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营又已倒戈,实是机会难得。拼死一搏,倒也算不得蠢。”说罢看着我,“若说有失算之处,便是睿王与杜大人都没有姑娘那般熟识信王夫妇。”
我失笑。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倒不如直接说我比睿王与杜娇胆小。“去问一问杜大人一家葬在何处了,拣个日子去瞧一瞧吧。”
绿萼道:“这个嘛,李威最清楚,姑娘问他便是了。就怕他不肯告诉咱们。”
银杏摇头道:“杜娇已死,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李威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得罪姑娘。”
绿萼道:“那你就去问。”
银杏道:“今日是不行了,李威一早就被信王妃唤回王府去了,单只他的两个下属在前面守着。”
李威是高旸的心腹,高旸临行前命他留在我的府中,启春从未过问。此时将他唤回,定是王府中有要事筹谋。想起启春几句笑谈便葬送了神机营八百将士的性命,更亲自率领弓弩手与刀斧手潜伏在武库周围,其心思缜密与手段毒辣,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她又能容忍易珠的讥讽和采薇的诘责,说她忍辱负重,亦不为过。想到这里,我不免忧心忡忡:“暂问不到也不要紧,先把祭品备下吧。”
绿萼笑道:“姑娘几次想进宫,都被李威坏了兴致,今日李威不在,姑娘要不要进宫瞧瞧婉太妃?”
想起宫中情势,我更是头痛,不觉扶额道:“不必了,高晖被信王扑杀,沈太妃还不知怎么伤心呢。我去了,也是看几个女人哭哭啼啼,无趣得很。”
晚膳之前,李威从信王府回来,我问清了杜娇埋骨的所在,告诉他明日将出城去祭拜。李威一句未劝,只说那里荒僻,须得他跟着保护才好。我赏了他好酒好肉,感激道:“这是自然。”
天刚亮,我便出城。一路向南,直走了两个时辰,才到一片野坟地中。这里葬着无主孤魂与无人收尸的罪人。远处山势起伏,绿意葱茏,这里却长草丛生,少有树木。笔直的一线阳光落在头顶,像一把灼热的刀将人的魂魄劈成两半,教人苦热不堪。隆起的坟茔并不多,许多尸体不过是草草掩埋。昨夜下了雨,薄薄一层土石,被水冲了去,残肢断臂、腐肉白骨都露了出来。骷髅带血,尸臭横溢。鸦鹫下临,蝇声如雷。
绿萼一下车,顿时捂着口鼻弯腰欲呕,小钱也有些承受不住。我与银杏过去五年常见死尸,倒也惯了,李威更是不在话下。我叹道:“叫你们不来,你们偏来。你二人就留在这里,我和银杏进去便是了。”
绿萼与小钱相视一眼,齐声道:“奴婢情愿跟着姑娘进去,也不要在这里等着!”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们可要忍着。”
一行人往墓地深处走,行了数十步,远远只见一座乱石垒成的新坟,足有四五尺高,坟前立着木柱。柱下摆开一溜米面瓜菜,几只空陶碗,并一壶酒。李威道:“杜娇就埋在那里,一家十几口人,都在那柱子下面。”说罢咦了一声,“有人先来了。”
木杆子后果然靠着一人。那人似有些迟钝,我们离他只有数步之遥,他方才听见声音,回身查看。他一露脸,绿萼失声唤道:“李大人!”
此人身披麻衣,脚踏麻履,头发花白,脸庞臃肿。正是李瑞。李瑞辨认了好一会儿,忽然以袖掩面,扭过头去。却被小钱扯着袖子看了个清楚:“果真是李大人。”
李瑞见躲不过,扶着柱子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下磕头:“小人李瑞,叩见君侯。”李瑞做了近十年的掖庭令,因不愿刑讯拷问昱贵太妃与濮阳郡王高晔的从人,落了个渎职之罪,被柔桑免了官。十六年前那个迎我入宫的修德门门官,如今已是年近六旬的老者了。他一身酒气,举止迟缓,神色仓皇,悲怒交加。
我忙命小钱扶起来:“多年不见,李公可还安好。”
李瑞道:“不敢劳君侯动问,小人一切都好。”
坟前的祭品虽然简便,却满满装了四大碗。空陶碗装满了酒,围做一圈,酒气甘香醇厚,单等英魂来聚。我慨然道:“杜大人为官多年,想必旧故不少。不想如今,只有李公还肯来探望。”
李瑞道:“当年杜大人独自一人从南阳来到京城,在小人院中赁房居住。从州刺史的任上回京后,才把家眷接来。杜大人在京中实是无亲无故。”
当年高思谚命我为高曜选王府官,杜娇托李瑞赠金,求一个小小的幽州蓟县的县令不得,又求为弘阳郡王府的宾友。那二十两黄金,是包裹在李瑞夫人所做的绣鞋中拿进宫来的,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书案上。重重试探,次第而深,至今记忆犹新。
只听李瑞又道:“杜大人为官十年,颇有令名,也不曾听说他在朝中结党,只有几个学生长相往来。如今连学生也都死了。世人谁不拜高踩低,落井下石,无人探望也甚是寻常。”
我更是好奇:“那李公因何而来?难道是因为杜大人曾赁李公的房子么?”
李瑞道:“孽子前些年蒙冤下狱,吃了不少苦头,是杜大人代为周旋,小人才不至于无子送终。深恩难报万一,自然要看他一看。小人已命家里人往南阳寻他的故旧亲戚去了,想来不日就会迁葬。小人守着些,别教雨水冲坏,狼狗吃了。”
我甚为感佩,敛衽行礼:“李公深明大义,玉机钦佩。”
李瑞还礼,方才扬眸。他注视片刻,哀伤麻木的目光渐渐变得明亮:“当年君侯入宫待选,还是小人迎候的。后君侯一跃而成女典,在御书房品评天下士子的文章,选杜大人做弘阳郡王府的主簿,堪称盛事。小人不肖,与有荣焉。谁知一展眼,竟是这等光景。”
我亦感慨:“人生无常,实堪伤怀。”
李瑞点一点头,望一眼杜娇的墓,又望一望我,老泪纵横。他又拜了几拜,方告辞而去。他的脚步还在乱石乱草间起起伏伏,蹒跚的背影却已融化在苍白炙热的阳光之中。
人生一世,尘归尘,土归土。不过如此。
午后回府,刚下车,就有家中的女人来报,沈太妃自外宫城墙的角楼一跃而下,生死悬于一线,玉枢命我立刻进宫去。我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换衣裳,跳起脚又上了车,一径往皇城而去。李威护送我到了内宫金水门,这才回转。
济宁宫门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各宫前来打探消息的。绿萼喝开人群,扶我进宫。跨过门槛时,提裙的右手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尖一滑,长裙落在脚下,险些将我绊了一跤。宫苑中站满了人,端茶送水,请医问药,明哭暗笑,漠然观望,不一而足。
玉枢正在济宁宫的东偏殿里垂头哭泣,齐太妃与慧太嫔坐在下首陪着掉眼泪,小莲儿等几个贴身侍女哭了劝,劝了哭,一面唉声叹气。我这才想起,两宫随信王出征,宫里只剩了济宁宫的几个太妃。哭罢旁人,又哭自己,着实凄婉寥落。整个皇宫被泡在女人的眼泪水中,被沤烂,被溺死。
玉枢一见我进门,双眼一亮,旋即开始抱怨:“你今日又去哪里挺尸了?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派人传了好几次话,你怎么才进宫来?”
我也顾不得行礼,忙问道:“沈太妃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