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着脸等皇子们尽数散了,这才忍不住嗤笑起来,庄亲王拍着腿欢畅道:“真成!我瞧着比咱们当年强多了,老十四是好样的,我六岁的时候还在摇床上躺着呢!还有东齐,处变不惊真丈夫,皇子们个个都了得!”
皇帝调侃道:“生在天家就该这样,你是个异数,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庄亲王悻悻道:“人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您这样编排我可就不厚道了!话说回来,我走了大半年的,我们家那窝崽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皇帝只道:“好好的,和诸皇子一块儿在宗学里读书,三通四史头头是道。就是老大东赞叫人头疼,你怎么养出了这么个学究?八股文章能把人憋死!上回朕去上书房瞧他们做学问,大师傅把各人写的时文敬献上来,读到他那篇,害朕头晕了半天。”
庄亲王一听大感意外,觍脸笑道:“哎哟,真是咱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这可是稀缺玩意儿,我还当我养出来的尽是遛鸟养蝈蝈的败家子呢,竟能出这么个宝贝,真不容易!”
皇帝听了太阳穴突突地跳,这是个什么爹啊?想得倒挺开的!儿子怯勺,老子全不当一回事儿,还在边上拍手拍脚地叫好,几辈子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庄亲王挠了挠头皮,“才刚都进来过了,我怎么没看见太子?”
皇帝稍迟疑了一下才道:“这趟没叫他随扈,朝中还有些事物要处理,朕留他主持大局,也好多历练历练。”
皇帝嘴上应付,心里是有苦说不出,他真想找个人把肚子里的苦水倒一倒,可这么跌份儿的麻烦事,就是庄王爷再离经叛道:恐怕也要咂着嘴叹上一叹。皇帝打小就是个九曲十八弯的脾气,他想干什么,总要斟酌再三才放手干,开了弓就没有回头的箭,他只往前看,一条道走到黑。可这回他没了主意,庙堂之上,臣工们面前,他照旧运筹帷幄,一个人时候就不成了,油锅里煎熬似的。
他看了庄亲王一眼,这是他亲弟弟,多好的倾诉对象啊!要是让他出点子,他肯定有辙来应付……皇帝犹豫了会子,又挣扎上了。为君之人谨言慎行,他向来是一板一眼的,这话怎么出口呢?就算撇开太子不说,锦书的身份是明摆着的,有几个人能赞成他这种不要命的想法?
庄王爷是聪明人,他常说自己天生就是做臣子的料,什么忠贞不贰,公正为要,那都是后话。按着他的理解来说,为臣之道:瞧主子眼色,刮什么风掌什么舵,那才是实打实的门道!万岁爷几次欲言又止,八成是遇着了不一般的烦心事了,既然憋了半天都没吐出一个字来,可见肯定是根断在肉里的刺,他没想好怎么说,自己就不能追问,毕竟那是皇帝,天威难测,平日里怎么随便都好,到了要紧的时候规矩还是要守的。于是他抿着嘴低下了头,很恭敬的等着那边主动找他排忧解闷。
皇帝倚着灰鼠椅搭,不时朝下首看,隔了半晌问:“朕嘱咐你的事,你办得可有头绪?”
庄亲王起身揖手,“臣弟正要回万岁爷这事儿呢!端肃贵妃的娘家人换朝的时候都处置了,十四以下的男丁也都发配出去了。要说咱们大理寺,办事真叫一个牢靠!我打发人查了两个月,硬是一个漏网的没找到,不过倒是从没入贱籍的家奴那里打探到个消息,据说是往北边儿去了,到底是哪里,派出去的哨子还没传信回来,恐怕得再等几天……请万岁爷放心,臣弟下了命,一旦找着慕容十六,即刻就地正法。”
皇帝摇了摇头,“别杀,押解回京,朕留着他还有用。”
庄亲王怔了怔,虽不知皇帝下达的那个格杀勿论的令怎么不作数了,但他出于做臣子的本能,不问为什么,干干脆脆“嗻”地一声领命。
皇帝的手指在桌上笃笃的点,那节奏时重时轻,时急时缓,声声敲打得人心发颤。他独自琢磨,按理说是不该给自己留后患的,既夺了人家的江山,就别指望人家拿你当好人看,自己这么做也不知道对不对,一门心思全为她了,不图她感激,就图自己往后看见她,能稍稍心安理得一点儿。
庄亲王那儿受不住了,他沉着嗓子咳嗽起来,冲皇帝道:“大哥哥,您心里有事不妨和臣弟说说,自个儿憋着不委屈啊?我都替您难受!咱们是一根藤上下来的,您还信不过我吗?”
委屈之类的话换别人来说那是藐视圣躬,其罪当诛!谁委屈了?谁又敢让皇帝受委屈?可他现在听见庄亲王这么说,尤其那句发自肺腑的“大哥哥”,真真是难以言喻的贴心窝子。
皇帝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怅然一叹,“三弟啊……”
庄亲王垂手侍立着,略哈了哈腰,“臣弟在。”
皇帝皱起了眉头,“朕……瞧上个女的。”
庄亲王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差点没笑出来,啊了一声道:“你说什么?瞧上个女的怎么了?”在他看来这是新鲜到无以复加的消息了,皇帝是天下之主,瞧上个女人值什么,弄来不就得了。他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富贵丛绮罗堆里出来的大拿,怎么也不像个棒槌啊,还为女人烦?转念一想不对头,既然让他觉得棘手,那这事还的另说。庄亲王充分发挥出了他的想象力,压低了声道,“您可别告诉我您瞧上的是勾栏胡同里的粉头,难不成是教坊司的官妓?”
皇帝铁青着脸喝,“你犯什么混,朕是那种人吗?”
