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朱厚熜大怒,派锦衣卫逮捕了学士丰熙、给事中张翀等八人。杨慎等人不仅不散,反而撼门大哭,声震阙廷。杨慎疾呼曰:“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大臣王元正也慷慨言道:“万世瞻仰,在此一举。”也就是说,为了让皇帝朱厚熜改变两个称呼,以维护他们眼中的伦理朝纲和国家命脉,他们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十八岁的朱厚熜,正是逆反心理的年龄,闻言愈怒。这哪里是请愿,更像是造反嘛。汝等不畏死,朕偏要以死惧汝等。朱厚熜下令逮捕一百三十四人下狱,令其余八十四人姑且待罪。次日,一百八十余人受杖,编修王相等十八人被杖死。大礼仪之争就此划上了句号。
虽说在大礼仪之争中死亡的人数要少上九人,但重伤号却数以百计,而且全部集中在短短一天之内,震慑效果无疑更为骇人。于是,我们有了同样的疑问:是谁给了杨慎等人胆子,让他们将朝中二百余名官员一起拖下水,让他们不仅漠视自己的生命,也漠视着同僚的生命,并以此为武器,向当朝皇帝公开叫板?
以上疑问的答案有很多,在此不能一一列举。但在这些答案中,鲜有建立在心理学基础之上的。反正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且让我们尝试以心理学为切入,从当事人的心理出发,深入一切行为的源头,从而绕开文化差异的暗礁,跨越岁月变迁的鸿沟,来分析和比较这两个前后相差近两千年的事件。
我们很容易可以发现,无论陈忠还是杨慎,他都不是一个人在和嬴政或朱厚熜战斗,而是作为一个集团中的一员在战斗。决定他们行为的,不是他们的个人心理,而是整个集团的心理。在集团心理的支配下,他们已经不再拥有自主权,他们的行为,很多时候连自己也无法控制,而是听命于他所服膺的那个集团的同一心理。
那么,集团心理又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它对身处集团中的个人又将施加以怎样的影响?
如弗洛伊德所言,集团心理是最古老的人类心理,所谓的个体心理,则是从集团心理中慢慢地、渐进式地分化而出。纵然在追求个性解放、独立自主的今天,作为个人,与生俱来的群居本能依然无法泯灭。人总是渴望着组成集团,成为某个集体中的一份子。这种本能的渴望,从生物学上说,是一切高级有机体的多细胞特性的延续。而人之所以会时常感觉孤独,则是因为群居本能未能得到满足。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短短二十二字,却直击要害,犀利无比。触动了此情此感,不独陈子昂要怆然涕下,读者也当为之惆怅同哭。孤独的上帝,孤独的星辰,孤独的地球,孤独的生命,孤独的人类,孤独的人或许,只有孤独这种感觉是不孤独的。
好吧。要减轻自身的孤独感(孤独感是无法根除的),加入某个集团不失为一个办法。当然,也不排除出于其他目的而加入。这时,你就不免要想了,世界上集团那么多,参加哪个才好呢?如果你报名参加,人家又会不会容纳你呢?没关系,麦克杜格尔已经在他的集团心理一书中为你准备好了这样的报名指南:“要形成一个集团,则集团的个人之间必须有某种共同的东西,如对某个对象有共同的兴趣,或在某种场合有相同的情感倾向,并可以对彼此产生某种程度的交互影响,这种心理同质性的程度愈高,这些个人就愈容易组成一个集团,而集团心理的特征也就愈明显。”
于是,不管走的是前门还是后门,反正你最终成功地加入到了某个集团之中,但是,或许有悖于你初衷的是,你身上将会从此产生各种奇怪的变化。
(注:以下有关集团心理的论述,主要参考自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邦(1841-1931)的集体心理学一书。在该书中,勒邦对集体心理作了天才而令人信服的描述。)
首先,你会发现,在集团中事情往往径直走向极端:如果对某事有一点点疑问,这种疑问就立即转变成一种毫无争辩余地的确定;如果对某事有一丝嫌忌,这种嫌忌就会变成强烈的憎恶。当你以前孤身独处之时,你个人的利益几乎是你唯一的动力;而当你处在集团中时,你会开始觉得,这种个人利益简直是不起眼的。于是,你会强迫自己去做和他人一样的事,去和众人保持和谐。
嗯,干得不坏,现在,你已经融入集团中了。但是,当你在集团中再活动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处在一种特殊的状态之中,而这种状态,酷似那种被催眠者发现自己完全受催眠师控制的“着迷”状态。
你可能认为自己并没有改变什么,但旁观者(比如邻居、居委会大妈,甚至可能是你养的猫或狗)却能察觉到,你已经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呢?变成了一个不由自己的意志来指导的机器人,在感情、思维以及行动上,你都变得和以前孤身独处时截然不同。这时,你已经被集团心理俘获,你的所作所为,开始服从于集团的冲动。
