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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集市买好了一小竹缧箍岩盐,我爷爷径直就来到集市尾的铁匠铺。近来我爷爷老想自己锻一柄剑,那种吹发可断削铁如泥的剑。尽管我太公觉得身强力壮已经年满十八岁的儿子赶紧娶个老婆成家是正经,而不是打什么屁用没有的剑。

    铁匠铺在上通贵州四川下达广西的商旅官差必经的大官路边,不远处就是住客和马匹都络绎不绝的岩坳客栈,也许铺里铁器的钢火好,也许铺里师傅的手艺地道,本地人和路过的客人有需求都喜欢到这铺里来,因此铺子生意兴隆。旺铺的师傅老板都容易骄傲,我爷爷进了铺子师傅们爱理不理的。

    “可以给我铸个铁砧吗?”饶有兴致地四下看了好一会,我爷爷瞅准一个头发掉得一根不剩肚子很肥的年纪大点的师傅问。

    光头佬师傅显然受了刺激,他来店打铁几十年,还就只卖过铁器而没卖过铁砧。他辍下手中活计,表情惊愕地望着眼前这个口出昏言的壮实小伙子,反问:“你买了铁砧弄哪里去?”

    我爷爷不紧不慢说:“扛山里去呀。”“藤梨坳。”爷爷随即又补充说。

    藤梨坳是黔阳洪江会同三县镇交界之地,山高路陡,少说也有十几华里,不说没车辆骡马载得铁砧上去,那里地广人稀,也绝不是适合开铁匠铺的地方,光头师傅认定眼前小伙子假如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成心戏毛火来了,心下立即有了怒气,粗声粗气地说:“要铁砧啊,我们店里多的是,你随便拿个走得了。”

    我爷爷脑子转不过弯,心说铁砧再多也不是不要钱白送的理由呀,心下虽然疑惑,眼睛却就舍弃了师傅的光头,眼光在铺里的几个铁砧上转来转去,最后说:“我只能拿动那个最小的了。”

    光头师傅心里冷笑不已,心想小的也不下三百多斤,你有本事尽管扛你山上去,于是一脸坏笑地说:“随你喜欢了。”

    我爷爷忽地因为今天遇到这样一个慷慨和好说话的师傅而高兴起来,也喜笑颜开地说:“那还送我一把大锤!”

    光头师傅依然笑容可拘地说:“随你挑一把。”

    我爷爷把缧箍斜挎肩上背好,挑把大锤,放一个大砧旁,弯腰用了些力,就把一个小砧搬大砧上搁了,再一弯腰,小点的铁砧就上了他肩膀,我爷爷用铁锤木把子当撬棒把铁砧在肩上扛稳当了,笑笑地对光头师傅说了声:“谢了!”

    光头师傅也许因为惊骇忘记了反悔,也许因为见眼前这憨小伙子着实力气大得怕人,不敢反悔,眼望着我爷爷把他正有用场的铁砧扛走,而不敢吱声和言钱。

    我爷爷把铁砧和大锤扛回家后,并没有立即着手锻造他的宝剑。我爷爷想,首先得打一个风箱,一个又大又长、拉动起来柔和地呼哒呼哒作响、能把炉里炭火吹得白炽的风箱。可是我爷爷也没有立即打造他的风箱。“好事不在忙中急”锻造一柄绝世宝剑,完全不必急,也不能急。需要等待时机,也需要做许多准备。至于具体哪些准备,我爷爷暂时没想清楚。

    我爷爷的爸爸我的太公近来开始对他的这个性子温吞若有所思却显憨懵的满儿子说不清楚是担忧还是关心。车斗盘张媒婆和野猪坡蒋媒婆来家受了满儿子的冷遇和冲撞后,我太公恼恨之余开始怀疑十五年前那场高烧是不是给我爷爷脑子留下了什么后遗症。蒋媒婆见我爷爷对娶老婆一点不上心,不免失意,喝完茶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开玩笑地对我爷爷说:“毛佗,你真不想老婆呀?找个老婆好呢!晚上给你暖脚白天陪你讲话呢。”我爷爷正没好气,冲蒋媒婆说:“那样好你给你老公多找个!”这叫什么混账话?!把个蒋媒婆气得一身肥肉乱颤,我太公赶紧陪不是,才算把她送走。我太公性子急,见满儿子正经事如此不上心,说话还这么不上路,就有些急怒攻心,决计再不管混帐满儿子的婚事了,天天拉我爷爷去财主曹烨家的深山里伐木。“你不娶老婆就牛一样给我干活!”我太公在心里不无歹毒地说。

    虽然心里发狠说再不管混帐满儿子,我太公伐木回家夜饭饭桌上还是不断给我爷爷倒米酒。一碗浊酒下肚,我爷爷听着对门山里有夜鸟“过江过河”地乱叫,一些心思就杂乱而水泻山涧般不可抑制。我爷爷又记起自己锻剑计划,他忽而想早点把剑锻成。至于剑成之后又干点什么,让剑派上用场,我爷爷还没有就这问题想好。其实根本没有去设想。

    今早宜彬来看我爷爷。笑问:“你把蒋媒婆气跑了?”我爷爷说:“我讨厌媒婆。”过一会又说:“我讨厌说假话的人。”宜彬就点点头,说:“你不想女人吗?为什么不讨老婆?”我爷爷说:“娶老婆有什么好呢?女人动不动爱管着你。你不听,她就哭。”我爷爷没有把要打一柄剑的想法告诉宜彬。男人不应该随意把设想或计划当既成事实同别人说。宜彬又点点头,说:“女人确实很麻烦。大丈夫不会儿女情长的。”后一句我爷爷似懂非懂,但我爷爷觉得大致懂了,这话说得很对,很有学问和水平。我爷爷有些可惜自己没有记住,不能在需要的时候复述引用。