庄亲王抚着他刚蓄起来的小胡子吧唧了两下嘴,“那是怎么?还是您瞧上了哪位臣工的家眷?哎呀,那可不成,霸占臣妻好看吗,丢份子的事趁早别干。”
“真是荒唐,越说越没正形了。”皇帝气得腿颤身摇几乎要晕过去,“你就不能往好了想想我?”皇帝很激动,连“朕”都不用了。他想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找这个弟弟说心事,这人成天走偏锋,压根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判断。
庄亲王看见他发急了,忙搓着手道:“少安毋躁嘛,您也别叫我猜了,省得气着您。还是痛快说了吧,到底是谁,我想法子给您弄来,往被窝里一塞不就完事儿了么。”
皇帝垂下眼喃喃,“真要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倒好了。”
庄亲王纳罕::“还‘复杂’上了?那得好好琢磨琢磨。到底是谁啊?选秀的时候不是快到了吗,不行就给她换个身份改个籍,这也不难办啊。”
皇帝脑仁儿都疼了,颓唐道:“她人就在宫里,改了籍也没用,个个都认得她。”
庄亲王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既然在后宫里,那他还有什么可躁的?爱翻谁的牌子不是一句话就齐全的吗,能把皇帝陛下愁成这样,必是个有来头的。内廷女眷除了后妃宫女、嬷嬷奶妈子,就只有先帝爷留下的太妃太嫔们……
庄王爷心里直抽抽,他到底是瞧上谁了?皇帝被他那幽幽的目光看得背上生寒,心道算了,都到这份上了,还藏着掖着反倒矫情,索性说了,免得他胡乱猜测。他作势清了清嗓子,“这人你也知道,慕容高巩的丫头,慕容十五。”
庄亲王半张着嘴愣住了,怎么搭上这条线了?这不是冤孽吗,杀了人全家,到临了对人家动了凡心,活脱脱的找不自在。
皇帝颇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快,掩着嘴寒声道:“怎么着,吓着你了?”
庄王爷回过神来,“是那丫头?您不提起她我都快忘了……她不是充掖庭去了吗,竟还活着?这会子在哪儿呢?多大了?”
皇帝怏怏道:“过了年十六了,在慈宁宫敬烟上当差。”
“难哪!”庄亲王摇着头说,“在太皇太后跟前怎么动得?除非太皇太后把她给了您……您说咱们老祖宗何等的算计,能把她送到您身边?没杀她就不错了。她算哪块名牌上的人物,眼下要想抬举,怕是不能够的。万岁爷您贵为天子,要是为她乱了方寸,那可折得她不能活了。”
多在理啊!难为庄王爷说出这么番发人深省的话来。皇帝打着卦地想,要不连着把太子搅和在里头的事儿也一并托出吧,再听听他的意思?
庄亲王沉思了阵子,嘟囔道:“十六岁,和太子一边儿大。”
皇帝原本是想好好和他说道说道的,可听他这么念叨,心一下凉到了脚后跟。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暗示他锦书还小,给他当闺女差不多?这不是戳他脊梁骨吗,他过端午才满二十九,不过生生被人“皇帝老子”地叫老了,哪里就成了老不休了?倒像他七老八十还想着讨媳妇似的不要脸,宫里挺多晋了位份的答应贵人都是锦书这个年纪,还有比她更小的呢。再说当年皇后十三岁嫁他,十四就生了太子,那要是比下来不是有说头了吗!
皇帝无比怨怼,无比愤懑,他剜了庄亲王一眼,“谁说他俩一边儿大来着?她比太子大了七八个月。还有辈分,甭管她几岁,她是咱们这一辈子的人,有太子什么事儿?太子是晚辈,把他俩放一块儿,姑爸和侄儿有什么可比的?”
庄王爷有点摸不着北,这是怎么了?踩着了尾巴?来这一车的气话!他抬手松了松缺襟马褂领口的鎏金钮子,宽慰道:“我就这么一说,值得您急赤白脸的吗!咱们有麻烦就想辙呗,上火也不顶用不是。”
皇帝心里烦躁得很,摆了摆手道:“你赶了几天的路也该乏了,先下去歇着吧,既回来了,有的是说话的时候。”
这次谈话谈了半截惨淡收场,庄亲王无奈地应个嗻,甩袖子打了个千儿就退出了行在。到了外头松快喘上口气儿,抬头望了望天,这场雨来去都挺快,倒像夏天的雷阵雨一样,先前雨势那样的大,戴着斗笠都淋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会儿雨全停了,天上还隐约看见几颗星,只是昏暗无光些。月亮外层捧了个圆圆的环,那是要起风的征兆,瞧着吧,明天指定风沙迷人眼哪!
敬事房的水三儿和乾清宫二把手长满寿迎上来行礼,“王爷,您的营帐备好了,奴才伺候您洗漱换衣裳吧。”
庄王爷嗯了声,由长满寿引道朝前走,边走边问:“李玉贵呢?”
水三儿道:“李总管挨了板子,在下值房歇着呢。”
庄亲王哼了声,“他还歇上了?叫他到我帐子里来,我有话问。”
水三儿应个嗻,蹬蹬地跑着传旨去了。这时几个御前后扈和营房掌事大臣贼头贼脑从犄角旮旯里探出来,近身给他打千儿行礼,“王爷,您吉祥。”
庄亲王换了个笑脸儿,拱着手道:“各位大人好啊,这趟随扈是哥几个?回头得了闲儿咱们喝几盅?”
那些道学家样的大人们连连摆手,“军机上当着值,随侍万岁爷左右怎么敢饮酒!王爷的好意咱们心领了,等回了城里,卑职们轮着做东请王爷吃酒,地方您定,怎么样?”
庄亲王也不勉强,大家都知道万岁爷不痛快,谁敢在这个当口捅那灰窝子,自然各自保命要紧。庄王爷斜眼一打量站在最边上的弘文院大学士昆和台,“昆大人,别来无恙啊,我瞧着您比从前富态了。”
昆和台朝头顶上拱手道:“臣下是托了万岁爷的鸿福。”
庄亲王点头,心想你倒是长肉了,可怜咱们万岁爷都被你折腾瘦了。你怎么就没有做孝子贤孙的觉悟呢,你性子哏,嘴臭,固执己见,成天的朝堂和他打擂台。偏偏他还喜欢逆耳忠言,可你也得悠着点啊,别真拿他当黄盖,他可是九五至尊,是真龙天子!
