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停止了安慰。我们两厢坐定,只见她犹带泪珠的丽瞳深幽地看着我,一时沉默是金。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方才说了这么多话,木槿一定口渴了吧。”说着便抚着肚子站了起来,替我倒了一杯茶水。
“这是你大哥制的三七丽颜茶,里面还加了玉竹、玫瑰花什么的,”珍珠柔声道,“原是针对我身子虚弱而制的花茶,你大哥还说是有美容的功效,反正用的全是自家药园子里种的草药。因里面有三七,孕妇不能用,所以我一直给干娘煮着吃,今天看了你的样子,想起来给你也煮了一些。方才聊初画入了神,茶都凉了,我再去温一遍吧。”“不用了。”我赶紧起身。让一个大肚婆半夜里伺候我喝茶,而且还属嫂子的辈分,这算什么。我一下子叫住她,接过杯子大喝一口,“大嫂快歇着,我正好有些冒汗,有点温用着正好。”这个茶真好喝,味道还透着些熟悉。珍珠还是像以前一样平静淡定地看着我,却多了一份令人难以琢磨的审视感。我忆起了这个味道。我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微笑道:“大嫂,天晚了,身子要紧,您先休息吧。”“不要紧的。”珍珠的妙目依然盯着我的眼睛,笑道:“这自从嫁了你大哥,他就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你。”果然我的头微微晕了起来,眼中孕妇的身影也渐渐起了模糊。“他每每说起你西安大乱时失散了的时候,便会暗自伤神,惦记着你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我倒在了炕桌上,杯子碎在地上的声音听不见了。她的声音也渐渐地变了调,在我的耳边呜咽着,最后没有结果。
大约半炷香后,我如同在清水寺中一样,慢慢从安眠散中回过神来。这一年来无忧散给我的抗药性,让我很少会中麻药,更何况是原家最一般的安眠散!她用的剂量最多只能让我昏厥。我渐渐清醒,感到有人在拖我。我微睁开眼,发现我被人慢慢拖着,来到一个大土坑前。那人俏丽的额头满是汗水,似是拖我走得累了,便微弯下腰抱着肚子使劲喘着气。
我目光一侧,陡然心惊。却见那个大坑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具尸首,上面几具皆是白日里被打死的东离山匪及窦周士兵。
此时适逢浮云幽蔽妖月,珍珠拖在地上的影子,渐渐地变了形。只见那个影子静静地从死人堆里闪了出来,化作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那人抖了抖尘土,吐着长声道:“妈呀,你可来了,躲这坑里可憋死我了。”珍珠没有答话。
那人复又紧张道:“你可觉得好些,拖着她没累着身子吧?”这个声音很熟。然后我听到珍珠努力平复了呼吸,淡淡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先是被流放到关外,后是被忘记在汝州这地方,好赖升了紫星武士,却连个孩子都抓不住,还让花西夫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对方一阵长长的沉默,倒也没有争辩,只是慢慢递上一样东西,冷冷道:“哪,这是本月的解药。”珍珠静静地接过那一丸乌黑的大药丸,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初信她……当真殉国了?”那人略一点头,叹声道:“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原家最没用的暗人,保不了初信,眼皮子底下丢了孩子和夫人,却还不如你一壶六日散来得利索。”“你……无须自责。你是原家少年的好手,奈何重情重义,是故大好年华,却被发配到这汝州来监管我们夫妻。却不想这么多年我夫妇二人,还有几个孩子一直承你照顾至今。”珍珠的声音有一丝后悔,轻声道:“大理段氏此次派精英前来,岂是好相与的?谁让初信和重阳小少爷被掳来汝州,当了个活靶子,一切皆是命。是我……言重了,还望你,莫要往心里去。”“无妨,”那人摇头叹息道,“你、我、初信,去了的初蕊,还有死在异乡的初画,皆是原氏家生子,如今活下来的故人,也只有你我二人罢了,是故我明白你心中难受。”“这几年初时严守着你与于将军还有燕子军诸位,亦有得罪的时候,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如今花西夫人重现于世,我带着她出了这神谷,便是轮到我做活靶子了。