说话,每个人都面现凛然,在自己应守的位置,或坐或立,双手拢于胸口或丹田,各自屈指结印。
弥漫在四周的灵元悄然融入了所有修者的身体,然后以身体为锻炉,以心火为炉火,千锤百炼。
神将的声音陡然高亢起来,并不刺耳,却像是要穿透云霄,祭天的颂词到了末尾,轩辕鼎中再一次发出了浑厚的低鸣,鼎身篆刻的星宿清光流转,与天顶二十八宿遥相呼应,一时间,天空与大地被星光勾连,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词终结,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蓦然间,闪耀的星辰齐齐模糊一瞬,天地间的光辉如同被无形刀刃隔断,上半边明亮剔透,而下半边却浓黑一片。
在这漫无尽头的黑暗之中,几经淬炼的灵元从修者们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如同一条条细弱却晶莹的丝线,彼此牵连汇聚,纳入轩辕九鼎。而九鼎便如被点燃的微弱的火光,逐一亮起。
长夜有了光,便不再是极致的黑,在苍穹与大地正中,光与暗的界限开始模糊,似乎有新的天道与规则正在形成。
但就在这时,大地之下猛然爆发出一阵崩裂般的巨响。
像是有无数条弓弦同时绷断,又像是数不胜数的长鞭一齐挥下,爆裂声与破空声如利刃一般,翱翔的飞鸟忘记了展翅,在眩晕中直直冲向地面,走兽不堪脑中的剧痛,狂怒地撞向参天的巨木,而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人们则忍受着突如其来的痛苦与恐惧,夫妇,母子抱成一团,在混乱的惊呼声中瑟瑟发抖地等待着莫测的命运。
雪白的树根染上了浓墨一样的色泽,而这黑色又从根系的每一个孔洞中渗透出来,在空中蒸腾,随着树根一起爬出地面,拼命地从最近的生灵身上攫取血肉和力量。
暗红的泥土化作尘埃冲向半空,遮挡住了清澈的星光,长夜再度降临。
“妖邪尔敢!”
一阵又一阵磨牙吮血的声响穿透百千里山河荒原,清晰地响彻幕山上空,如同挑衅,又更像是肆无忌惮的嘲弄,丹崖大怒,长剑铮然出鞘,反手抹过掌心,鲜血狂涌而出,从未有过的怒色映着血色,覆上了他素来温和沉静的眉宇,他将长剑擎起,剑锋直指天空,血珠从雪亮的剑身落下,“啪”地撞碎在山石上,而清透的流光却自下而上升起,凝于剑尖,如同一颗遗落于尘世的星子。
便在此电光石火之际,一声低喝突兀响起:“师弟住手!”
丹崖倏地一怔。
同一时刻,遥远的北方,天地交接之处突然爆发出一星白光。
那一点光初时弱似萤火,却在须臾间铺展开来,像是一幅柔软轻薄的白纱,缓缓飘落到地面上,仿佛被这一新生的异象惊呆了,遍布人间的哭号嘶鸣之声一时消弭,奔逃躲藏的生灵全都怔愣地停住了动作,眼睁睁看着轻柔的白纱覆盖到自己身上。
一个跌倒的少年茫然地回头,错愕地发现缠卷在脚腕上的树根像被火燎了一般仓皇地缩了回去,而贴在皮肤上的那层白纱莹润的颜色似乎也沾染到了树根上,让其上浓墨般的黑色稀释开来,竟隐约露出了一点最初的本色。
不过是瞬息的光景,西北、南方、还有南海深处,整个白栾州西侧所有尚有人驻守的门派,无数灵秀山水之间,一点又一点微光化作庇护世人的层层轻纱,短暂地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构筑出了一片洁白。
但也只是极短暂的时间。
常阳山清玄宫中,老人的须发在顷刻间如染霜雪,他手持长剑,向后倒退一步,似乎想要用剑支撑住身体,可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断折声,长剑寸寸碎裂,跌落于地。
霜华真人蓦地面露悲色,失声道:“……师尊!”
松壑真人默然一刻,缓缓笑着转过头来:“我这个掌门人无用,闭关百年,将担子都压在了几个弟妹身上,就连怀渊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也不知她……还怪不怪我……”
他低喘几声,肺中与喉间都止不住地发出浑浊的杂音,让他接下来的话语愈发支离破碎:“这些年,我没理过事,没……没教过你,也没能好好看一看……你的师弟师妹,和更小的孩子们……如今,他们……有的不在门派,有的……身死道消,我……”
霜华真人忍不住眼眶泛红:“师尊,别说了!”
松壑真人摇摇头,住了笑容,极轻却又极沉重地叹了口气:“怕什么呢……天人尚有五衰,何况于我。我只庆幸总算,咳,总算还来得及……帮师弟一回……”
他蹒跚向前走了几步,站到崖边,远远眺向南方,渐渐散乱的目光里隐含欣慰:“霜华,日后你要……好好襄助丹崖师弟……为师便……”
“再无遗憾”四个字没能说完,破晓的时刻也未能等到。
当霜华真人踉跄冲上去的时候,清玄宫第二十一代掌门人松壑真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含笑而逝。
远在数千里外,丹崖真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仍在流血的左手慢慢攥了起来,指尖扣进了翻卷的伤口里面,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怆然回望常阳山的方向。
昔日兄弟五人,而今孑然一身。
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m.bqg8.cc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书架与电脑版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