庄亲王问:“你们刚才躲在那儿干什么?”
神机营的卢绰是宁波人,他的同乡们在朝中任职的背后管他叫宁波侉子,北京人说的张八样儿,有点浮夸的脾气。他大咧咧地说:“万岁爷今儿上火,也不知道哪儿惹毛了,拍桌子摔椅子的,把人吓得够呛。我心里琢磨是不是昆大人又顶撞他老人家了,这会子怎么样了?”
庄亲王想了想,说实话他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撮火,反正他进去也没觉得他有哪儿不妥当的,除了那个震撼人心的消息,算得上一切如常。他随口道:“还成,眼下就是有点愁,火气全没了。”
继善道:“老天保佑,可算是过去了。咱们万岁爷也太较真,如今国泰民安,河清海晏,愁什么呢!”
昆和台驳道:“怎么就没什么可愁的了?你瞧瞧市面上的制钱,朝廷有令是照铜六铅四配铸的,现在怎么样?开铸大钱后钱制混乱,分量也轻了又轻,万岁爷是千古完人,怕是为这个愁呢。”
卢绰张嘴就说:“抓铸造局呗,市面上的先使着,俗话说好婆娘赖婆娘,上了床都一样。”
酸丁们打了个愣顿,醒过味儿来直呼晦气。
庄王爷袍子还半湿着,站在外头寒气直往寒毛孔里钻,他也不和他们寒暄了,揖手道:“天儿不早了,本王着急回去换衣裳,就不奉陪了。这趟回銮咱们老太妃请董玉卿唱堂会,到时候我下帖子邀诸位,盼着大人们能赏脸。”
众人忙不迭拱手道:“一定一定。”
长满寿佝偻着背引他往营帐里去,亲王驻跸比御营行在低一个规格,却也是牛皮蒙顶的大帐。庄亲王由太监侍候着绞了热帕子擦身,又烫了烫脚,换上石青妆蟒夹袍歪在大引枕上松筋骨。才仰天躺下,就听见他的贴身侍卫隔着毡子通传,“李总管求见王爷。”
庄亲王坐了起来,“传。”
李玉贵一瘸一拐地进来了,甩了袖子行个礼,“王爷召奴才来有什么吩咐?”
庄王爷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才刚万岁爷和我说了慕容十五的事儿,可说一半又咽回去一半,我瞧着他浑身上下的难受。他是个严谨的人,和我不一样,有些话他出不了口。所以我找了大总管来,想从您这儿打听打听。”
李玉贵暗琢磨,既然万岁爷已经打了头,那就是没打算瞒着他。到底打虎亲兄弟啊,这事埋在万岁爷心里,任凭谁也没得他一句真话,庄亲王一回来他就同他交了底,自己更没理由回避了。别看庄王爷整天乐呵呵的,一旦惹怒了他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赶紧恭肃道:“王爷您别这么叫奴才,这是要活活折煞奴才了。您想问什么只管问,奴才定然知无不言。”
庄亲王说:“他这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真叫人揪心,我记事以来没见过他这样。宫里的主子们都知道了?都怎么说?”
李玉贵摇头道:“这是暗处的事,没摆到明面儿上,所以压根就没什么说头。万岁爷难受,主子们憋着也难受,大家都咬牙忍着,谁也不开这个头。”
庄亲王觉得肠子都绞到一块儿了,他拍了拍脑袋长叹一声,“都是内秀的人,且憋着吧,到最后得憋成一个疽疮。”又问,“那丫头是个绝顶美人?”
李玉贵咂了咂嘴,“依着奴才来看,长得是不赖,可万岁爷瞧上的也不单是脸。您是性情中人,您也明白,男人对女人动了心,那就是个狐臭也觉得醒神儿,满脸大麻子也服眼。”庄亲王听得笑起来,这老小子真逗趣,半天男人没做过,男人的心思倒摸得门儿清。
李玉贵献媚的吊着嘴角笑,“王爷,您主意多,赶紧给万岁爷想个辙吧。您是没瞧见,如今牌子也不翻了,晚上烙饼似的来回翻腾,这样下去对身子也不好啊。”
“要我说,忌讳那些个干什么,往‘又日新’一扔,先成了事儿再说。要是那丫头有造化,怀上了,更好办啦,晋个位份就完了。女人啊,有了谁的种就和谁过,是不是?”庄王爷眼里就没难事儿,皇帝以前手段老辣,如今怎么反而积糊起来了。
李玉贵笑道:“王爷雷厉风行,可那丫头是个犟头,她又是那么个身份,谁能打保票她会安心和万岁爷过日子?太皇太后也好,皇太后也好,不管谁也都不能答应,况且还要顾忌着太子爷……”
庄亲王陡起惊觉,怪道把太子和那丫头放到一块说,就把皇帝气成了那样。这叫什么事?爷俩看上了同一个女人?冤孽啊!庄亲王别别扭扭地问:“那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谁是正主儿?”
李玉贵苦着脸说:“这又不是等放赈,还论个先来后到!据奴才所知,锦书心里装的是太子爷。”
这下子庄王爷笑不出来了,敢情皇帝陛下还是一头热的单相思?那就悬乎了,怎么闹出了这么个叫人哭笑不得的局面。庄亲王唉声叹气,他那活蹦乱跳的大侄儿嗳,万一叫老子抢了心上人,那不得闹翻了天啊!