    宜彬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他替人写状纸能把官司打赢。他过年给人写的对子也笔走龙蛇墨色光鲜。我爷爷于是很佩服宜彬,尊重宜彬。我爷爷尊重所有有学问有知识有技术的人。村里人说宜彬不是在跑生意,而是在罗翁给土匪当师爷,大多侧目宜彬,腹诽宜彬。我爷爷不管这些。只要宜彬不欺男霸女,冲他有这么好的学问,我爷爷就尊重他。宜彬也尊重我爷爷,常对我爷爷说:“你这人实在,敢作敢当,有男子汉气慨,我喜欢。”宜彬每次从外边回来后,总第一个来看我爷爷。宜彬昨夜才从外面回来,今天一早就来看了我爷爷,冲这点我爷爷也不会去质疑宜彬的为人。

    宜彬问:“听说耗子头些天回来了?”“回来了。还带了个贵州女人回来。”我爷爷眼前浮现出那贵州女人的宽脸和高颧骨。宜彬说:“中央军吃了败仗,那家伙趁机当了逃兵溜回来的。”我爷爷记起去年耗子同宜彬有过过节。耗子舅舅家被土匪抢了,有消息说是宜彬给土匪牵的线。耗子为此去找宜彬,宜彬当然不承认,耗子要动武。当时我爷爷在场,我爷爷抓住了要开打的耗子问可有实据?耗子说大家都这样说!我爷爷说那就不能作数,大家都说你杀了人,你就去填命?!耗子想挣扎反抗,可是一动也不能动。最后耗子放弃了挣扎。耗子知道我爷爷同宜彬铁,我爷爷在,他就杀不了宜彬。耗子离开的时候,回头恨恨地望宜彬一眼,红着眼睛说:“总有一日我会宰了你这杂种!你等着!”宜彬脸就红一阵白一阵。后来不久耗子被抓了壮丁。不料一年后的现在那家伙就回来了。宜彬提起耗子,显然是心存担心,我爷爷就说:“他也许忘记从前的事了。假如他还怪你,我不会由着他胡来的。”宜彬笑笑,笑得显然有些僵,说:“你最公道仗义了。”

    我爷爷觉得宜彬是他很重要的朋友。我爷爷不能由着耗子听信传言把宜彬给杀了。只有宜彬能给我爷爷讲七侠五义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英雄们太值得佩服了。我爷爷那晚喝醉了,醉梦里他锻成了他的宝剑,果真吹发可断削铁如泥。

    我家老屋场地名叫松树岭。一脉长满蓊郁青松的山岭惊龙似地从群山里窜出来,把一片层叠而上的梯田分成了两垄。伏在田垄犹疑张望的龙头,被我太公的父亲栽上了板栗、核桃和楠竹。弯曲的龙颈山窝,就是我家屋场。场院有一个小坪,坪边栽一棵枝干错综复杂树冠巨大的桃树。桃树看得出很老了,老得不能行动,只能回忆往事,老桃的陈年心思艳丽而旖旎,挂在枝头,就是满树的花。花色红艳,把个庭院开出一片云霞。

    我爷爷的妈妈我的太婆唠叨中堂里的铁砧碍事。我爷爷默不作声把铁砧搬桃树下来。

    我太公家境不富裕,只有几亩可提供一家人口粮的水田,和不多的几块青山。照料好自家的田山后,我太公和他的儿子们还给别人做工。因为力气大,我太公不喜欢给人做田,只喜欢给人伐木扛木。伐木扛木虽花力气,但来钱可靠,也直截,不像做田,要等到秋收了才可见分晓,还保不准是不是亏欠。现今阳春时节,帮人种田的要赶季节在田间忙,我太公一家的男劳力却按部就班一如既往不闲不忙。我爷爷于是在桃花满树的时候能够有时间把他的铁砧搬到桃花树下来。而且心情能那样闲适愉快。我爷爷学着光头铁匠师傅的样子,把大锤抡到身后,在铁砧上重而慢地敲两下,又弓身轻起轻落快敲四下。

    “样子蛮像铁匠的,可你打的是什么呀?”蓦地有个声音在取笑。

    我爷爷猛抬头,见一个陌生女子从爬满青木香碧绿藤叶的竹篱边走过来,离我爷爷不到三步的距离。那女子正往我爷爷望,我爷爷一抬头,便与那女子视线撞个正着。那女子眼光柔和而澄澈,那瞳仁如波光潋滟的溪流里的深潭,那潭有奇怪的磁力,我爷爷像失了魂的傻子,懵懵懂懂地就坠进了那潭,潭深不可测,我爷爷坠啊坠,失控在一种奇怪的温软的愉悦之中。

    女子主动同我爷爷开玩笑,无非出于礼貌打个招呼的意思。不料对视之下见到的是一张傻子的脸孔。为了消除尴尬,女子又对我爷爷浅笑了一下。不料那傻子毫无反应,还是那样表情痴木,女子不免有了些尴尬和害怕,快步走了过去。边走又边奇怪,那小伙子眉眼好看,清朗有神,不像个傻子呀,想着不禁再回头望了我爷爷一眼。不料我爷爷还一脸呆傻地任由目光被女子牵了走,正扭头望女子。女子吓了一跳,赶紧走了。

