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彼时的李斯,有着太多压抑的愤怒,因此很难对吕不韦作客观的评价。在彼时李斯的眼中,吕不韦始终只是一个商人,目光短浅、惟利是图。对商人的看法,他和他师兄韩非完全相同:所谓商人,乃是五蠹之一,是人类的渣滓,社会的蛀虫。诚然,商人作为一个比妓女还要古老的职业,在古代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是受到鄙视和厌弃的,至有无商不奸之说。贩子,无耻之徒也。可见,古时候的商人,地位远远不如今天来得高。比较而言,商人的地位,过去被踩得太低,今天却又被抬得太高。今日流行的价值观,便是商人的价值观。所谓成功,便是金钱的成功,从大里来说,看你手中里有多少钞票,从小里来讲,看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而那些成功人士,也早抛弃了富翁富婆这样土气的头衔,换上了社会精英、财富英雄的新装。我于经济学不甚了然,而那些经济学家们似乎也没有打算让我了然。但很明显的是,当制造者得到的利润远远少于贩卖者得到的利润,当消费者不得不接受某些价格远远高于价值的产品,当劳动和收获在不同的人身上呈现出巨大的反差,这其中一定存有问题。由前可见,仇富心理,古已有之,非今日始。仇富者纯粹是红眼病吗?韩非是红眼病吗?未必尽然。
反观在古代倍受追捧的读书职业,近来萧条了许多。古人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近日,读书这份曾经很有前途的职业也开始有向下品靠拢的趋势。和商人不同的是,读书人的地位过去被抬得太高,今天却又被踩得太低。所谓的社会分工,三教九流,原来也有风水轮流转的时候。
话说回来,如今李斯已跻身俱乐部之内,而且成为vip会员,他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吕不韦的所作所为,而且同朝为官,吕不韦的许多心路历程,他也能够感同身受。现在的李斯,可以相对冷静和公允地对吕不韦进行评价。
第六节吕不韦的仕途回顾
吕不韦的仕途经历,只能用梦幻两字来形容。他并没有在基层历练过,也不曾在权力之梯上经过艰辛的爬行,他第一份官职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仕途之顺利,可谓空前绝后。小时候看西游记,常常疑惑,孙悟空为什么非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这才修成正果呢?他完全可以驮着唐僧,一个筋斗云翻到西天,取走真经的呀,那多快捷多省事啊。后来渐渐明白,小时候的我太过功利,其实最重要的也许不是结果的满意,而是过程的快意。人生就像请客吃饭,非求一饱,而是在于盘中滋味,席间风情。吕不韦作为一个职业官僚,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取到了真经,从此再无奋斗目标,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吕不韦之所以能一步登天,荣居相国,靠的是他对嬴政父子的拥立之功。然而,相国乃是朝野之所望,百官之楷模,光躺在旧日的功劳簿上吃老本显然不行。从庄襄王元年,到现在的嬴政八年,算起来,吕不韦在相国的位子上已经待了十又一年。吕不韦的仕途已经即将到达终点,是时候该检讨总结自己执政多年来的业绩,给自己也给历史一个交代了。
这十一年来,吕不韦到底干了哪些值得书写的事情呢?领导者的第一原则:所有的错误,都是你的错误。由是言之,所有的功劳,自然也离不开领导者的英明领导。在吕不韦的任内,有以下几件值得书写的大事,应该均可记在吕不韦名下。
一是灭亡东周,发生在吕不韦上任的第一年,为吕不韦亲手操作。当时的东周已是风雨飘摇、弱小不堪,全部领土加起来也只不过七个县城(河南、洛阳、穀城、平阴、偃师、巩、缑氏)而已。六国中的任何一国都具备绝对实力,可以轻易灭之。因此,灭亡东周并不能显出吕不韦的本事,实际意义也不大,然而其象征意义却非常巨大:它宣告了凡三十七王、八百六十七年的周朝从此不复存在,世间再无天子。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之后,战争便只是战争,再无正义和非正义之分。此后,秦国攻打六国,也不用再担心跳出个所谓的天下共主,对秦国的暴力表示强烈的抗议和谴责。
二是开疆拓土,大有斩获,先后为秦国增加了三川郡、太原郡、东郡。
三是击溃五国联军,事在嬴政六年。从此,六国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再也无心西向伐秦。合纵连横,曾为多少能人异士提供了绚烂舞台,演绎出他们人生中最华丽的乐章,也从此彻底地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
四是决策修建郑国渠。当时郑国渠尚在建设之中,只见投入不见产出,是利是弊还难以定论。
除却以上四条,现在吕不韦又在自己的相国履历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吕氏春秋。可以说,能否千古流芳,吕不韦很大程度上就指着这本书了。
吕氏春秋虽然由吕不韦以相国之身份出面主编,却并不像后世的永乐大典、四库全书那样,有着明显的官修痕迹。吕氏春秋深具民间色彩,里面充斥着那些编书者——不得志的士人的牢骚和郁闷,不歌功颂德,不隐讳曲折,新鲜活泼,非常原生态。而在每章每节的末尾,也并不来个臣不韦曰:如何如何,赠格楞格。
第七节李斯眼中的吕不韦
吕氏春秋的编撰完成,让李斯对吕不韦刮目相看。原来,吕不韦虽然是商人出身,心中也并非总是计较着利益得失的。他是真心想编一部旷古未有的大书。姑且不论书的质量如何,至少其起点高远,衷心赤诚。
单就成本和产出来看,吕氏春秋投入巨万,发行量却不会超过十册,而且这十册也不可能投入市场销售,只能免费赠送,核算下来,是彻头彻尾的亏本买卖。然而,这笔买卖吕不韦还是做了,而且做得心甘情愿。就算像吕不韦这样精明的商人,也懂得不是什么行业都可以产业化的道理。这个世界上,应该有比经济利润更严肃更高尚的目的。退一万步来说,在商言商,吕不韦以巨万的投资亏损,却买来了千秋万世之名,还能有比这高明的生意经吗?