“您别光顾着叹气儿啊,想想辙吧!”李玉贵看见连庄王爷都犯了难,心里越发没底了。
庄亲王把鞋一蹬和衣躺下了,裹着被子说:“法子是急不出来的,容我再琢磨吧。”
李玉贵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请个跪安退出去了。
暮鼓晨钟,神武门上启明报晓,钟声绵长悠远,在整个紫禁城上空盘桓流转。晨曦渐渐透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照进来,照得二龙戏珠的天花图案熠熠生彩。
锦书歇了两天,勉强能下地走两步了,她扶着槛窗的边缘一步一步的挪,打起暖阁的软帘出明间,站在滴水下驻足观望。
景仁宫是太子东宫,处处金碧辉煌,檐角安放了五只走兽,檐下是单翘单昂五彩斗拱,并龙凤和玺彩画。景仁门内有座石影壁,她眯着眼看,那壁是她皇父从鲜花深处胡同礼亲王府讨来的,原先放在乾清宫,如今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沉思之间,身后明间里的西洋自鸣钟当当响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视线落在宝座上方高悬的“赞德宫闱”四个大字上。那是钦赐墨宝,笔力深厚,雄浑豪迈,她纵是不待见写字的人,却也赞叹这几个字写得精妙。
算算,皇帝出宫四天了,听说这会儿正往西山健锐营去,原先料着要十来天才能完成的行程,这么看来要缩短两三日了。
出巡的头天就遇上大雨,也不知受了凉没有。破五晚上染了风寒,后来咳嗽一直没好利索,这一淋雨,怕是又要复发了……她糊里糊涂地想,还有那个针眼儿,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他通医理,就是不要御前的人料理,自己也可以拾掇好。她靠着雕龙柱,神思有些昏聩。身上的伤将养得差不多了,心里却一阵阵发虚,只觉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似的。
突然一机灵,她猛地从这牛犄角里挣了出来,抚胸喘了喘,腔子里突突直蹦,这是怎么了?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真是挨板子挨昏了头,操心谁不好,偏操心起他来了!
忙把脑子里打扫了一遍,不该存着的东西都得清理出去。这个年纪爱做梦,自己也不例外,可也要看对谁。虽然皇帝是紫禁城里至高无上的王者,或者他还是全部宫女子的梦想,别人盼着他,指望着他尚尤可,自己却不成!不说想法子杀他,至少不能忘了对他的恨。
她望着远处广阔深远的殿宇,眼睛渐渐发涩。父母兄弟在天上瞧着她呢,瞧见她这么没出息,额涅该哭了。她使劲攥着拳头,把指甲都压进肉里去,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她的手脚却是冰冷的。不许有下回了,她狠狠地想,再有下回就自己给自己掌嘴!
怔忡间,听见石影壁外的景仁门上有击掌声传来,宫里在值的人都出来相迎,想是太子朝房里回来了。皇帝出巡,太子监国,代皇帝处理朝政事务,这两日不作视朝,只在值房里接见臣工,听各地奏报,批阅折子。太子这样爱玩的年纪上能静下心来处理政务,连一向以严谨出名的帝师辛无庸都赞赏有加,足见太子国事为大,难能可贵。
即便不上朝,接见臣工还是要着朝服的,太子由内侍簇拥着从影壁后出来,头上戴着红绒结顶朝冠,身上是杏黄的正龙大襟长袍,披领和袖口表着石青片金海龙皮缘,一派宝相庄严的威武气派。锦书从没见过他穿大礼服的样子,果然是磊落分明,愈发的英气逼人。
她随众人一同俯身肃下去,太子快步上来扶她,笑道:“成了,拘这些个礼做什么。”又问,“今儿好些了?”
锦书道:“好些了。”
他摘下朝冠递给随侍的太监,伸手便要携她,锦书让了让,颇有些尴尬的意思,所幸旁边的人个个低着头,就是看见了也只作没瞧见。
太子不问那么多,牵了她的手就往殿里去,安顿她歇在炕上,自己也挨在她边上坐下。两个人相视而笑,太子和煦问道:“早膳用了?”见她点了点头,便追问,“用了什么?”
锦书侧过脸莞尔,“怎么和老妈子似的,还管人家吃了什么。左不过一碗奶皮子,还有两块枣泥山药糕。”
太子解起了披领上的金钮子,因着边上的侍立的都给打发出去了,他只好自己动手。太子爷打小儿身娇肉贵,大事小情全不沾手,如今自己解钮子,来回的折腾总不得法。锦书看见了就起身替他宽解,一边问:“今天的朝事可还顺畅?”
太子说:“无非是各地的奏报陈条,还有晴雨表,再不然就是官面上的恭请圣安的请安折子。我只检点通本批阅,部本是军机财政的要紧事,擎等着皇父圣裁。”
他抬高了脖子让她伺候,眼睛低垂着看她,将养了这几天很有些成效,那脸嫩白如玉,就着玻璃窗子上折射的光细打量,孩子似的覆了绒绒的汗毛。他笑着曲起一根手指在那面皮上一刮,戏谑道:“滑不溜丢,还是我景仁宫养人。”
锦书一下红了脸,拍下他的手道:“亏你还是个储君,这么不老成,叫我用哪只眼睛瞧你!”
太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齐整雪白的牙齿,只道:“这是在内廷,我心里喜欢,谁管得着?你在我面前,就像眼里进了沙子,断不能等到明天再揉的。”
锦书取下披领挂到屏风后的架子上,嗔道:“说的什么话!我正要回太子爷呢,我伤好得差不多了,过会子就回慈宁宫去。我在这里躲着,要忙坏春荣和入画几个了,没的让她们在背后骂我。”
“这也忒不通情理了吧,你在这儿是养伤,又不是逛园子,她们记恨什么?”太子拉着脸道:“依我说你还是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待着,等皇上回来我就求他让我开衙建府,咱们远远的出去,不在她们眼里戳着,省得讨她们嫌。”
锦书笑他孩子气,抿着嘴也不驳他,只说:“先头说好的,别又二意思思的,我在太皇太后那里当着差方是保命的符咒,崔谙达不是说过利害了么。”
太子坐着也不太得劲儿,起身在屋子里踱步,又想起那只玉堂春镯子来,不是他小心眼子,这件事像鱼骨头卡在嗓子里一样,倘或只是个普通物件也就罢了,那镯子上系着他的一片情义,她怎么就能轻轻巧巧就送了人呢。
他嘴里含着话,吐又不好吐,兜着圈子踟蹰了好一会儿。锦书正给冬蝈蝈添食,嫣然笑道:“有话就说吧,回头我往慈宁宫去了,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再见一面呢!”
