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司机的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痛快,又原封不动搁到那儿。中午饭一点没吃,下午拿了片子,晚上照样没食欲,叔又给他输液。这样一拖,第四天才坐上回家的车。因身子虚,没劲儿,乏极,在双人座上睡了一百三十里地,到家门口是被司机叫醒的。
我能想象出父亲的痛苦,但体会不到如他般的坚忍。我正值青年,而父亲已年逾华甲。宁愿让己之躯承受父亲全部痛苦,让父亲逃过这场灾难,哪怕象以前一样嗜酒、吵架、说歇后语,只要健康啊!
十一月,父亲又因心脏的麻烦独自去了石家庄,去时没买票,说回来一块儿买(因手上只有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去医院略微检查,拿了几元钱的药,挤市内车回到北道岔车站,在路边吃了一碗拉面,掏钱,没了,找遍所有的兜,才发现那件中山装的右下兜一条二寸多长的口子赫然在目,无奈,把仅剩的块把钱给了摊主,当然要解释一番,同样回时在车上又三番解释。车主相信了他,自认倒霉。(每每说到这儿,父亲就深感不安。后来给了那人一盒烟才放下心。)父亲说在市内汽车上挺挤的,当时三、四个小伙子穿戴挺讲究,乱挤,父亲下意识地捂了捂装钱的部位,尽管外穿大袄,因是抓着车上扶手,侧着身,还是让那帮人得手了。父亲反复说看那些人很文明,不象贼眉鼠眼之人呀。
老实如我父亲者多矣,而偷者也日益猖獗。父亲的尴尬是他大半生从没遇到过的。难堪的局面父亲是怎样应付的我想象不出。一生木讷拙于言辞又怎会让当今的买卖人相信他呢?父亲的老实是任谁都应该相信的!我宁愿以己之能去应付这些躲不过的窘境,我还年轻,可以从中吸取些什么,以助于以后的成长。而让我的华发父亲去经受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是哪一年,我从没问过父母,但我清楚记得。那个阴晦的日子,穷神恶煞的武装(民兵)刨了我家八棵大树,放倒了的树,一堆堆的土,院里缺了荫凉,阳光白灿灿的,却显得阴冷、凄凉。父亲坐在邻家门口的木墩上,一声不吭,低垂着头,摆弄着手指,任行人惊诧的目光扫视,却只保持这一个姿势。我远远地注视着父亲,没有上前说一句话。家中,母亲放下小推车,哭嚎着日子没法过要拉上几个孩子离开这个倒霉的家去讨饭。我当时只是旁观者,体会不出父母的痛苦,也不会去探究他们的感受,我能做的只是摆出事不关己的神态,内心想的是等我长大一定要报仇!童年荡秋千的大榆树倒下了,被那个黑白颠倒的时代消灭了,而父亲,却活到了今天,依然好好的。我忘了哪一年,也不知道是什么季节的事,小时的记忆只是片段,据推测,可能是春季,似乎就是现在这样的气候,因为涉及到刚栽的小树。当年父亲是生产队的车把式,侍弄了大半辈子牲口。耕地时不小心让牲口逮着机会,咬了八棵小树,就引来如此大祸。这件事肯定给父亲烙下深深的印记,他从没提过,我们姐妹几个也从没问过。那些细枝末节那个年龄的我不知道,作为父亲,他肯定觉得我没必要知道。
记忆中父亲嗜酒如命。我猜测原因有二:只有女孩没有男孩(我曾有个弟弟夭折了),生活不顺心事太多没钱没权不会巴结人觉得没熬头。易醉,找母亲茬,既吵又打,一直到我去石家庄上学,估计也少不了醉,只不过我不知道。每次写信都嘱咐父亲少喝酒岁数大了身体要紧,少让母亲担惊受怕。可能到确信自己有病,遵医嘱才戒酒。这对于父亲来说又是一件多么难忍的事啊!
作为父亲的女儿,我上学、上班离家越来越远,平日只能做梦多思念多牵挂,或做些文字上的关心,以示自己没有忘家,而实际的一些,我的现在却无能为力。也只能用我稚拙的笔写些无聊的话,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爱。
在我过的这二十多年中,也经过自认为不少的磨难,但我都挺过来了,这或多或少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这六十二年来所经历的事给我一个启示:成长就要有痛苦,生活就是由叫做痛苦的念珠组成的。所以我不怕遇到事,凡事都要过去。只有坚强,才能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