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眼睛,也不睡。
从来没有人这么抱孩子似的抱过她,她不甚舒服地窝在陈文德的臂弯里,几乎不舍得动一动。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感觉这男人像个父亲——如果自己真有父亲的话,是不是在自己还小的时候,也会这样被他抱一抱?
畏寒一样向陈文德怀里又拱了拱,她用一条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虎背熊腰。不怕别的,怕他跑了。
陈文德低头看着茉喜,能觉出茉喜那似有似无的拥抱。茉喜瘦出了一张很清秀的瓜子脸,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眼角挑着,眉梢弯着,是陈文德心中的好眉眼。
凌晨时分,陈文德垂头睡着了。像匹马似的,他能纹丝不动地坐着睡,睡着睡着猛一睁眼,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在家里,非常安全,这才闭了眼睛继续又睡。
如此熬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彻底清醒了,但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肯起。茉喜换了一身红袄绿裤子,虽然夜里血流成河地死了一场,可是睡足了半夜之后,她苍白着一张脸,抖抖颤颤地又下了地。
卧室里面早在夜里就被人收拾干净了,但是空气中似乎还存留着淡淡的血腥味道。茉喜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然后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堂屋门口,推开房门想要喊小武送热水。
然而开门之后望着院内,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院子中央的石板地上,笔直跪着个单薄的小勤务兵,正是小武!
闻声抬头看向茉喜,小武的下半张脸全是黑血。随即神情漠然地低了头,他没言语。
茉喜扶着门框定了定神,然后迈步走到了小武面前,“你怎么了?跪着干什么?”
小武垂头耷拉眼,声音和语气都很冷淡,“昨夜你闹得天翻地覆,司令问出是我给你买的药,就把我揍了一顿,让我跪着等他发落。”
茉喜大吃一惊,“你跪了半宿?”
小武一点头,“嗯。”
茉喜当即伸手去抓他的衣袖,“你起来,赶紧回屋去!司令问起来,我替你求情。”
小武一晃肩膀,“我不起来。”
“为什么不起来?”
“他没发话,我不敢。”
“有我呢!”
“他要是想打我,你也拦不住。”
小武像跪上瘾了似的,死活不肯把他那两条腿直起来,茉喜现在又是虚弱得很,单是站在这里和小武拉扯说话,就已经累得头晕目眩。眼看小武眼里只认陈文德,她气得松了手,“你爱跪就长长久久地跪着吧。我也不管你了!”
说完这话,她踉踉跄跄地扭头就走,一鼓作气走回了卧室。气喘吁吁地坐到床边,她攥拳头打了陈文德一下,“药是我自己要买要吃的,你怪小武干什么?要是算起账来,最开始还是你说不许我要这个孩子的,要不是听了你的话,我好端端地会吃药?这么算,是不是你现在也该出去跪一跪?你赶紧让小武起来,我还没洗脸刷牙呢。他总跪着,谁给我端热水?”
陈文德呵欠连天地翻身仰卧了,躺了个四仰八叉,显得身躯长大惊人。抬起手臂伸了个懒腰,他随即把两只手枕到了脑后,然后以仰天长啸之姿猛然吼道:“武治平!”
院子里响起了小武的回应,“在!”
陈文德闭着眼睛又吼:“滚进来!”
茉喜坐直了身体伸长了脖子,透过玻璃窗户向外看。小武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跪得太久,两条腿都跪僵硬了。俯身以手撑地弓起了腰,他走兽一般地缓慢抬腿,一点一点试探着往上起立,足足花了两三分钟,他才弯腰驼背地勉强站起了身。
神情痛苦地扶着大腿停顿片刻,他抬起头,腮帮子上现了棱角,显然正在紧紧地咬牙。一步一步挪向前方,他艰难又缓慢地走进了堂屋,又转弯走进了卧室。
对着床上的陈文德,他很勉强地打了个立正,“司令。”
陈文德没变姿势,仰面朝天地晾肚皮,一双眼睛半闭着,也不看人,“往后茉喜再敢兴妖作怪,你要第一时间向我报告,听见没有?她小你也小?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混账种子王八蛋,她点火你浇油,一对欠揍的货!”