他啊了声,憋红了脸说:“也没什么,不过有些担心罢了。”
她抬头看槛窗外抽了新芽的石榴树,淡淡道:“各安天命就是了,皇后娘娘那里有了交代,想必也不会再难为我了,只是那镯子,这会儿不知在哪里,或者已经缴进库里去了吧!”
既然话赶话地说到了这里,太子壮起了胆,小心道:“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把它给了苓子呢?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我琢磨着你是不是不喜欢它的款式?要不我重新送你一个?”
锦书也没多想,直言道:“谢谢,不用了,我要当差,又不是大家子的小姐养在高阁上,戴着怪不方便的。苓子放出去,我好歹要给她留点念想,又没别的可送,就……”
太子的眉心拢起来,眼里的光寸寸黯淡下去,最后只剩一片灰败。她不经意瞥了眼,心里不禁打个突,倏地回过味儿来,怎么忘了这茬!把他给的东西转赠给了别人,然后还觍着老脸让他来救……
锦书僵立在了那里,只觉满满尽是对他的愧疚。他对她真够大度的,这件事八成压在他心上好几天了,他就那么憋屈着,换了对别人,怕是早就大脚丫子踹上去了。他那么个宝贝,谁敢叫他有半点的不自在啊,他能忍着委屈,太难为他了。
“我是领你这片情的,绝没有嫌弃的意思,你好歹别上火。”她期期艾艾道,“我是感激苓子对我的好处,想送她东西,苦于没有拿得出手的,就想到了那镯子。”
太子垂头丧气地看着地下的青石砖,嘴里喃喃道:“旁的倒没什么,白糟蹋了我的这份心了。”
锦书焦急道:“对不住了,我没想那么多,在我看来那些东西是身外之物,人在跟前才是正经的。”
太子听了这话才抬起头来,他歪着脑袋问:“那你对我怎么样?就像你说的,东西我可以不在乎,我最在乎的是人。千金难买人心,老话说同好难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思?”
这人真是!锦书的脸腾地红起来,她赶紧背过身去,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鬓角急出了汗,他和同辈子的宗室子弟们不一样,老家儿的堂兄弟们,像醇亲王家的东佑、东时他们,虽在朝廷里当了值,宗人府里也有一份差使,往小了说也是个一等护卫,可下了值怎么样?朝廷三令五申不许命官宿妓嫖娼,他们照样偷着往本司胡同去,左手粉头右手小倌。还有竹竿巷的暗门子,那里有熟门熟道的旧相知,可说是风尘中打滚的练家子,万事不用上嘴问,一个眼神就明白。
哪像他呀,贵为太子,对女人没意思,对风花雪月不上心。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赏的通房,全被他打发到四执库去了,所以他对女人没有研究,还被那些哥哥们嘲笑是童蛋子。如今遇着了心头爱了,顿时抓耳挠腮的不知怎么接近才好。
看她不言语,他真是连病都要作出来了。他扶着她的肩把她转了个圈,半蹲着高高的个子和她平视,不安地说:“我可稀罕你了,这辈子就认准你了,你别嫌我聒噪,我这么吊着着实的难受,你给我个准话儿吧,把那玉堂春送了人,是不是压根没把我放在心上?”
“又混说。”锦书真是羞得无处可遁,他的手扳住她的肩头,她连避让都不能够,便扭动了两下身子。
太子见她露水打过的花儿似的,心里愈发地喜欢,直恨不得在那如玉的脸蛋上亲上一口,又恐唐突佳人,只得极力自持,就等着听她一句利索话。
锦书不敢抬头,太子颀身玉立站在日影里,既庭秀又毫不纤弱,杏黄的朝服胸前是金丝织就的正龙纹,被太阳一照,泛出张牙舞爪的脉络来,璀璨夺目,直刺人心。
太子内里心性生得刚硬,平日里待人接物却是循循儒雅的,熬了半日不见她回话,料想着她还是忌讳他的身份,不愿意敞开心扉的接纳他。他也张不了嘴追问,人家不答应你,你还刨根问底,那不是找不自在吗。
他不由得松开了僵硬的十指,一颗心渐次冷了下来,连带着腔子里也结起了冰碴儿,冻得他连透气儿都带着痛。正心灰意冷之际,却听见她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他当下愣了愣,立时又和打了鸡血一样振奋起来,几乎捧着心肝似的说:“你别光出鼻音儿啊,你给我个痛快话,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他眼巴巴地盼着,可那边又积糊上了,咬着嘴唇偏不吭声,急得他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想了想,估摸着是女孩儿家面嫩,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他笑道:“既这么,那咱们想个变通的法子,我问什么,你用不着说话,咱们摇头不算点头算,成不成?”
锦书也由得他了,只道:“成,可你不许问刁钻的话,行吗?”
太子连连摆手,“不刁钻、不刁钻,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锦书转到瓷凳子上坐下,挺直了脊背,一副舍身成仁的样子,吸了口气只等太子发问。太子干咳一声,正了色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天是怎么过的,当真是坐立难安……你不是成心要叫我憋屈的,对不对?”自然不是成心的,锦书点了点头。
太子说:“你做什么和我见外呢,要送人东西怎么不来和我说,我来办就是了,无非是首饰妆奁,那又值什么。你却把我送的定情信物打发出去了,你可真叫我寒心。”
锦书张口结舌,那镯子是她才到慈宁宫时他赏的,什么时候成了定情信物了?难不成他一早就有那心思吗?“我只拿它当是你赏赐的普通物件,谁让你不同我说来着。”
太子懊恼道:“不是赏,是赠。我万没想到你这么没心肝,满以为你该当是明白我的,你说我无缘无故送你东西干什么?里头是有深义的,您就不能费点心琢磨琢磨?”
锦书茫然眨着大眼睛,“我没想那么多,如今说开了倒省心了,可那镯子怎么办哪?”
