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不感到凄清,也不羡慕新村里的那些混凝土马路和贴着马赛克的高楼。当然,也可能非常羡慕,但是,那是年轻人生活的地方,羡慕又有什么用呢?活了一大把的年纪,他们一定非常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就像他们看着老街上零星走过的时髦的游人或者更多的一大群的画画大学生,他们知道,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他们过着另一种生活。他们坐在桥栏上——这是他们聊天的主要场所——或坐在自己的门窗里望着那些大学生,他们都见怪不怪了。
一天一个来回地在这老街上走着,我渐渐的认出不少的老人。当然,他们也可能认出了我这个每天下午都要到这老街走上一遭的外地人。我认出来并不是说我知道他们是谁,而是说我记住他们某一个的外貌特征,记住另一个的习惯,或者,再一个说话的声音或穿着——他们每一个几乎都穿不怎么变化的衣服。
“回去啦。”有一天,当我经过那座老人们常常坐在上面聊天的桥时,突然听到一个老人叫道。开始我还以为是他们自个互相打招呼,后来,当我看到那个老人一直朝着我咧嘴微笑,我才知道,他是跟我打招呼。我赶紧应了声。我认出来了,刚才叫我的,是那个喜欢和人打招呼的老人,他总是比其它老人脸上多一点笑。只是,他的招呼很少有下文,就那么孤零零的一句,然后就咧嘴笑望着你。这以后,每天相遇的时候,他都会和我打声招呼,但还是那么孤零零的一句,没有下文,最多的是说“出来啦,今天早点吧。”有时候,是我先招呼他。当我们打招呼的时候,边上的那些老人看看他,又看看我。他们并不插话。在我的印象里,这里的老人不大爱和生人说话,没有通常老人们所有的说话欲望。好几次,我看到那些画画的人一边给老们画着素描,一边想和他们聊聊,但老人们只应了一句就没了下文。我记得在我们浙南老家,那些山里的老人,随便逮住一个人都会和你说个三头两担。也许,这就是山和水的区别。水乡古镇,把它的子民浸润成水的性格,小河的性格,他们是温文尔雅的,是内敛的,是精致的。对了,就是这精致。我们从他们一应大大小小家具上的雕花图案,从窗户的镂空,甚至,就是石子路面,他们也要铺出一些图案,就是那巨大的花岗岩石条桥面或桥栏上也凿上的图案可以看出,他们的生活情趣是精致的。当然,这也都差不多成了过去了,那是老人们年轻时候的追求和习惯。现在,他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看到桥面塌了,街面陷了,他们也都懒得动一下了。唯一还精致的,也许要算他们的茶——茶叶、茶具和喝茶的方式,都还是一如从前的精致。茶具是茶锈斑斑的宜兴紫砂,茶叶是谷雨的碧螺春,他们一边喝着茶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像说评弹一样,让我们感觉,还有这说话也是一如既往的精致。此外,他们这份精致的审美,偶尔能派上用场的,就是看那些画画的人画画了。虽然他们对这些穿着奇装异服、怪模怪样的画人,没什么兴趣,但对他们画画,却充满兴趣。他们会围着,互相用眼睛交流着,看着他们把老街、老屋、老桥或他们当中的一个伙伴画进画里。他们也许不懂的构图,也不太明白色彩的调配,他们用目光互相交流的,就是一个“象”字,当他们看到某人的一个屋角,一处下河的台阶,一座熟悉的桥进入画里,被他们彼此都认了出来,他们就互相交流一下目光,露出惊喜、赞赏的神色。通过这些画人的画,他们似乎又看到老街、老屋和老桥昔日的那份精致。当他们从画画的身边散开,抱着他们茶锈斑斑的茶壶说着话的时候,他们又会说到某人的屋角,某人的下河的台阶的那份精致。
在这一群老人里面,有一个几乎成了画家们画画的模特。每当有画画的人想画老人们的素描时,大家就会笑着指指那个老人说:他,他。虽然这笑仍然是含蓄的,点到为止的,但却是老人们难得的一笑,也许正因为这样,这样笑着互相推推攘攘的时候,他们让人感觉就像一群互相推脱上台表演的小学生,有那么点羞涩的意思。画画的人一看,那个被大家指出来的老人,脸部特征的确非常明朗、突出,是那种典型的让人一下子就有岁月感和沧桑感的老人。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似乎只有那个老人乐于让人给他画画。他抱着紫砂壶,若无其事地坐着,还一边和周围看热闹的老人聊着天或打着趣,很地道地,他还不时站起来走过去看看那画画的人面前画板,观察着自己在画里的形象。换成其它老人,他们不是一边说着“丑死了”一边躲开了,就是表情坚硬地、局促不安地坐在哪里,坐不一会儿就连连告饶了。那位爱画画的老人,以这老街为背景,究竟被多少人画了素描,也许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有时候,他看着某个人画水彩风景,他看着看着,就会走到一个恰当的地方——他知道,这时候,那里需要一个人——于是,他又被画进了一幅风景画里。他曾经走进了多少幅这样的风景里,他也不记得了。反正,大家都说他上了瘾了,似乎魂儿早就被那些画儿勾走了——虽说大家只听说照相会摄人的魂。他似乎想让自己走进这里的每一幅画,让那些带走这里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人,也把他装在画里带走。有的画家不明白他的心思,把有意坐在桥上的他略去了——让他感觉似乎是用那种刷子笔把他刷去了——他看那幅故意把他刷去的画,他就会好久没了笑语。