总之我的逍遥日子算是过到头了,”那人的声音忽然轻松起来,“不过,那雪狼说得有理,英豪只在乱世出,没准我能带着花西夫人活着回到原家。原三爷即了位,便把原家宗族的某位漂亮小姐指给我,彼时我便能像西营贵人那般攀上高枝,成就一方气候。”夜半起风瑟瑟,吹得二人衣袂飘荡。那人仰天轻笑一番,珍珠却低下头,悄然抹去眼角流下的一滴泪珠。“天有异象,这花西夫人果然是不祥之人,”那人打了一个喷嚏,向我蹲了下来,“我得快走,若是于将军发现了我便走不了了。”我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挥出笼在袖中的酬情,直指他的咽喉。那人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他身后的珍珠一惊,抱着肚子跌坐在地上。我长身立起,冷笑道:“大嫂,你肚子里怀着孩子,多吃药丸对孩子不好。”那人立了起来,向我一揖首,“夫人息怒,且慢动手。”我借着月光,将那人看个清楚,“真没有想到,原来是法兄。别来无恙啊。”那人正是汝州惨案的难友法舟。我淡笑道:“法兄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法舟站起来,出乎我意料,他的眼中竟然藏着一丝尴尬,“夫人,属下不知,只是接到命令,送你出谷,到时自然会有接应的人。”一阵轻风吹过,偶有磷火飞舞,不远处的池边青蛙呱呱开始歌唱,我们三人怔怔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珍珠瞪了他一眼,有些着急地恨恨道:“你多嘴些什么。”法舟后悔地看着我。我心中暗想,他的确不是一个好暗人,就连沿歌这毛孩子都比他机敏万分。
“你不是无意间进入神谷的。”珍珠借着法舟,慢慢地撑着站起来,美目在月光下泛着冷静而惨淡的光,“我不知你现在究竟是原家人还是大理的走狗。确然你断断不能否认,你是来劝夫君出山为你和你背后的主子打天下的吧。”我一愣,“何出此言?”“看看这坑里的尸首,除了今日犯我桃花源神谷的人,便全是这些年来游说夫君出山的说客,而这些人全都是我与法舟解决的。”她大方地承认了,挺着肚子走到我的面前。
“飞燕这辈子心中始终对当年没能救得了你而耿耿于怀,故而我绝不会害你,而你可以杀了我以泄心头之恨,”她拢了拢头发,略平息了一下淡笑道,“可是你不能杀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哈,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脑子冷静得可怕,这么绕来绕去地还是在强调我不能杀她,典型的原家思路啊。我心中暗恨。
却不想她话锋一转,朗声道:“原家是个是非窝、万恶窟!”她恨声道:“我和飞燕都过够了那里的日子,好不容易全身而退,侯爷却派人盯着我们。多亏遇上好心的法舟,对上面瞒了我们在桃花谷的一切,总算太太平平地过了七八年,你又出来扰乱我们的生活。你也是女人,”她抬头平静道:“当知女人为了她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原来如此。”我看着她的明眸,恍然大悟,“珍珠,若我没有猜错,初时你是原家派来监视我大哥的吧,可是你到后来终是真心爱上了我的大哥。为了不让原家疑心大哥,对他不利,故而除去那些军阀巨头的说客,安心与大哥偏安于这与世无争的桃花源神谷。”“随你怎么想,”珍珠冷哼一声,傲然地抬首看我,“无论你究竟是何居心,我终是问心无愧。”“大嫂,我只是这世间的一抹乱世幽魂,没有你想的那样有权力欲和野心,这些不过浮云尔。”我收了酬情,拍拍衣服的尘土,对她笑道:“我能到得桃花源中,只是机缘巧合。我确有事相求,不过是想请大哥护送我回原家,因为我想再见一次我心爱的人。如今有了法兄引路,倒也省心了。”“夫人说的可是真的?”法舟傻傻地看着我,“夫人当真愿意跟我回去?”我对着法舟点头道:“花木槿贱命一条,只求法兄再让我见一次三爷便罢了。彼时无论武安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女人为了她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回转身看向珍珠,重复着她的话,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有了大嫂这句话,我也放心了。大哥真是好福气,有了大嫂这样的人在身边护佑。”我对她一躬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