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回到漱玉斋,正饥肠辘辘,却见桌上空无一物。绿萼不悦,叫过小丫头道:“你们都糊涂了!向来姑娘一回宫就要用晚膳的——”
小丫头忙赔笑道:“绿萼姐姐别恼,是姑姑不让摆膳的。”
绿萼道:“这话糊涂——”却听芳馨在帘外笑道:“你别怪她,是我不让摆的。”说罢掀了帘子进来,喜滋滋地行一礼道,“姑娘歇息一阵,就去粲英宫用膳吧。”
我撩了撩清凉的井水,将双手按到盆底。眉眼在水中摇晃不止,目光却又深又静。绿萼又惊又喜:“是婉妃娘娘派人来请么?”
芳馨笑道:“正是。小莲儿亲自来看了好几次,说婉妃娘娘备了好酒好菜,单等姑娘去呢。”
绿萼连忙从小丫头手中拿过干幅子,笑道:“姑娘洗过手就去吧。”
双手在水中凉透了,擦干了一阵冷一阵热。我漱了口,这才道:“我说过,此事一天不了,我一天不见姐姐。”
芳馨和绿萼相视一眼。芳馨道:“其实此事也算是有了结果。难得婉妃娘娘想通了,姑娘何不——”见我凝眸不答,目光一缩,话也缩了回去。
我又道:“小莲儿再来,就说我歇下了。传膳。”芳馨无奈,只得去了。我又对绿萼道,“叫小钱来,我有话吩咐他。”
第二天傍晚,我命小钱备好了要用的物事,跟着我往长宁宫去。从漱玉斋到长宁宫,要经过从前慎妃居住的历星楼,这条路我早已走得熟惯。
历星楼下的小径旁,桃叶深翠,浅碧色的小桃谦守深藏。高曜便是臻臻桃叶下尚未长成的青果,目下“君子以恐惧修省”[11],如玉隐石中,珠藏鱼腹。如此累累景象,慎妃看了定然欣慰不已。
从前嘉媛初得宠时,私自来历星楼搬绢花牡丹,被高曜撞见。高曜劝阻不果,便掌掴嘉媛。如今他羽翼渐丰,终于脱离后宫这个狭仄之地。而我依旧在这方寸之间,处置无聊透顶的后宫纷争,真是半点长进也无。念及于此,我不由在小径旁驻足,自笑了起来。小钱在身后道:“大人笑什么?”
我抚着毛茸茸的坚实桃果道:“壮胆。”
小钱捧着盒子恭敬道:“大人别担心,万一不行,还有奴婢。”
我微笑道:“整个漱玉斋数你胆子最大。”
小钱道:“所以大人只带奴婢行这趟差事。傍晚正是内阜院的总管们回事的时候,大人可千万别耽误了才好。”
一时进了长宁宫,但见庭院中站满了宫人,本在三三两两地窃语,见我来了,口虽不停,目光却牢牢系在我身上。长宁宫执事杜若甚是诧异,上前行礼道:“大人怎么来了?”
我笑道:“我有东西要亲手送给你们娘娘,不知可得空么?”
杜若有些惊疑不定:“这……待奴婢前去通报。”不一会儿,灵修殿里走出两三个年长的宫女,见了我都闪在一旁。杜若走出来请我进去。
灵修殿一如我当年居住时的模样,甚是简洁阔朗。只是靠墙的一面大书架少了许多书,摆满了各样琐碎的物事,有账簿、笔墨、信札、对牌、算筹、古玩等物。紫檀木大书案上却空空荡荡,除却纸笔印章,便只有一只小巧的梅青花囊,埋没在一捧光洁灿烂的六月雪中。
慧嫔上着牙白色窄袖襦衫,下着群青色齐胸襦裙,天蓝色的衣带飘飘然若蜻蜓修长的双翅,在灯光下纷纭如雾。倭髻随意绾就,只斜簪了一朵掺了金丝的缃色宫花。虽是家常的模样,却也不失宠妃的清贵气势。她赶着上前行了礼,笑意警觉而自矜:“今日大人贵脚临贱地。”
我也懒怠还礼,便径直在书案后落座,微微一笑道:“我有一件好东西,特意拿来与娘娘共赏。”说罢从小钱手中接过锦盒,取出一柄小铳。银色铳管上刻着折枝梨花,红檀木柄用金条箍牢,镶着殷红的玉髓,烛光下宛如新鲜滚热的血珠,“娘娘请看。”
慧嫔虽然满目戒备之色,仍不免好奇:“这是……火器?”