和这里的老人一样,这里的孩子们看画画,也是一片静默的,他们也像他们爷爷或奶奶那样,用目光交流着对画的看法。他们全不像其它地方看画的孩子那样叽叽喳喳地吵成一片。让人感觉,他们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胆怯、怕生,倒更像是因为他们的老成和深思。也许,这样一个古镇、这样的老街、老屋、老桥,已经在他们心里刻下鲜明、沉重的印象,现在,他们通过画家们眼光——他们的画,又看到这些老字号一些平时没有发现的细节,原先的那份鲜明和沉重,现在就变得似乎是烙上去似的,对于他们稚嫩的心,或许是过于深刻了。他们交流着,似乎觉得这些画画的人都不高明,他们的画是不美的,在他们的画里几乎看不到鲜艳的红色明亮的黄色生机勃勃的绿色,有的是这些颜色的混合色:土黄、棕黄、赭石、褐、灰。在他们的画里,最明亮的颜色也不过是白色。不过,看得出来,画画的人也不喜欢这些孩子。虽然这些孩子静静在一片看着,并不打扰他们。但是,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画画的人想和他们说几句玩儿,他们不是问一句答半句就是干脆一声不吭。老人的静默让人感觉自然和踏实,但是,小孩子瞪着眼睛的静默却让人感到异样和害怕。他们那么静静地看着,用目光无声地交流着,好像充满的着敌意,似乎这些画画的人就是抛下他们的父母亲。
时常让这静默的老街充满声响的,是一对老夫老妻。他们有点发胖,很少看到他们坐着,总是老头子在前老太婆在后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声地说着话,一般都是那老太婆大声就说着什么或问着什么,那个老头子隔一会大声就应一声,或者,老头子停下来,回过头看着老伴,算是回答。他们声音那么响亮,在空荡荡的老街里传出去很远很远。有时候,他们突然而至的声音会把正从他们旁边走过的人吓一大跳,然后,被吓人的静静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着话,慢慢走远了。后来,我知道,原来这一对老夫老妻都有一点耳聋。他们走过那座大家坐着聊天的桥时,他们停了一下,但似乎不知停下来可以干什么,他们停了一会,似乎是为了喘口气,就继续慢慢地往前走了,老远老远了,这桥上的一班人还听得清清楚楚,不时为他们的某一句话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有一个画画的对我说,他真想把他们画下来,在这静静的老街里,每一次被他们大声的说话声所吸引,都会被他们一前一后、旁若无人的形象迷住了。可惜的是,他只能画这静默的老街,老街里的声音,他却无法把画下来。
夏天的热气开始慢慢阵临老街上。傍晚走在老街上,夕阳把老街的影子拉出老长老长,感觉到老长老长的老街慢慢散发着热气。老人们把门、窗都打开了,屋里似乎明快了一些,但瞥上一眼,感觉那屋里还是阴暗的、模糊不清的,似乎仍然还是有点潮。有的老人还把躺椅搬到桥上纳凉。他们还是那么悠闲着,对付每一个季节,他们都成竹在胸、都有一套熟练的方法。一些孩子,也端着半碗饭,碗里堆着一些色彩对比鲜明的菜,在桥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那个喜欢打招呼的老人一如既往地和我打着招呼,还是孤零零的一句,没有下文。可是,这一天——好像他居然知道我要走了似的——他在招呼之后有了下文。
“你是干什么的?”他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桥上其它的老人“怎么天天这么准?都是这时候出来,过一会又转回去。”
“都是五点半,你走了,我家里的就叫吃饭了。”有一个老人突然接着说。这也是少有的。
“我嘛,你们猜猜——”我看到那个爱打招呼的老人还那么笑望着我,就说。
“你那么准时,像时钟一样。”那个爱打招呼的老人大着点声音说道,他想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引过来“看来你很闲,像我们一样。可是——”他笑了,表示他一下子还真的猜不出我是干什么的。
“你不会也是来这画画的吧?”一个老人小声地说。
“胡说。”另一个老人马上接了过去“你什么时候看过他画画了,啊?说他是看画画的倒还差不多。”
“我说——”一个老人犹豫着,但还是说出来了,似乎对自己的猜想很有把握“你每天这么准时出来走走,是来养病的吧?医生叫你每天这么走走,是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那个老人马上就接着说:“我想想也不像。你还是个年轻人呢,又不是我们老人,这病那病的。”
大家也轻轻地笑笑,然后,就是静默了,那神情似乎一起带着那么点抱歉似的对我说:不猜了,我们不猜了。他们就那么静默着,似乎也没有要我告诉他们的意思,他们好像一下子对这个游戏失去了兴趣,甚至于那个爱打招呼的老头也毫无兴趣了,我想告诉他们都无法提起了,我只好也笑了笑,走了。
我有点悻悻然,我想,如果让这里孩子猜猜,他们会有多少答案呢?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就当我如实告诉他们我的工作,又有什么呢?那不过是我们的工作。无意中回头一望,这时候最后一抹夕阳正晃过那桥上,逆着光,桥上的那群老人和那几个端着饭碗的孩子似乎都只是一些晃动的影子,感觉那真叫美,像是一幅以水乡古镇为背景的抽象画。 2003/4/26
于甪直东市上塘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