    我爷爷老半天没从呆傻状态里灵醒过来。起初是不小心跌入了那女子眼眸。后来是惊异于女子白皙的瓜子脸上的眉眼鼻子嘴巴那样好看!再后来惊叹女子的身材那样娉婷婀娜,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胸隆腰细臀圆,而且走路姿态好看,简直移步生莲!我爷爷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女子走远后,我爷爷还记起女子的声音也那样好听,清亮圆润柔和而甜美!这是哪里来的女人呀?终于记起听说过隔壁的太平乡烟子垸的周细毛前几天把一个贵州女人寄养在耗子家。周细毛同耗子历来玩得来,又一起抓的壮丁,一起当的逃兵,这回一起从贵州各带一个女人回来。周细毛不安心农活,回家不久又要外出,就把女人寄养到耗子家来。同乡亲在一起,女人也许安心点。我太婆昨天有匹家织土布染好色又晾干了,要做几套衣服,听耗子女人说周细毛女人衣服裁得好,就去耗子家央了那女人来帮忙。“想不到猥猥琐琐的周细毛弄来个那样好看那样手巧的女人!”我爷爷记昨天夜饭时他妈妈这样感慨地说过。那么,刚才走过去的女人是周细毛的女人了?

    我爷爷灵醒过来后又记起那女人刚才好像从中堂进了我太婆的房间。我爷爷还想看那女人,于是假装大锤的木把松了,找我太婆要块碎布。进屋果然一眼看到那个螓首修颈坐姿好看的女人。我爷爷立即莫名地紧张起来,再不敢细看那人,就从他母亲手里接过一块布头,慌慌地逃出来。我爷爷跨出门槛的时候,一直低头帮我太婆缝衣的那女子好奇地望了我爷爷后背一眼,心想,这小子是不是傻子?神情怎么那样怪异!

    那晚我爷爷在他所住的厢房的床上辗转反侧,久不能寐。我爷爷眼前全是那女子的眼神身影。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女人!我爷爷忽然觉得有个女人做老婆是件令人神往的事。

    后半夜我爷爷终于睡着了。睡着之前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做好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起床时我爷爷恢复了他惯常的慢条斯理镇静从容。他洗了脸就出门绕过竹篱,翻过一道山梁又拐过一个山湾,去耗子家。因为早,山峦间的白白的烟霭雾气还没散去,这里一团那里一堆在升腾飘移。青葱的芭茅在路边优雅地斜欹着。满山是欢喜的鸟鸣。

    凑巧在耗子家门前菜地边遇到了昨天见过的漂亮女人。我爷爷对她笑笑,说:“早!好嫩的菜苔啊。”女子见我爷爷同昨天换了个人似的,那样英武俊朗得体大方,完全不痴不傻了,倒让她有些害羞,低声应付了一声。

    我爷爷来到耗子屋前场坪的时候,恰巧耗子走出屋来。寒暄后我爷爷把耗子拉到场坪一角,两人在柴垛上坐了。

    “刚才菜园里看到一个面生女人,是谁呀?”

    “烟子垸周细毛的女人。”

    “周细毛游手好闲,出去了就不知要哪年哪月才得回来。”

    “是啊,我也这么说哩。”

    “你就这样无止境地替他养着?”

    “那还能怎样啊?让你去养?”耗子嘿嘿笑了几声。

    “那就给我去养吧!”

    耗子又笑了,说:“你傻啊!她可比你大四五岁,而且有过两个男人了,你黄花崽呢!”

    “我愿意!”

    “你爹娘不会愿意。”

    “是我养她又不是要我爹娘养。”

    “你真看上她了?”

    “看上了。”

    耗子大笑起来,说:“都说你小子傻,不晓得要女人。原来你是不要丑的!你比谁都会挑女人!”

    我爷爷被耗子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回到正题:“我什么时候带她走?”

    耗子还收不住笑,说:“什么时候也不行!”

    “为什么?”

    “周细毛回来会同我拼命的!”

    “让周细毛找我。你说是我抢走的。”

    “你说得简单!到时候用这些屁话能够打发他?他会动刀子玩命的!”

    “你刚才同我说半天,却压根不愿意,你是耍我咯?”

    “咦嘿!是我同你讲还是你同我讲,搞清楚!”

    “弄得我火来了,一把火烧了你的屋!”我爷爷说着站了起来。

    耗子也站起来。脑子在飞快地转着。耗子对我爷爷不是很了解,不知道这傻小子到底什么心性。耗子被抓壮丁离开家乡又快一年了,不知我爷爷现在到底干些什么?开口就要杀人放火,莫不他也入了罗翁山土匪的伙?他可是同宜彬走得近。

    耗子看出我爷爷是真动了气,有些胆怯,说:“周细毛要是没死在外面,回来要人,你可要来当他面说清楚。”

    “当然。”

    “我养了这些日子,还给她添了衣服,怎么说?”

    “你要怎么说?”

    耗子看了我爷爷一眼,发现这浑小子没有撒泼发横的意思,犹豫一下,说:“起码五石谷。”

    我爷爷想了想,说:“五石就五石。”

    我爷爷回家同他娘说要担五石稻谷给耗子,娶回那漂亮贵州女人,正纳鞋底的我太婆吃惊得用锥子扎了自己的手。疼痛让我太婆愤怒地大囔起来:“你个报应崽!世上女人死绝了?!她年纪比你大,有过几个的男人,现在男人也活昂昂,你怎么就要找她!”我爷爷木木讷讷,欲言又止,却是一脸的不听劝导。我太婆把流血的手指含口里吮了会,恶狠狠地说:“你趁早收起你的糊涂打算,小心让你爹知道打断你骨头!”