小武不甚笔直地一挺腰,“是!”
陈文德很灵活地向床边一歪身,同时伸出一只赤脚,一脚蹬上了小武的肚子,“滚吧!”
小武冷不防地又挨了一下子袭击,下盘不稳,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慌忙后退一步站稳了,他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而茉喜见识了陈文德方才那一脚,惊讶得简直要笑,“老陈,好家伙,你这腿怎么这么长?人在床上,脚都快伸到门口去了!”她啪啪地拍打了陈文德的腿,“这是人腿吗?”
陈文德把腿伸到了茉喜的大腿上,恢复了慵懒的姿态,“这是神腿,借你瞧瞧,让你长长眼!”
茉喜方才出去进来地走了一圈,累出了满头满身的虚汗,然而在此时此刻,她发觉自己竟然是快乐的——和陈文德在一起,居然也会快乐!
方才他那一脚踢得多么滑稽,挨了踢的小武像只大受气包一样,也是同样的有点可爱。世上不是只有凤瑶和万嘉桂两个人,离了他们,她也能继续活下去,并且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陈文德睡到中午,吃过午饭之后便出门去了。
春日时节,午后阳光特别明媚。茉喜吃过两顿油水充足的饱饭之后,略略地恢复了一点精气神,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站在门前台阶上,她看到了厢房门前的小武。
小武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正在阴凉处低头读书。闻声对着茉喜抬了头,他的脸早洗干净了,嘴角破了一块皮,鼻头也还有点红肿,看着像个冷峻的西洋小丑。
看清茉喜之后,他一声不吭地低了头,继续翻他手里的小破书。
茉喜讪讪地横穿院子走到了他身边,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呀,你还认识字哪?”
小武一点头,“嗯。”
茉喜感觉自己连累了他,所以有点羞愧,没话找话地想和他多聊几句,“你看的是什么书呀?”
“旧书。”
茉喜弯下腰,看书页上的大字一排一排印得整齐,每一排的长短也统一,就猜测道:“这书上印的是诗吧?”
小武这回连头都没点,“嗯。”
茉喜慢慢蹲下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鞋是大红缎子面的新鞋,鞋面鞋帮全绣着密密的花。指尖搭在鞋面上,她静静地描了一会儿绣花纹路。然后扭头面对小武,她像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忽然说道:“小武,你帮我认几个字。”
说完这话,她抬手从衣领子里拈出一根细细的丝绦,丝绦连着个小小的香荷包。荷包不是摆设,里面真藏着东西,是一张折叠到了极致的小纸条。
茉喜拿着纸条展开来,对着上面那几个字又看了看,然后把它递给了小武。
小武莫名其妙地接了纸条,看过一眼之后便读出了声音,“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必当相报。落款是个‘万’。”
茉喜点了点头——终于知道这张字条的内容了,原来只不过是两句大俗话。把小纸条接过来折叠好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舍得扔了它。
“别告诉老陈。”她叮嘱小武,“这东西又没有毒,我留着也害不了谁。”
小武凝视着她的双手,看她将那张小纸条塞回荷包,又把荷包口抽紧了,重新掖回了衣服里。
“谁给你的条子?”他直通通地问道,语气并不客气。
茉喜没恼,一边整理衣领,一边答道:“万嘉桂。”
“什么时候给的?”
茉喜很轻蔑地横了他一眼,“去年给的。怎么着?刚挨完揍就又急着给你爹当狗了?怕我出去偷了汉子,没人给你当后娘?”
小武很明显地咬了咬牙,随即说道:“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司令吧。除了司令,谁还能这么惯着你?”
茉喜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对着他张了张嘴,她一挺身站了起来,“干吃不长的小兵蛋子,翻你的破书吧!我的事用你管?你自己的老婆还不知道在谁腿肚子上转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