作为一个非凡的政治家,其社会责任感和时空远见,决非建立在金钱的衡量之上。在李斯看来,吕不韦的所谓四大功绩,无足可道。只有吕氏春秋,才体现出了吕不韦的个人特色,以百世之利先一时之务,也是他异于乃至高于秦国历任相国的地方。夫为官者,往往着力于当下之政绩,以一时之务先百世之利,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求多求快,不顾其余。如果没有头痛脚痛,那就先创造出个头痛脚痛来,总之,一定要作出些人人都能用肉眼看见的政绩来。
曾读苏轼先生所撰潮州韩文公庙碑。韩愈谪守潮州,治理潮州不到一年,便被调离他任。然而,就这短短不到一年的任期,却使得潮州人对韩愈感恩戴德“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韩愈为官的魔力何在?他到底干出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政绩来?说起来其实却简单得很“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读着吕氏春秋,李斯不禁忽然想念韩非起来,不知道韩非的书作得如何了,他在韩国过得可还如意否?韩非,你我正当壮年,这世界必将属于你我。吕不韦已经老了,吕氏春秋将是他政治生涯中的最后一件大事。这个世界,永远都不缺大事发生,接下来,还有更大的事业,比吕氏春秋还要伟大千万倍的事业,那就是歼灭六国,统一天下,但这样的伟大事业,不会再轮到吕不韦的头上了,而是注定要完成在嬴政和我的手里。
一个人不能选择他的出生,也无法选择他所处的时代。数算五千年长河,留下的史书典籍,对后人来说,已是多得用一生都无法通览一遍。尽管如此,在中国的土地上,历朝历代都有着无数鲜活的生命和感情,一样的五谷杂粮,一样的男欢女爱,一样的悲喜情仇,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经历,却不曾在史书上占得只言片语,史官们也不曾慷慨地为他们记上哪怕随便一笔。人和人是多么的不同,既有“宁为盛世狗,不作乱世人”的无奈,也有“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的激烈。对李斯而言,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所恐惧的,便是活在一个注定平庸而无名的时代。感谢上天,让他生得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刚刚好赶上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
将吕氏春秋向朝廷百官炫耀过一番之后,吕不韦又来向天下炫耀。他将吕氏春秋布于咸阳市门,上悬千金,无论诸侯游士宾客,凡能增损一字者,当场以千金作为奖励。很难讲,仕途失意的吕不韦,是否有借此抒发内心的愤怒失落和挑衅嫪毐及太后一党的嫌疑。
当年,商鞅变法,为了树立权威,取信于民,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宣称能将木头搬到北门者,奖励十金。老百姓都不相信有这等好事,没人敢动。于是提高赏格到五十金,终于有胆大者,将木头搬到北门。商鞅当场兑现了五十金的奖励,以明不欺。
吕不韦一向出手阔气,千金的赏格,比商鞅当年大方了数十倍。可赏越重,反而越是无人敢出手。过了一个月,还是无人响应,吕不韦这才得意地将吕氏春秋收回。还好,达利没有生在那个时代,像他那样的疯子,打着艺术的幌子,举火将吕氏春秋烧个干净,说这样改动才算最好,于是,一字千金,二十万字就是二万万金,秦国多少年的gdp,恐怕都得全给搭进去。
第八节嫪毐的烦恼
尽管吕不韦对吕氏春秋又是造势,又是炒作,功夫下足,但当他将书进呈给嬴政之时,却依然受到嬴政的冷遇。吕不韦原以为可以凭借吕氏春秋,打一场漂亮的仕途翻身仗。只要能够将吕氏春秋定为国策国纲,奉为秦国的治国理论和思想,那他吕不韦就成了秦国的教皇,即便从此不作相国,谁又敢动他分毫?