我笑道:“这是御赐之物。”
慧嫔道:“妾身听闻陛下赏过许多火器给大人赏玩。”
我笑道:“陛下是赏了许多火器,可是论华贵小巧,都及不上这柄短铳。据说,这本来就是给女子用的。娘娘可知这铳怎么用么?”说着我取出早已填满火药的药管。
慧嫔不明其意,摇头道:“妾身不知。”
她说话的工夫,我已经将药管中的火药从铳口倒入:“将火药倒入铳口,分量为八分。”
慧嫔蹙眉道:“大人在这里装药,难道要在宫里试铳么?”
我取过通条,将火药压实,眼也不抬道:“试试何妨?难道娘娘害怕?”
慧嫔口角抽动,深深吸一口气道:“难得大人肯赐教,妾身正好见识一番。”
我将银弹子丢进铳管,再次用通条将弹子压入火药中:“装入弹子,弹子重一钱。”又倒了些火药在药室之中,合上火门,“这是引药,切记要合上火门,以免被雨淋湿。”
慧嫔双唇紧闭,只静静地看着。小钱上前,将大门关上,牢牢插上门闩。
我又将火绳钳好,一扣扳机道:“只要扣动扳机,龙头便会下探,点燃药室中的引药,弹子便发了出去。”说罢掀开灯罩,取下红烛点燃了火绳。
慧嫔微微一惊:“大人——”不待她说完,我已向天扣动扳机,只听嘭的一声大响,整个灵修殿似乎震了一震,木屑、灰尘纷纷而下。慧嫔后面的话全化作一声尖利的叫喊,捂着双耳蹲了下来。
外面的宫人听到声响,都涌了上来。小钱死死抵住大门,慧嫔的贴身侍女奔向门边,被小钱奋起一脚踢翻在地,揉着腰站不起来。杜若等在外面拍门,大人、娘娘的叫喊声乱成一片。
灵修殿顿时暗了下来,烛光晃了一阵变得安静而笔直,淡淡的硝烟裹挟着我和慧嫔各自颤抖的黑影,如各人内心狰狞嘶吼的灵魂。我很快取出另一把已经装好弹药火绳的双管铳,再次点燃。
慧嫔愤然起身,鼓起勇气道:“身为女官,当知宫闱静肃。大人如此猖狂,不怕妾身告诉陛下么?”
我笑道:“你若能走得出灵修殿,只管去告。”说罢示意小钱让开。
慧嫔一怔,随即并不理会躺在地上的宫女,疾步向门口走去,飞旋的裙裾如暗夜中被狂风卷过的山岚。她走得太急,露出了脚后镶嵌的半颗珍珠。我扣下扳机,可惜匆忙中执铳的右手微微一颤,一颗打在慧嫔的左踝上,迸出一朵绚丽的血花,另一颗却贴着慧嫔的裙边打在金砖地上飞射出去,嵌入门闩。地上的小宫女长声尖叫,蜷缩起来,埋头不敢看。
慧嫔骤然凄厉的惨叫,扑倒在门边,左手捂住伤处,疼得满脸是汗。小宫女爬了过来,见皮开肉绽,骨碎遍地,又狼狈地爬了出去,在角落里闭目狂叫:“杀人啦——”
门外静了一瞬,更加惊慌失措地叫喊起来。终于有宫人从寝室和西厢的窗户里翻了进来,见我用双管铳指住委顿在地的慧嫔,都骇然掩口而呼。一室硝烟,呛得众人咳嗽不止。杜若慌忙命人去请太医,又上前道:“大人——”
我冷冷道:“谁都不准上来!我和慧嫔说句话便走。”
慧嫔面色青灰,湿漉漉的脸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忍着巨痛,颤抖得说不出话,只恨恨地看着我,连连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