    我太公已经吃了早饭,边喝茶边等我爷爷吃了饭去同他上山伐木。好像听得我爷爷回家了,又听见我太婆大声囔了句什么,半天还不见我爷爷来吃饭,我太公不耐烦地喊:“还不快吃饭上山做事干什么?”我太婆直努嘴让我爷爷去茶堂吃饭去。不料我爷爷只是不走,坚持要担五石稻谷去耗子家。

    我太公知道我爷爷的糊涂心思后,果然勃然大怒,用他扛木的撬杠追打我爷爷,我爷爷年轻,身子灵活,父子俩在屋前场坪跑了三圈,我太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差一点点就能打着我爷爷,可就是打不着。我太婆站房里椅子上透过窗子看,看出我太公是真动气玩命了,就既担心累坏气坏她老公,又担心伤着她儿子,着急地在房里喊:“要死的,你还不砍树去!”一句话果然提醒了也被追急了的我爷爷,他不再在屋场绕圈子,一溜烟跑过篱笆,跑远了。我太公扔下撬杠,骂:“这孽畜!”然后披上坎肩,出门上山。

    一会我爷爷就回来了,进茶堂屋端海碗泡了汤呼哧呼哧扒饭。我太婆说:“以为你上山砍树去了。”我爷爷气呼呼地说:“我饭都不要吃呀?莫怕是想饿死我!”我太婆笑了:“你爹骂你畜牲硬是没错。你是猫头鹰,长大了还吃娘!”

    伐木回来晚饭的时候,我爷爷旧话重提,要担谷子去耗子家。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的我太公又气又急,胡子直打颤,说:“我没得话同你讲了,你再说这样丢人现眼蠢得拉牛屎的话,你就不是我崽,你莫归我这屋!”我爷爷闷闷地说:“不归屋我也要五担谷。”我太公猛地把酒壶顿在桌上,高声说:“屋都不准归,你还想担谷!”我爷爷说:“我砍了那么多木,我也种了田,我不该得五石谷子呀!”我太公说:“你不是拿去做蠢事,十石谷子我也不得吝惜。你这事没得商量,除非我死了。”

    父子俩都不做声了。我爷爷知道同他父亲的谈判算是彻底谈崩。生气再不喝我太公倒在他碗里的酒。

    第二天一大早,我爷爷清理了几套衣服,要出门去。慌得我太婆说:“崽呀,你这是上哪去里?”我爷爷不出声,只顾往外走。我太公说:“日头黄黄的,你往哪窜死去?”我爷爷说:“我不归你屋,我爱去哪里去哪里。”气得我太公又寻撬杠要打。我太婆急忙拉住,在我太公耳边低声而严厉地说:“这样了,你还打?!”我太公有些怕他老婆,站着不动了。我爷爷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任我太婆站屋场边呼唤。

    我爷爷背着个装了他几套衣服的包袱来到岩坳,去了他外祖父家。我爷爷外祖父就是岩坳客栈的老板。他家还开着个水磨榨油房,所以家境很是富裕。我爷爷小时候给他外祖父家看过牛。我爷爷外祖母一见我爷爷就高兴地“毛毛”“毛毛”地叫,全然不记得当年放牛娃已经长大。我爷爷敷衍地同他外祖母笑,却径直去柜台找他外祖父。我爷爷要同外祖父借十个大洋。“我爹说了,收到这笔扛木的工钱他就来还你。”他外祖父正想着其他什么事,让视线越过老花镜上面的边框目光空洞地看着我爷爷,居然听明白了我爷爷的话,若有所思慢条斯理地从柜台的小铁皮箱子里拿出了十个银元。“找你外婆给你拿饭吃。”岩坳客栈老板说。等我爷爷走出好几步了,又喊住我爷爷,写了张借据,让我爷爷按了指印。

    我爷爷回到藤梨坳耗子家还在吃早饭。耗子好酒,清早也喝,见我爷爷来了,命老婆添酒杯碗筷。我爷爷推辞,目光炯炯地盯着耗子,把五块银元排在耗子面前餐桌上。“什么呢?”耗子问。“五石谷子。”我爷爷说。耗子一下明白了银元是什么意思,心下有些不快,想了想,说:“你这是头几个月的谷子行价了。”“现在行市多少?”“五石起码八块了。”我爷爷心说幸好多借了几块,又摸出三块银元。耗子有些沮丧,到底把高颧宽脸的老婆叫到一边去嘀咕了几句,那老婆就进屋里鼓捣一阵,提一个蓝地白碎花的土布包袱出来,放在一边的一张太师椅上。

    那漂亮贵州女人不知就里,一直吃着饭。我爷爷等她吃好饭,走过去,对漂亮女人说:“我们走吧!”女人联想到刚才桌上的银元,忽然明白了,气得柳眉倒坚,指着耗子咬牙切齿地说:“耗子你做这样的亏心事,要不得好死!”耗子急了,说:“怎么怪我了呢?”又指着我爷爷说:“你问他呀!”