然而,嬴政对吕氏春秋却并不感冒。嬴政现在急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成为秦国名副其实、惟我独尊的王,而不是从吕氏春秋中学习怎样治理国家。换而言之,嬴政想要知道的是该如何对付吕不韦这样的权臣,而在吕氏春秋里,是不可能找到这样的答案的,吕不韦也不会那么傻,在吕氏春秋里为自己自掘坟墓。
虽然嬴政对吕氏春秋表示冷淡,但以吕不韦的权力,他也完全可以采取迂回战略,先在政府和军队中推行吕氏春秋,造成即成事实,一旦吕氏学说在下面得到普遍尊崇,也不怕嬴政不追加承认。然而,吕氏春秋在下面的推广也是阻力重重,很快便无疾而终。这其中,嫪毐的阻挠自然功不可没,嫪毐自己虽编不出吕氏春秋,但作梗搅黄的能力还是有的。嫪毐也知道,一旦让吕氏春秋推广开来,吕不韦成了秦国思想界和理论界权威,成了布道者和解释者,对他现有权位的伤害将是巨大和无法愈合的。
虽说嫪毐在和吕不韦的明争暗斗中让吕不韦再度受挫,但是他却并没有太多的成就感,他的心思已经不在吕不韦身上,在他看来,吕不韦已经不再是他最可怕的敌人。他最可怕的敌人,已经变成了那个日渐威严和冷酷的秦王嬴政。
外人只看见嫪毐那易享的福,又有几人读到嫪毐那难念的经?依照惯例,明年,也就是嬴政九年,嬴政年满二十二岁,将举行冠礼,可以正式佩剑。而这也就意味着,嬴政将正式亲政,掌握秦国的最高权力,任谁也不能阻挡。眼下,朝廷大小事宜都还是由他嫪毐来决断,风光无限,但这样的好日子已经持续不了太久。嬴政亲政之后,他手中的这些权力不可避免地要被收回。他可以顺从地交出权力,仗着太后赵姬的庇护,他或许可以暂时苟全富贵,但依靠赵姬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赵姬能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太后年纪比他大将近二十岁,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先他而死。太后一死,他又能依靠谁去呢?况且,他和赵姬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他们继承了父母的美貌,都生得聪明俊俏,招人疼爱,让他忍不住幻想,将有怎样美妙的未来在为他这两个儿子而等待。然而,这两个儿子却又是不定时的炸弹,他们虽说是爱情的结晶,却也是通奸的罪证。一旦让嬴政发现他和太后居然生下了两个孽种,别说他的小命了,恐怕太后也将自身难保。
而在家庭问题上,嫪毐也是烦恼不已。他和赵姬的同居关系,已经持续了七年,形同夫妻,只是少一张结婚证而已。七年了,时间不能算短,七年之痒也该发作了。男女之间,即便曾经如胶似漆,然而时间长了,胶也会脱,漆也会掉。朝夕相对,举案齐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长而久之,从精神到肉体,难免要生发倦意。再炽热的爱情,也终究会有冷却的一天。如果男女双方地位平等,冷却也就冷却了,大不了另起炉灶,再生上一堆火而已。可是像嫪毐这样吃软饭的却不能如此洒脱,虽然他对赵姬也存在着审美疲劳,可他却不得不和从前一样,小心伺候着赵姬,不敢表示出丝毫的厌倦。他很清楚,一旦赵姬对他恩宠不再,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权力、财富、领地、车骑,都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好在,他让赵姬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在那个妻妾成群的年代,素有母因子贵的说法,而落到嫪毐头上,却变成父因子贵了。
以往,嫪毐要取悦赵姬,有一招必杀技,那就是和赵姬行房事。每次行完房事,赵姬都满心欢喜,一脸痴迷,将他视为天使,视为上帝。可最近这法子的威力大大减弱。赵姬随着年龄增长,欲望衰退,对房事也不如从前那么热衷,她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两个儿子身上。在房事战场上,赵姬曾让吕不韦求饶,但这回轮到她向嫪毐求饶,她开始吃不消了。因此,嫪毐求欢,十有五六会遭到赵姬拒绝。说起来,陪太后上床也算得上是为国捐躯了,嫪毐想捐躯来着,可国家现在已经不太需要。
毐还只有二十七岁,恰生猛小伙,色心正烈,欲火长烧。赵姬已不能满足他,令得他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好在赵姬还算开通,大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圣贤胸襟,特意恩准他和别的女人房事,却又提醒他,要注意分寸。有这份心理压力在,嫪毐难免束手束脚,不敢妄动。
嫪毐生性多疑,他常常会想,赵姬到底是爱他这个人还是只爱他的身体?是爱他的全部还是他的局部?在赵姬眼中,他应该算她的男人还是只不过为她泄欲的工具?如果全世界都抛弃了他,赵姬会不会是最后那个守护在他身边的人?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厮守,赵姬是否愿意牺牲她拥有的一切?对此他深表怀疑。随着他阅历的增长,权势的扩大,他越发觉得爱情之不可信,爱情之不足凭。
如果让赵姬在他和嬴政之间作出选择,赵姬会选择谁?他不知道。他需要找到答案。他需要看清他枕边之人的底线,而不仅仅是底裤。于是,他也曾趁太后房事完毕、心情大好之际,开玩笑地说道:“万一今王薨,以你我之子为后,可乎?”赵姬通常只是笑笑,不说同意,却也没有反对。嫪毐问得急了,赵姬也会敷衍地点头说好,然而那态度却分明并不认真。
嫪毐知道,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就必须要做些什么,他必须为自己而战,为赵姬而战,为两个儿子而战。因为,嬴政亲政的日子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了:
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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