“你别操心了,我自然踅摸回来。”太子无奈地摇摇头,“你就是我的业障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锦书嘟起了嘴不乐意了,“那你还不赶紧脱身出来,没的叫我把你拖累了。”
太子笑眯眯道:“这是什么话?我要能挣出来,还等到这时候!我是张天师给小鬼儿迷了,有法力使不出啦。”
锦书哎呀一声捂住了脸,“你没正形儿的,该叫那些臣工们来听听,看臊不死你!”
太子看见她那娇俏模样,欢实得心都扑腾起来,猛然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嘟嘟囔囔道:“我要在意那些个,活着还有什么劲头?他们还具本上奏呢,说该立太子妃了,以固国本。我讨不讨媳妇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人人肚子里有把算盘,他们就想着把女儿往宫里送,将来好做承恩公。我偏不叫他们得逞,我有自己的计较,瞧瞧我眼下,可不是得着个大宝贝么!”
锦书倚着他,不想说话,就这么腻在一处也够够的了。她看向槛窗外,风吹着石榴树上的叶子沙沙地响,天是日渐暖和起来了,岁月静好,能一直这样下去多完满啊。
太子摩挲着她浓密的发,喟然长叹:“锦书,我多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他肩头的日月祥纹贴在颊上冷冰冰的,她的胸膛里是温热的,她“嗯”了声,这一应婉转悠扬,直撞在了他心尖儿上。他的胳膊紧了紧,带着哽咽说:“你和皇上怎么样呢?我要是争,又怎么能争得过他去……”
这事就像个梦魇缠绕住他,他深感恐惧,甚至面对着父亲都令他觉得压抑,他没法自在起来。皇帝是个绝对强势的人,他在他面前简直渺小得像粒尘埃,没有功绩,涉世未深,在开国皇帝眼里他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孩子,是众多皇子里的嫡长,按着祖制册立的储君……太子不过十五岁,纵然有勇有谋,到底稍嫌稚嫩。他不敢对皇父使太多手段,随扈的宝楹是他犹豫了好几夜才安排下的,也是无可奈何作出的决定,如今只盼那里能有好消息。
还有前锋营的图里琛,那是他穿开裆裤就认识的发小儿,李玉贵那么个精明奴才却打发他回来扫听消息,他第二天一早就使了人来回禀,说万岁爷在路上急坏了,要知道锦书的确切情况。太子长了个心眼子,让他上奏,就说太子屏退左右亲侍汤药,孤男寡女整夜同处一室,虽然对锦书的名声有些妨碍,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两个两情相悦,只要让皇帝死了心,他们最后总能在一起的。
皇帝还有两天就回銮了,回来后横竖有一番动静出来,他是下了狠心了,这关挺过去就是柳暗花明。他等着皇帝大发雷霆,震怒过后无计可施便只得默认,这样就好了,痛过一回能长出铁石心肠,往后泰然处之,他还是君父,自己还是儿臣,父子同朝像从前一样,不伤情分,不伤和气,再齐全不过。
锦书没有太子的顾虑,在她看来她和皇帝远没有到他想像的那种程度。皇帝自律甚严,怎么能为她乱了规矩?她的嘴角浮起一抹涩然的笑,只道:“我是个奴才,没这福气伺候万岁爷。承蒙你的厚爱,我已经惶恐不安了,绝不敢辜负了你。”
太子哄孩子般地在她背上轻轻的拍,喜道:“好丫头,我果然没看错了你。”
两人正你侬我侬之际,正殿里的容升隔着湘妃竹帘通传,“太子爷,主子娘娘到了东暖阁里,传您过去呢!”
锦书慌忙和太子分开,脸上神情倏然紧张,催促道:“你快去,别让皇后娘娘久等,否则我的罪过就大了。”
太子冷着脸站起来,虽然心里仍旧赌着气,却不好把母亲晾在那里不管,便道:“回娘娘一声,请她宽坐,我换了衣裳就来,叫秦镜儿进来更衣。”
他要换衣裳,自己也该回慈宁宫去了,锦书朝他福了福,“奴才这就告退了。”
太子蹙了蹙眉,“你在这里稍候,等我见过了额涅亲自送你回去。”
锦书摇头道:“你自更衣,我要到皇后娘娘跟前磕个头再走,这后宫是谁家天下呢,总回避着也不是法子。”
太子想想也有理,应道:“那你先去,我回头就来。”
锦书退出正殿往偏殿的抱厦里去,打了门帘进去,皇后穿着正红的并蒂莲团花比甲,悠哉在高座上端坐着喝茶,神色倒是如常,视线在她脸上一绕,也不说话。
锦书上前磕头,“奴才给主子请安啦。”
皇后换了副笑脸子,“先前是误会了,叫姑娘受了委屈,眼下可大好了?”对旁边侍立的带班宫女快搀起来吧。”
大宫女弯腰相扶,锦书站起来对她欠身,“劳烦姑姑了。”又对皇后敛衽恭肃道,“回主子的话,都好了,奴才这就回慈宁宫上值去了,知道主子来了,先来给主子磕个头。主子别拿这个当事儿看,就是包公也有断错案的时候,奴才还要谢谢主子体恤呢,按着律法,在宫中偷盗是要上菜市口的,主子菩萨心肠,王谙达是瞧主子情面才判了奴才杖刑,要是当时明正典刑,奴才这条命也就没了。”
皇后讪讪地笑,这会儿正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怪自己心慈手软,倘或当时就办了,现在反倒好了。太子恨她不过一时,母子没有隔夜的仇,哪像现在,见了她像冤家似的。自己就生了这么一个,小时候他有不足,多病多灾的,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养大的。如今为了个丫头连母亲都敢顶撞,她是满腹牢骚没处倾吐,为这事眼泪都流了一缸子,眼里见了她,心底都恨出血来,抓不着错处又不好开发,熬得心肝都疼,她还巴巴送来让她瞧,愈发戳她心窝子。
“难为你通情达理,我这儿怪过意不去的。”皇后硬生生挤了个笑脸儿,“那你别耽搁了,只管去吧,老祖宗那儿短不得人,我顾着你的脸面,回头必定给你个说法儿。”
锦书也巴不得快走,皇后的眼神像尖刀,刀刀要活剐了她一样。她忙不迭谢恩却行退到殿外,深深吸了口气,径直出了景仁门,朝慈宁宫方向去了。
门口的宫女打起了帘子,太子从外头迈进来,他换了万字不到头的玄色常服,外面罩了件酱红的巴图鲁背心,脚上是福寿双全粉底皂靴,因着还在生闷气,脚步使了劲的踩在金砖上,啪啪的作响。
皇后抬眼看他,身量赶上了皇帝,那五官长相简直和皇帝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皇后长叹了一口气,他大了,听说整治宗人府皇戚揽权手段很老成,连太傅都极力夸奖他。这孩子可贵就在率真上,朝臣面前再立威,到了母亲这里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不像二皇子东齐,小小年纪有两副面孔。皇父跟前仁孝有加,背过身去就是个霸王,搅得他母亲章贵妃宫里鸡飞狗跳。
太子踏前几步打千儿行礼,“儿子恭请额涅万福金安。”
皇后抬了抬手,“太子起来。”指着边上坐垫儿道,“到我身边来坐。”
太子梗着脖子道:“儿子站着回话就成了。额涅今儿来是接着训斥儿子吗?”