    我爷爷知道绝无可能好言好语把女人带走,一言不发,弯腰把女人扛到肩上,顺手拿上耗子老婆清好的包袱,用脚开了门,径直出了耗子的屋。

    女人一被我爷爷扛上肩膀,就激烈挣扎抓打,无奈她被我爷爷扛成一个褡裢模样,腹部在我爷爷肩上,头脚冲下。她面对的恰好是我爷爷肌肉厚实的后背,她的无力的抓打,我爷爷全当搔痒。我爷爷这样把女人扛出大约两里地,女人才不再抓打挣扎。我爷爷扛着她就觉得省力多了,不由加快了脚步。又走出里来路,我粗心的爷爷终于隐约听到了女人的抽泣声。我爷爷放慢脚步,听出女人确实在哭泣了。女人的哭泣让我爷爷彻底停下了脚步。我爷爷发现为了对抗女人的挣扎他右手紧紧地抱着女人的两腿,左手紧紧按在女人屁股上。左手感触到的奇妙的浑圆温软、从未闻过的女人的体香以及女人的哭泣让我爷爷心慌意乱,我爷爷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女人,他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终于我爷爷把女人放下来,他看到的是一张彻底被泪水打湿的脸,那脸即或在哭也那样好看,更兼梨花带雨,平添无限楚楚可怜。我爷爷心里觉得宁可自己死也不想让女人哭泣。我爷爷本能地抬手要给女人擦泪,女人凶狠地一抬手格开了我爷爷的手臂。我爷爷嗫嚅着说:“你莫哭好不好?”过好久,想好了言词似地说:“你哭什么呀,周细毛有什么好!他赌钱打牌游手好闲不说,还喝醉了酒就打女人。他有过两个老婆,一个被他打跛了腿娘屋接了回去,一个被他卖给别人抵了赌帐。”女人只是哭,不说话,我爷爷更加心慌意乱,又说:“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你。知道你是周细毛带来的女人,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把你抢过来,你这样好一个女人,怎么能让周细毛糟蹋!”女人继续哭了一会,不哭了,用袖子擦了下眼睛,什么也不说,拔腿就望回走。我爷爷一把拽住女人的胳膊,说:“你哪里去?”女人不说话,甩开我爷爷的手,径直走。我爷爷跑过去,再次抓住女人胳膊,说:“你真的不能回耗子那里去!”女人又要甩开我爷爷的手,却甩不开,女人声音严厉地说:“我不要你管!”大约觉得不同我爷爷说清楚就无法摆脱他的钳制,换了一种相对平静却无限冷漠的语气,说:“我不回耗子那里去了,更不会等周细毛了,我想家乡了,你放我回贵州好吗?——你放手呀!”我爷爷就放了手,看着女人往回走了。我爷爷脑子一片空白,痴痴地望着女人的背影。那背影好袅娜动人啊!

    女人走不出十步,我爷爷又冲了过去,抓住了女人,几乎哀求地说:“你别走好吗?做我的老婆吧!我要你啊!”说着猛地把女人抱住。我爷爷用劲好大,女人有了要被箍窒息的感觉。女人温软的身体给了我爷爷强烈的刺激,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这女人,他喜欢这女人,这样好的女人走了,他就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没了意义,不如死了算了。我爷爷甚至有了想哭的感觉,他好想女人也喜欢他,肯同他在一起。女人这次没有踢打我爷爷,只是呻吟似地说:“我不要在你们湖南了,我想回家。”我爷爷听女人一心只要回贵州去,心里急了,就狠起来,不想由着女人愿意不愿意了,只想快点把女人变成自己的,好不让她走。可是我爷爷不知道如何对女人下手。他把雨点般的吻按在女人头发额头眼睛鼻子脸颊上,女人挣扎躲避着。我爷爷看出女人是不想让嘴被他亲到,忽然福至心灵,知道最应该干的是什么了。当我爷爷强行把嘴唇按在女人嘴上时,女人身子一下僵硬了。女人的嘴唇好柔软,那柔软让我爷爷觉得太不可思议,他像行将饿毙的熊攫取到一块救命的蜂蜜那样贪婪地吸吮和探索。最后他呼吸困难起来,不得不把头后仰,这时他看到女人也呼吸困难双眼闭合嘴唇微张,我爷爷仿佛中弹的狗熊一样大嚎一声,猛弯腰又把女人扛了上肩膀,一路狂奔起来。我爷爷的肩膀磕痛了女人的肚子,女人又开始捶打我爷爷的后腰背,可是我爷爷全然处在癫狂状态,完全不能想到和顾及会把女人肚子磕痛。

    我爷爷这一跑足足跑出三华里。最后我爷爷绊了一跤,把女人抛在了路坎上的草地上。女人惊吓地朝我爷爷望。我爷爷却并不惊吓,露出整齐好看的牙齿开心地笑。女人于是知道我爷爷并未绊到,是故意把她抛在草地上。女人有些气愤,骂:“要死的,把我肚子磕痛死了。”我爷爷还是笑,坐到女人旁边,说:“喜欢这里吗?”女人这才发现他们坐在一片花海里,路坎下是满山坡的高大紫杜鹃,路坎上是满山头的矮小一些红杜鹃!女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满山满坡的杜鹃,而且两种花色配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地截然分开。每朵花其实就是一个树枝在笑,于是满山满谷都溢满了喜色。“喜欢吧?”我爷爷再次得意地问女人。女人料不到这傻子是扛她来看花的,这傻子此刻无心无肺的笑容也同一朵杜鹃一样可爱,女人心里就有了莫名的感动,一个会刻意带你来看花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坏人吧?女人想。面色不自觉就和悦下来,说:“不喜欢!你扛我来就是让我来看花的?”我爷爷看出女人说不喜欢是故意的,就把笑容变得更没心没肺,说:“不啊!我是要你来给我做老婆婆的!”女人说:“我不当你老婆!”

    我爷爷看着女人漂亮的眉眼和说话的姿态,又开始两眼发直一脸呆傻。他记起了刚才吮过的蜜糖,不再说话,一猴身子朝女人扑了过去。

    吮着蜜我爷爷的傻劲又上了来,他急切地用粗大的手探索了女人的身子,动作那样粗野容不得女人作出任何有效的反抗。女人着急而绝望地发现,她的每一次挣扎,都被傻子利用了,最后她被傻子脱得一丝不挂。女人忽地嘤嘤地哭起来,不再动弹。女人的美丽让我爷爷血脉贲张,意识变窄,女人的哭声此刻也不能让他良心发现,他野兽似地啃咬着女人。最后我爷爷脸红耳赤着急起来,他觉得自己想彻底地把女人变成他的,却不得其法。女人发现了我爷爷的困窘,先是惊奇,后来就庆幸起来,趁我爷爷困惑的当口,把他推开,坐直身子,说:“好了!我已经是你老婆了。你带我回家去吧。”我爷爷傻劲还没过去,惊诧地说:“回家?我想把家就安在这里呀!”女人吃惊地望着我爷爷,说:“我们不要房子?不要吃饭?你要我们当野人呀?”

