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故

闯进店来，说的是北方官话，过了阵又跟进两个船夫模样的人，说的却是常德话。可以想知这客官来自北方，在常德租船溯沅水上来的。阿宝带他们去了二楼上等客房，又回柜台后坐着。客人才下船，估计还会来点菜吃饭。果然那客官几乎立即跟了下来，开口就问店里可有好酒？阿宝说，铜湾米酒选料考究，酿造技术纯熟，远近闻名呢。也不问客官要什么菜，只把店里最好的菜陈了上来。阿宝心说，今天客人少，不必留菜了，而且打烊买卖，不必担心客人肯不肯出价钱，给多少是多少。况且今天这位北方客官言谈豪爽，举止潇洒，让阿宝看着顺眼，心情就比平常好些，阿宝不会同他计较银钱。

    客人喝着酒，阿宝无事就拿出笔砚纸张写起字来。阿宝近来爱上了书法，他觉得写字的时候心情要宁静舒畅些。客人提着酒壶过来，让再来一斤酒。阿宝说，酒还好吧？客官说，好。看到阿宝写的字，就瓷住了：看不出这伙铺年青老板能写出这样的书法作品。不但构架好，笔力遒劲，而且气韵生动，非腹内草莽的等闲之辈所能写得出的。客官说，你天资不错，而且很有学养和境界。但你运笔略显拘谨，是你心胸还多挂碍。书法要忘记自已在作字，手笔全凭胸中一股浩然之气运行，才会好。阿宝知是遇着高人了，见客官说话爽快，也便不客气虚衍，说，先生高人！也是有缘，请先生赐幅墨宝，小店好作镇店之宝。客人哈哈一笑，说句岂敢，提笔写了一幅，真个笔势气贯长虹，让人见了为之一震。细看其字，却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落款是王少白三字。喜得阿宝走出柜台，把客人请入雅间，说：“想不到您就是仰慕已久的七绝圣手王昌龄先生！缘何得到敝地？”连声呼阿芝重整酒菜来！

    是夜阿宝陪王昌龄喝到三更，两人说了许多的话。阿宝就知道王昌龄如何被贬往龙标去当县尉，一路如何与李白、刘谞、皇甫岳、常建、李越宾、刘处士等朋友相遇。阿宝就想象着李白等人的举止态度，暗想，他们的人生，才是有意思的人生啊。王昌龄次日又上船去往龙标县城，临别以他本人诗集一部相赠阿宝。阿宝欢喜无尽。

    又过了半年，眉宇间神气渐渐闲静了的阿宝忽一日同阿芝说声去河边走走，拿一套王昌龄诗集，走出伙铺，就再没回来。阿芝以为阿宝遇着歹人被害了性命了，哭得死去活来。过一月，忽听黄溪那边传来消息说，黄溪峡谷山洞里住了个隐士，阿芝心里想着阿宝，觉得那人相貌特征与阿宝相似，就央了两个哥哥，去黄溪那山洞寻人。果然就是阿宝。阿芝见了阿宝，号啕大哭，劝阿宝回家去。阿宝木菩萨一般，只是不说话。阿芝哭着说：“阿宝你就真舍得让我一个人过日子吗？”阿宝眼睛湿润了，可是张口说出的却是句让阿芝无比心寒的话：“你再嫁了吧，守好店子，你可以度日无忧。”阿芝兄弟火起，骂起来：“什么屁话！你今天回就好好走着回，不回我们绑了你走。”阿宝鄙夷一笑，说声“天色不早，你们快回吧”起身进山采野菜去了。

    当地人去山洞求过字，可年代久远，无存于世了。有人见阿宝写过许多诗，因未加刊行，已尽佚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