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抚胸道:“不知怎的,心有些慌。”
绿萼笑道:“姑娘是近乡情怯吧。”自从回京后与母亲不欢而散,半年中不过回府两次,母亲一直淡淡的。若说“近乡情怯”,倒也不算错。
我踢去地上的碎花,叹息道:“就说宫里还有要事,早去早回吧。”
车马到了侯府正门,远远只见八个家奴相对垂手恭立,鸦雀无声。绿萼笑道:“这也奇了,从来没见他们站得这样好的。”马车再近些,忽见朱云从石狮子后面跳了出来,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绿萼道:“怨不得站得这样好,原来公子盯着呢。”
朱云从未站在正门口亲自迎候过我。我一面扶着他的手下车,一面笑道:“今日这样有闲情,竟亲自在门口等我?”
朱云笑道:“我一是来迎接二姐,二是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二姐。”
我笑道:“何必这样忙,等我见了母亲再说不迟。”
朱云道:“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细想之下,等二姐进了这个门,便不由我说了算。见了母亲,就更来不及了。”
我笑道:“如此郑重?究竟何事?”
朱云将我引到石狮子后,命绿萼和小厮都退了下去:“是这样的。母亲近来常去白云庵,和一个叫作明虚的姑子很谈得来,于是带回家供养,常日深谈佛理。”
“母亲常日无事,这也不稀奇。只是这个明虚是什么来历,须得打听清楚。”
“母亲说,明虚是在白云庵挂单的姑子。”
“有度牒么?”
朱云微微冷笑:“她的度牒是咸平三年所授,但我去祠部郎中毛大人那里查过了,咸平三年的应给度牒的名额中,并没有叫作明虚的姑子的。”
绿萼和银杏默然恭立,侍卫森列车驾两旁,风掠过皮甲有沉闷的声响。我的声音亦被吹散了:“云弟,你很小心。”
朱云慨然道:“自从父亲去世,二姐又一再嘱咐,我如何能不小心看管这个家?”
我笑道:“如此看来,这本度牒是伪造的。可是当年为了逃避赋役,当野和尚、野姑子的也很多。况且当年朝廷为了筹集军费,也曾把空白度牒拿去卖了不少。”
朱云道:“我明白,有度牒的未必是真尼姑,没度牒也未必是假尼姑。只是野和尚、野尼姑,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是伪造度牒……二姐当知道伪造文书印纹是个什么罪。”
我颔首道:“轻则流放,重则杀头。这个明虚若没有度牒也就罢了,伪造度牒,当真居心叵测。”
朱云笑道:“二姐这个‘居心叵测’用得好,分明是为了取信于母亲。我在佛堂外,亲耳听见她对母亲说,母亲有大富大贵之相,命里注定先贱后贵,且贵不可言。”
我不禁笑道:“我们一家先贱后贵,全天下都知道,何用明虚来看相?那母亲是如何作答的?”
朱云道:“母亲说,长姐是皇妃,我们一家本就富贵已极。明虚却道,长姐虽是皇妃,宠却宠矣,贵不尽然,母亲的贵全因二姐而来。”
我微微冷笑:“我?”
“可不是么?”朱云两手一摊,“唉,倒显得我这个独子是可有可无的。”
我不禁在他手心里拍了一下:“你明知道她不怀好意,还信她胡说?”
朱云笑道:“我自然不信她。二姐今日回来,母亲肯定会让二姐去见一见那个明虚。我已将事情都告诉二姐了,如何戳穿那个明虚,就看二姐的了。”
我在他肩头戳了一记,冷哼道:“你很幸灾乐祸。”
朱云肩膀微斜,我这一指如戳在水中。他笑嘻嘻道:“我在朝中早就听人说,二姐一言以黜,一言以擢。大人们都想要结识二姐,巴结二姐,连我也沾了不少光。明虚一个野尼姑,自然不在话下。”
我拂袖道:“谁耐烦和她周旋,我先回宫了。”说罢转身欲行。
朱云忙拉住我的袖子道:“二姐就这样回去了?母亲问起来我怎么答?”
我拂开他的手,佯为作色:“我知道,你不想当着母亲的面戳穿明虚,让母亲难堪。我呢,也不是不想代你做这件事,反正我在母亲眼中已经是个恶人了。只是……”我叹息,口气转而庆幸,“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千万马虎不得。”
朱云一怔,愕然道:“不就是一个骗子姑子么?何至于性命攸关?”
我淡淡道:“当年李渊的功臣裴寂,先是听了沙门法雅的妖言而不上报唐太宗,后又有一个狂人称‘裴公有天分’,裴寂很害怕,更不敢上报,于是命家奴恭命杀了这个狂人。后来恭命背叛裴寂,便将此事报知朝廷。唐太宗大怒,罗列了四条罪,‘位为三公而与妖人法雅亲密,罪一也;事发之后,乃负气愤怒,称国家有天下,是我所谋,罪二也;妖人言其有天分,匿而不奏,罪三也;阴行杀戮以灭口,罪四也’[224]。裴寂最后被流放去了静州。”
朱云瞪着眼:“二姐……”
我又道:“这是远的,便说近的,咸平十八年西北天子气之事你还记得么?你应当知道,皇帝忌讳这些事。覆辙之戒,不可不鉴。”
“二姐的意思是……”
“我见那个明虚不打紧,若她口吐妖言诳语,也说一句‘女录有天分’之类的话,我是告诉圣上还是不告诉圣上?是杀了她还是由着她造谣生事?岂非进退两难?”
朱云恍然:“二姐所言有理。”又有些不甘心,“只是一场好戏竟看不到了。”
我笑道:“明知是试探与陷害,就不要往里踩了,小心玩火自焚。皇帝治罪的时候,可不管这个明虚的度牒是真是假,她是真尼姑还是野尼姑。”说罢抬高了手拍一拍他坚实的右肩,“我回宫去了,你自己想法子和母亲说吧。”
朱云焦急唤道:“二姐——”
我笑道:“这一次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小心行事,我说不定便着道了。你想法子把她赶走便是了,可以悄悄的,也可以大张旗鼓,只是别让母亲难堪便是了。”说罢跳上车,逃跑一样的离开了侯府。朱云狠狠拍着石狮子的脑袋,恨声道:“若让我查到是谁在害我们家,必要把他戳个透明窟窿!”
绿萼放下窗帘,面有忧色:“公子好像很生气。姑娘为什么不进去?”
我握紧了拳,叹道:“家里布满了地雷,进去就要粉身碎骨,我可不敢。”不待绿萼再开口,我便问银杏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忘记了问你,沐芳和采衣如何了?”
银杏小心翼翼道:“采衣因得姑娘青目,漱玉斋的人都巴结她,反倒是沐芳,很不得意。不过她终究也不敢说什么。”
我冷笑道:“敌人都踩到我侯府的门口来了,我也没必要再容忍。你去和采衣好好说说这个道理,让她想法子把沐芳赶出漱玉斋。要晓以大义,更要分析利弊。”
银杏不敢怠慢,恭谨道:“奴婢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