    我爷爷彻底醒了过来,迅速穿好衣服,又帮女人也穿上,然后拉女人钻进路坎上的红色杜鹃花林,奔跑起来。女人不知这傻子要干什么,机械地被拉了跑。最后我爷爷扒开一个草丛,女人看到了一捆被褥几把刀子一个鼎罐一口铁锅两个瓷碗和一块猪肉一小口袋粮食。女人不明白,望着满脸得意的我爷爷,说:“你果真要我跟你当野人?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家?”我爷爷沮丧地坐在地上,说:“我要娶你当老婆,被我爹赶出来了啊!”女人惊得呆了,站了半晌,猛地坐到我爷爷身边,抱住我爷爷,说:“你真是个傻子啊?”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爷爷最后把他的窝棚建在路坎下紫花杜鹃林里的一棵青岗栎树下。那里临近山涧,我爷爷用两根楠竹把涧水引到了窝棚边。我爷爷心灵手巧,把窝棚搭建得远看有型有款,进去则整洁方便,有雅致的竹床,有小巧的火塘。在我爷爷最后架引涧水的时候,女人也开始在山涧边忙碌。她采来一些嫩绿的野油麻苦刺芽和火红的杜鹃花。我爷爷看了一眼野油麻,说:“野油麻也能吃?我们这都只用来喂猪。”女人白了我爷爷一眼,没有出声。

    女人很擅长烹调,她做的火锅不但让我爷爷知道了野油麻也很好吃,甚至让我爷爷觉得吃过的所有筵席都没有女人的手艺好。

    饭后不久我爷爷说松明油烟重,早早就把灯熄了。两人就着火塘的火光说话。女人聪明而幽默,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喜欢开我爷爷玩笑。我爷爷显然心怀鬼胎心不在焉,老被取笑得只有嘿嘿傻笑的份。说笑一会,我爷爷终于露出本来面目,急不可待地把女人抱上了床。女人不再反抗,但我爷爷还是遇到了他的老难题,再次急得脸红耳赤。在女人帮助下取得成功之后,我爷爷一度骄傲地想:“我原本也知道的,就是有些不敢确定有点害怕。”骄傲只是瞬间的事情,我爷爷很快就被惊奇追赶着奔驰,他又惊喜地追赶着幸福和美妙。

    我爷爷看出我奶奶也很舒服很喜欢的样子,就傻劲上来,贪得无厌地老要。我爷爷第四次想要的时候,我奶奶不作声,在我爷爷后背拍了一下,我爷爷吓得翻身下来,老实躺我奶奶身旁不动了。窝棚里很黑,四周静悄悄地,听得到涧水和竹笕水流淌的声音。我爷爷觉得空气里有股好闻的清香,不知来自满山的杜鹃花还是来自我奶奶的身体。

    “为什么不让我走?是心痛你五石谷子吗?”我奶奶一动不动仰躺着,静静地想着什么心事,突然语气轻柔地问。

    我爷爷从我奶奶的口气里听出,我奶奶又在取笑他,我爷爷知道自己需要作出回答的只是前半问。我爷爷觉得与这样美好的女人躺一起,好幸福,心由是变得宁静安祥,悠悠地说:“我本来还不想要女人的,我要锻一柄世上最好的剑。因为我觉得我武术已经练得不错了,我最需要的是一柄好剑。我还不知道怎样打造我的宝剑。我娘老嫌铁砧放中堂里碍事,我只好把它放到桃花树下去。这时我就看到了你。看到你以后我晚上睡不着觉了,我只好打算还是先娶老婆算了,也免得大家背后老说我有毛病,不懂得想女人。”

    “——你会武术?怪不得耗子不敢得罪你。”

    “他们其实不知道我会武术,我偷偷练的。他们知道我力气大,就怕我。”

    “你们这里练武的多吗?”

    “这里没人练武。我家请过两个东安的篾匠打晒垫和凉席。有天那徒弟同我说,师傅喝醉酒又骂他,还用竹条打他。他说着气愤起来,一掌把一个楠竹兜子拍烂了。他同我一样大,当时十四岁。我就知道他有功夫,他却不肯承认。可能是他师傅不准他显露身手。我有次见他蹲篾刀凳上,趁他不注意从后面将他扳倒,哪知道他双手一撑地,飞快地站住了,顺势就踢了我一脚,我仰天一跤,后脑磕篾刀柄上,跌一大疱。我就说,要同我娘说,然后告诉你师傅,除非你教我练武功。小篾匠怕了,说好吧,谁叫我们讲得来,不过你得偷偷练。于是我就有了师傅。师傅先让我用手插稻谷,教我翻跟头,后来又教我轻功,我现在能从二楼轻轻一跳就下来,冲几步一飙又上楼去,没人推得倒我,推倒了我一筋斗就又站起来,我也能一掌拍烂楠竹兜。我师傅脾气很好的,除了他师傅喝醉了打他的时候,他从来不生气。一天到晚唱歌,我娘嫌他唱歌听不懂,不好听,说他唱歌像羊叫,他也不生气,认真地说,不是羊叫呢,羊叫是咩咩咩,把我娘给说笑了。”

    “你练武功干什么,你喜欢同人打架吗?”