皇后怔了怔道:“你是这么和我说话的?我在坤宁宫里等了你三天,盼着你来瞧瞧我,你呢?来了吗?把我撂着,只当没我这个母亲!”
太子垂手冷冷道:“儿子不敢,儿子这两天接各处奏报,实在是不得闲,原想今儿晌午来给母亲请安的,不想母亲惦记儿子,倒先过来了。”
皇后沉着脸想,真是个孝顺儿子!和锦书说笑有空,来给母亲晨昏定省却不得空,这还没娶媳妇呢,眼里就没了母亲,往后不定还要怎么忤逆呢!皇后委屈得想哭,硬是咬牙忍住了,吁道:“爷们儿家是要以国事为重,只是我心里想着你,几天不见牵肠挂肚的。”
太子扭头问皇后的贴身嬷嬷:“娘娘这几天睡得好不好?进得香不香?”
嬷嬷道:“回太子爷的话,主子这两天夜夜到子时才安置,赶着给您绣百子被,熬得两只眼睛都坏了,奴才们劝她也不听,说早些预备着,临着事儿就不忙了。进餐进得也不香,顿顿只吃素,小半碗米饭就打发了。”
太子一听心里不落忍了,好言道:“什么百子被,何必您亲自绣呢,交造办处就是了,当真熬坏了眼睛,叫儿子于心何安哪。”
皇后朝他伸出了手,太子乖乖靠了过去,皇后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我的哥儿,等你为了人父就知道了,天底下没有不爱惜自己孩子的父母,我是这样,你父亲也是这样。”
提起父亲,太子心里拧成了麻花,他要是疼爱儿子,何至于铁了心的和他争?平日里千般好,万般好,到了这关头还不是只顾着自己!
皇后知道他的心思,他们爷俩落进同一个陷阱里犹不自觉,还龇着牙对咬,锦书那小蹄子八成暗里高兴得了不得。唉,这又是个坏疽不能碰,要顾全皇帝和太子的父子情,也得顾全天家的脸面,揭开疮疤容易,要愈合只怕得费大周章,姑且只有闷在肚子里。
这只是一方面,再者说,她也着实害怕。皇帝端着架子极力的要保住尊严,大家装聋作哑的尚且天下太平,可要是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皇帝横下一条心豁出去要翻锦书的牌子,到时候怎么办?谁又能阻止得了?
皇后不能单刀直入的和太子就这件事来讲道理,只好娓娓道:“你什么都能怀疑,唯独不能怀疑你皇父疼你的心,你们兄弟之中,他在你身上用的心力最多。你打小身子骨就弱,六岁那年差点就不好了,那时候你皇父才御极,那样多的家国大事等着他去料理,可他下了朝就进寿药房给你研药炼丹,奏章来不及批阅,夜里只睡两个时辰,靠喝酽茶提神处理政务,十天里瘦得脸都尖了,还要隔一个时辰来给你诊一次脉。你那时病得昏昏沉沉,肯定是记不得了,我却是知道的。”皇后看着他,捋了捋他的鬓角,“我那时没了主意,是他一个人扛下来的。他没日没夜的守着你,他是个有担当的人,当时他不过二十岁罢了。”
太子的鼻子隐隐发酸,他当然记得皇父的好,他一门心思地栽培他,处理诸事都把他带在身边。父子俩在布库场上换了衣裳交手,皇帝那样严谨的人,常说为父不严,则子难成大事。论理该毫不留情才对,可很多时候还是拘着的,怕伤着他,不作角力,只作陪练。两个人摔斗得大汗滂沱,仰天躺在毡子上喘气,父子间朋友样的平等亲密,这些记忆他都像宝贝似的珍藏着,可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皇父一向以社稷为重,从来都不贪恋女色,为什么眼下要处心积虑的和他抢锦书呢?
“母亲怎么说起这些个了?”太子勉强笑了笑,“眼看着要传膳了,儿子今儿陪您一道用吧!”
皇后极高兴,点头道:“咱们母子很久没有同桌吃饭了。”遂吩咐边上宫女道,“传旨给寿膳房,今儿排膳在景仁宫里,叫他们不必大铺张,挑太子喜欢的上十来样就成了。”
太子在炕桌边盘腿坐着,日光照在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上,皇后一打量,才发现他唇上生出了柔软细密的绒毛,心里登时既感慨又欢喜。儿子长成人了,怪道和母亲日渐疏远,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可越是疼爱他,越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皇后用力攥紧了拳头,那个锦书绝对不行,她会拖垮了自己千辛万苦带大的儿子,她命里带煞,是个狐媚子,扫把星!她亡了国、亡了家,把晦气带到太子身上怎么好!擎等着下回吧,一有时机就远远把她打发出去,叫她再不能祸害皇帝和太子。
日影缓缓移过来,母子俩静坐着也不说话,难得有这样安享天伦的时候,皇后命人回去取东西,自己慢吞吞的拨香炉里燃尽的塔子,太子捧着一本《齐民要术》认真地读,这满世界的春光,更是叫皇后心满意足了。
不多时外头有人喊太子,皇后推开槛窗看,只见冯禄那兔崽子嬉皮笑脸的提溜个竹编鸟笼子站在廊子下,就蹙眉问:“干什么?”