    “我不同人打架,我要帮助受恶人欺负的人。好比七侠五义里的侠客那样。所以我要打一柄好剑。”

    我奶奶听着又不说话了,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我爷爷发现我奶奶有时候喜欢闷着想心事,想什么别人猜都猜不到。

    “我娘听耗子老婆说,你在贵州有老公,他怎么样,是好人吗?”我爷爷惴惴不安地试探着问。

    今天晚饭后我奶奶脾气一直很好,我爷爷问她这烦心事她也没不高兴,翻一个身抱住我爷爷,说别人故事一样柔声说:“不好。本来家里还有些钱的,在集镇上开了间杂货铺,有些生意。可是他好赌博,也爱喝酒,后来还吃上了鸦片烟,看着就要把家当吃空了,人也吃得像个痨病壳壳。我不怕穷,最怕男人没个男人样。跟着他心里没一点想图了。恰好周细毛哄我说你们这里是个很平阳的大地方,如何如何好,我就跟了来。当时只想着要从那里逃出来。”

    这回轮到我爷爷想心事了,想一会,问:“那你喜不喜欢这里呀?你不会老想回贵州去吧?”

    “不会老想回去了。”我奶奶本来还想说,我回去又能有什么好呢?但是没有说,顿一下,才又说:“我喜欢这里了。”

    说着我奶奶更紧地抱住了我爷爷。

    “喜欢这里什么呢?”

    “我喜欢简单。”我奶奶不喜欢杂货铺里自己的和别人的假惺惺的笑,不喜欢口是心非地同别人说许多话,不喜欢他家形形色色诡计多端的亲戚,不喜欢赌博喝酒抽鸦片把日子过得那样复杂。

    “喜欢简单?”

    “嗯。简单一点,清爽一点。”

    “到哪里找清爽呢?活着总有麻烦来找你的。我只想打一柄剑,几简单的事吧?至今弄不成。”

    “不。跟你在一起的日子一定能够简单清爽。”

    “为什么跟我在一起就清爽呢?”

    “因为呀,”我奶奶想了下,继续说:“因为你脑壳就比较清爽。傻子的脑壳都比较清爽。”

    “好呀!绕半天弯子,原来只是要骂我是傻子呀!”我爷爷说着激动起来,猛地把我奶奶推仰卧了,一翻身又压了上去。

    我奶奶还是不出声在我爷爷背上拍了一下。我爷爷老不情愿地又翻身下来。这时“过江过河”鸟又叫了几声。我奶奶说:“要乖!睡觉。等下天都亮了。”

    我奶奶醒来时发现太阳早出来了,有几线阳光透过窝棚的茅草间隙,落在被子上,变成圆形的光斑。我爷爷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起床了。那傻子哪里去了呢?我奶奶正准备把搜寻的目光投向窝棚门口,不料发现我爷爷就坐床头,满眼喜爱和贪婪地俯视着她。我爷爷起来做许多事了,忙完事情,不想吵醒我奶奶,又想同我奶奶亲近,就傻傻地静看我奶奶的睡脸。“怎么?又发傻了啊?”我奶奶抬手摸一下我爷爷的脸。我爷爷俯身在我奶奶嘴唇上吻住,一吻上就没完没了,我奶奶不得不笑着把他推开。“傻子,光这样就能过日子?”

    我爷爷兴奋地拖我奶奶起来,让她去窝棚门外看。我奶奶穿好衣服,一边梳着头发,来到窝棚门外,看到我爷爷一清早把他的铁砧大锤扛了来,还扛来一把锄头一把镰刀。我爷爷告诉我奶奶,他要在那边的山林里开出一块荒地,种上红苕苞谷,在窝棚边点上瓜豆蔬菜。“我们就吃杂粮度日?在我们的苞谷红苕长熟前我们就吃野菜?”我奶奶笑问。我爷爷告诉我奶奶他会设套猎取野猪野羊,他今天起就当猎人,养家糊口,攒钱后他再盖一栋漂亮的木楼。“我以后才有空打造宝剑。”我爷爷踢踢铁砧,不无遗憾地说。

    早餐后我爷爷带我奶奶进山设机关套野兽。杜鹃林过去就是一片树木高大的杂木林,这林延绵了几个山坡。因为树木高大密集,林中没有杂草,连灌木都因为缺少阳光而少生长。林中满是厚厚的落叶。落叶间有布满兽蹄印的小路。我奶奶好喜欢我爷爷带她走进山林,像个小姑娘一样顽皮地蹦蹦跳跳,时前时后。我爷爷一直傻笑着,只是在我奶奶接近兽路时招呼一声。“野物好狡猾的,你踩过,它们也许就要换条路走。”我爷爷说。

    斜行而下的兽路遇到一个陡坎了,我爷爷叫我奶奶停下来。我爷爷用一把类似锉刀的特制猎刀在兽路上挖一个整齐的小坑。然后在坑边桩入一截带钩的拇指粗细的树枝。把一根茶杯口粗细的柔韧的树杆深深桩入了兽路边数尺远的地方。树杆末端系一根用药水煮过柔软而结实的麻绳。压弯树杆,麻绳、预先埋好的带钩树枝、一个水竹和箬竹编的小搭子,共同组成一个兽足踏入就被缚住最终让野兽被挂在半空的机关。一切弄妥后我爷爷开始隐蔽机关,把一切触动过的地方恢复原样,还将那树杆伪装一番,弄得那地方同未埋设机关时几乎一样。我奶奶问为什么要在陡坎上埋设机关?我爷爷解释说陡坎处野物落蹄不似宽缓的地方那样散漫,猎人挖坑埋设机关的地方,一般是野物过坎后别无选择的落蹄之处。我奶奶说:“想不到傻子也有狡猾的时候。”我爷爷佯装恼怒:“又说我傻子!”做要找麻烦的凶相。我奶奶逃,我爷爷就追,追到了就按在大树上,要复习昨夜的功课。我奶奶自是不肯,终是不敌我爷爷蛮力。我奶奶这时看到被树叶滤下的阳光是七彩的。树缝间的天那样蓝云那样白,有只鹰翅膀一动不动在天上滑翔。

    我爷爷奶奶跑了几座山坡,一口气设下二十多个机关,我爷爷奶奶又回到一面山坡开满杜鹃搭有他们窝棚的那座山。那山叫炭窑坡,却满山青葱,没见炭窑,想来炭窑已经是很古的事情了,本地人甚至已经把地名讹叫成太阳坡,要不是碑刻上有记载后人还只当它真叫太阳坡。我爷爷回窝棚拿上柴刀镰刀锄头带我奶奶穿过红花杜鹃林,拐过山梁,来到炭窑坡向阳的一面山坡上。我爷爷开始砍伐那片灌木多乔木少的树林。等这些砍下的树木枝叶可以被点燃的时候,那里将是我爷爷种植苞谷红苕的地方。我爷爷安排我奶奶在靠山梁的一棵古松树下躲太阳。我奶奶看着我爷爷傻乎乎的卖力砍树的样子,又爱又心痛,说:“我给你唱支山歌听好不好?”我爷爷就停下来,开心地笑着说:“好!”望我奶奶半天,见她并不开唱,只当我奶奶逗他玩,笑笑,又埋头砍树。我奶奶其实是在专心思考到底是唱哪一首,终于想好,就开唱了:

    郎在高山打一望

    妹在河里洗衣裳

    天一棒来地一棒

    棒棒打在岩板上

    唱支山歌试妹心

    丢个石头试水深

    阿哥有心快回音

    阿妹心里才平静

    我奶奶嗓音温润甜美,唱山歌动听极了。听着我爷爷就呆了,想想,也扯开喉咙唱一首:

    太阳出来照白岩

    白岩上面杜鹃开

    先开一朵梁山伯

    后开一朵祝英台

    苋菜红来韭菜青

    二人相好到如今

    要学苋菜红到老

    莫学花椒黑良心

    我爷爷嗓音浑厚亢亮,听得我奶奶也是痴了。两人正准备互相夸奖几句,不想对面山头一个老汉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一更初睡起,两眼都不闭,翻来覆去常叹气,时时想着你。

    二更睡不着,起来拌酒喝,团团圆圆坐一桌,未见情哥哥。

    睡到三更中,做个团圆梦,梦见哥哥在怀中,醒来一场空。

    四更天将明,披衣送情人,送郎送到大门外,情郎几时来?

    我是娥眉月,朝去晚又来,小妹妹莫挂怀呀,晚上又来歇。

    我爷爷听出那是给财主曹烨家放牛的老光棍尹四叔。尹四叔开始几段捏着嗓子学女声唱的,最后一段才用回男声,整支歌被他唱得缠绵悱恻而又滑稽夸张。我爷爷当即笑倒,我奶奶也握嘴大乐。

    杜鹃花开始凋谢的时候,我爷爷窝棚前点的南瓜秧葱绿得近乎透明,调皮的芽尖似乎一夜之间能够窜出尺来远。天气日暖一日。我奶奶穿过杜鹃林爬坡去她苞谷红苕地侍弄她庄稼时,得脱下夹衣挂锄柄上,只着一件单衣。

    不知是山上野物多,还是我爷爷技艺好,几乎天天有野羊野猪踩中我爷爷埋设的机关,最多时一天猎获到二三只野物。我爷爷清早把野物从山上扛回,是野羊就剥下毛皮,晾在窝棚檐下,是野猪就褪毛开膛,然后挑上那些兽肉走几里陡峭山路下到官溪峡谷,沿峡谷走十几里青石板官路到官溪口,搭船在沅江顺水走三十里水路,来到洪江街上。有时在街上住一宿,大多时候连夜赶回炭窑坡。天色一般在我爷爷回到官溪口前就黑了下来。满天星斗的夜晚,我爷爷一心想着早点看到我奶奶顽皮娇俏的笑脸,两腿生风走在青石板路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晚,我爷爷会去官溪口沅江边的人家讨一个长长的竹篾火把,燃上,一心想着他回家时我奶奶欣喜的笑容,把青石板上的脚步声踩踏得清脆而轻快。给我爷爷火把的人家照例请我爷爷进屋坐坐,喝茶吃夜饭。“不了不了,吃了迟中饭,家里煮了饭等我,不远呢,一会就到。”拿了火把也不如何言谢,在火塘里燃上笑笑就走。下回挑兽肉经过,不忘送一块肉到那人家,屋里人就说:“呵,又发财了!恭喜!给我块黄羊肉啊?拿钱给你。”“不要钱不要钱,山上野物,要什么钱!”

    窝棚里我奶奶早已经把饭菜做好。给我爷爷洗澡泡脚的水在火塘撑架上开了又开。我奶奶拿竹勺去门口竹笕接了山泉水添在火塘上的鼎罐里。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我奶奶坐火塘边静静想心思。她想家乡父母,想小妹小弟。她不愿想那个赌博好酒还抽鸦片的杂货店主,不愿去想他是否已经抽完了他的所有家当,是否已经抽得皮包骨头动弹不得最终已经被人抬上山掩埋在一堆黄土里了。她想回家乡,回家乡看上亲人一眼。但她又明白看亲人一眼后,她还得离开家乡。于是她忽然清醒地意识到单单为看亲人一眼而回到遥远的家乡去是多么地不切现实。我奶奶于是让自己不再去想回家乡的事情。那想什么好呢?我奶奶开始想头脑心思都简单的我爷爷。这个比她小好几岁,心思简单的男人,行为同想法一样简单。但是想到做到。几乎生活所须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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