冯禄看见皇后吓了一跳,忙搁下了鸟儿跪地磕头,“奴才不知道皇后娘娘在呢,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啦。”
太子探出头去,“你鸡猫子鬼叫什么?叫人掐了嗓子啦?”往他右手边一瞧,问,“那是个什么鸟?”
冯禄笑道:“太子爷吩咐叫奴才办的事儿倒忘了,甭管怎么,横竖是个好鸟。”说着进殿里打千儿,托高了鸟笼道,“您瞧瞧,这是只北鸟,学名叫胡伯劳。太子爷上回打赌赢了信公爷,让奴才上他府里把他的命根子淘腾来,奴才想信公爷的三房姨太太您肯定不感兴趣,还是这胡伯劳好,干净,唱得也好,就给讨回来了,临走还让信公爷心疼得直掉金豆子呢!”
太子笑起来,蹦下炕围着鸟笼子转圈儿。那鸟灰头灰翅,是个叫音的三色儿胡伯劳,太子问:“不是说是个苹果青吗?怎么又换成了三色儿?”
冯禄嘿嘿笑着说:“信公爷家的苹果青被敏郡王借去交尾儿去了,我怕苹果青到了敏郡王府上的百灵堆子里脏了口,回来叫岔了声儿,干脆就单请了三色儿回来。”
皇后在边上听得一头雾水,她对养鸟不在行,也不喜欢那些所谓的大爷爱干的破事儿,就对冯禄道:“猴崽子,你别撺掇你们爷学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要让我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冯禄缩了缩脖子,赔笑道:“奴才怎么敢呢!奴才是心疼咱们爷,叫太子爷好有点乐子。宗亲里的小爷们和太子爷同岁的,这会儿都在上虞处拿弹弓打鸦虎子呢,哪像咱能太子爷,肩上担子沉,整宿整宿地看折子,要是养个鸟,乏了也好解解闷儿。”
皇后一想也是,太子素日里有课业,有政务,下半晌还要听进讲,是怪难为他的,他要有喜欢的玩意儿也就不追究,由得他去了。
太子是面面俱到的性子,鸟来了,有了笼子鸟架,又张罗盖布笼罩、食罐水罐。吩咐冯禄:“这鸟吃软食,你打发人备上好的桃花雪洞罐来,一对一堂,花样要相同,回头拿来我瞧了再往里安置。”冯禄答应一声,麻利儿就去办了。
这时候派到坤宁宫的宫女取了东西来复命,手里捧着个捏丝戗金五彩匣子,哈着腰往皇后面前一敬献,又低眉顺眼的退到屏风前侍立着了。
皇后把匣子递给太子,太子抻了盖子看,原来正是那只富贵玉堂春。他心里欢喜,对皇后躬身道:“谢谢母亲把它赏还给儿子,儿子正想使了人往内务府问去呢!”
皇后道:“我知道你必定记挂着,来回派人寻摸忒麻烦,倒不如我给你送来,还省些事。”
太子谢了恩,心里想着得了机会再给锦书送过去,面上只不敢叫皇后看出异状来,没想到皇后掭了掭衣角,脸色带着八分和气,对太子说:“既然镯子是你赏她的,回头还让人给她送去,没的叫人说咱们爷们儿小气,赏出去的东西还讨回来。”
太子颇感意外,狐疑地瞧了皇后一眼,低头应了个“嗻”。
皇后动了动身子,他赶忙上前搀扶,皇后迈下踏脚往那鸟笼跟前去,左右细打量了,对门口候着的掌事太监说:“挂起来吧!北鸟不是爱叫唤吗?让它晒着太阳亮开嗓子叫。咱们与其低着头瞧,不如仰着脖子听,是不是埋汰货,一耳朵就听出来了。”
门上的平安和小路子给锦书打千儿,“哟,咱们锦姑姑回来了!”
锦书浅浅一笑,“嗳,回来了。”
小路子眯缝着小眼睛一通扫视,“才歇了两三天,都好利索了?要我说该多躺两天才好。”
锦书提了袍子跨过门槛,边走边道:“我闲不住,躺多了连骨头都散了,还是早点儿上差的好。”
这时已是巳时末,交午时的时候,太皇太后早用过了膳。按着宫廷的规矩,午时是必须午睡的,这叫得天地阴阳正气,是保证长寿健康、精神畅旺的头一条。各宫主子、小主,个个都要照祖宗家法办,晚上不许贪玩熬夜不睡觉,更不许早晨睡懒觉赖床,宫里几万的人口都要严格遵守,老祖宗是表率,上行下效,她尤其注意这一点。
锦书赶在太皇太后上床午睡前进暖阁里,平常请安不需要行稽首礼,只有几日不见或是大病初愈见驾才要行大礼。太皇太后正坐在梳妆台前,让梳头太监卸了头上的钿子和燕尾准备歇觉,从镜子里看见她进来,远远跪下趴着磕头,声音金石一般的清脆,“老祖宗,奴才回来了,给老祖宗见礼?”
太皇太后撂下手里的通草转过身来,和蔼道:“行了,别跪着,委屈了屁股又要委屈膝盖,那怎么好!”
殿里人听太皇太后说得诙谐,都噗的一声笑出来。大梅离她最近,忙弯腰扶她,凑趣儿道:“老祖宗都叫起来了,快谢恩吧,回头叫咱们看看屁股伤得怎么样了。”
大家在慈宁宫里说话,只要无伤大雅,都敞开了随便说,也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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