你可能会觉得诧异,为什么会这样呢?然而,其实也没什么好诧异的。在一个集团中,个人特殊的后天习性会被抹杀,个性也会消失。处在集团中的个人将表现出一种均有的性格,种族的无意识东西会冒出来,同质的东西淹没了异质的东西。几乎可以说,心理的上层结构——它在个人身上的发展显示出如此多的差别——将不复存在,而在每个人身上都相同的无意识的基础则显露出来。(这种无意识的基质主要是由遗传影响在心理中形成的,它由无数代代相传的共同特征所组成,这些特征便形成了一个种族的天赋。)
不过,也有好消息值得庆贺。当你身处集团之中,仅仅从数量的因素中,你就将获得一种力量不可战胜的感觉,在你的心目中,不可能性这个观念已经荡然无存,你感觉到可以无所不能。也正是在这种感觉、或者说是错觉的指使下,三个臭皮匠加在一块,就自以为抵得上诸葛亮了。一群原始人,聚集在一起了,就敢拿砖当石头,拿石漆当灰泥,要建造出一个在建筑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通天塔来。
另外一方面,你会变得亢奋,情绪会高涨到你在其他场合很少能达到或从未有过的程度。对你来说,完全任自己受情感的摆布,跟随着集团一起冲动,因而彻底被集团所吞没,直至失去自己的个性局限感,乃是一件快事。你会以不可遏制的冲动来完成某些行动,而你之所以要完成这些行动,不是因为他们是正确的或者是有益的,而是这样作符合了集团的暗示和期望。与此同时,这种冲动,也会通过集团成员之间的相互影响而被大大地加强。
现在,你已经完全被集团所左右了。但是,这个集团要将你带向何方呢?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鉴于此阶段的你,有意识的人格已消失,无意识的人格占主导地位。因此,以下关于集团的描述,你是听不进去的,就算听进去了,其力量也不足以让你警醒。
集团并不渴求真理,它们需要的是错觉,而且没有这些错觉就无法存在。集团的表现是务虚而不务实,它们始终认为,虚假的东西比真实的东西更优越。理性和论证敌不过某些词语和公式。这些词语和公式,在众人面前被庄重无比地诵念出来,人们一听到这些,脸上便会显露出无限崇敬的神情,接着就是顶礼膜拜。正因为一个集团对构成真理或构成错误的东西不置疑问,而且又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力量,所以它一方面顺从权威,一方面又非常偏狭、不容人。它崇拜暴力,极少被仁慈感化。仁慈在它眼里只是懦弱的一种表现。
集团的冲动虽然是依情况而定,有时慷慨,有时残忍,有时勇敢,有时懦弱。但不管怎样,它们始终是专横的。任何个人的利益,甚至连自我保存的利益也无法从中得到表现。对此,集团中的个人已完全丧失了他的批判能力,而是和自己的同伴们一起,陷入到服从于这种冲动的快感之中。而一旦这种冲动发作起来,对集团中的个人而言,则不管他们捍卫的思想或追求的目标多么荒谬,他们对所有的理智都充耳不闻。嘲笑和迫害只能使他们的决心更加坚定。他们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个人利益和家庭,甚至连自我保护的本能也消失了,他们所求的惟一回报常常是牺牲。
至此,我们或许多少可以从心理层面上理解陈忠和杨慎等人的壮烈行为了。假如陈忠和杨慎都是无派无系之人,他们未必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但当他们作为集团中的一员之时,他们已经是身不由己,他们的选择便成为某种必然。
集团心理也在其它诸多方面得以体现。譬如一个人是条龙,一群人是条虫。其原因在于:集团中智力功能遭到集团抑制而情感性得到增强。譬如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其原因在于:在集团中的个人看来,一个集团是无名的,所以不必负什么责任,于是不再过多地检点自己的行为,责任感普遍下降。再譬如古人所谓的官官相护,也是由于在他们看来,集团的利益甚至高于道德和法律。尤其是考虑到自唐以降,仕进之路越发单一,为官者的人生轨迹大抵皆为寒窗苦读——科举中选——授官领职——宦海沉浮,这种人生轨迹的雷同,使得心理同质性的程度大大增强,也使得官僚集团的心理特征越发明显,越发强大。龚自珍之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谓是切中当时朝政之弊,切中集体心理之弊。
第七节虎父无犬子
且说大夫陈忠等二十七人先后进谏,皆被嬴政戮而杀之。太后赵姬心灰意冷,在雍县棫阳宫内终日以泪洗面,以为今生再无出头之日,数度欲寻短见,幸得宫女及时救下。吕派势力经此一役,已是元气大伤,精英殆尽,纵有吕不韦左右奔走,煽风点火,却再也无人胆敢出头。
赵姬能不能获救,和李斯关系不大,他照样作他的客卿,作他的人上之人。谁知这一日,李由却忽然闯到他面前,道:“阿父,吾欲往谏秦王。”
饶是李斯定力过人,闻言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他这个家长比较开明,没有勃然大怒,劈头就是一顿棍棒。李斯抬抬眼,道:“谏秦王而死者,前后凡二十七人。汝可知晓?”
李由道:“谏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则秦王遂不听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听不听,未可知也!
“汝不畏死?”
“孩儿畏死,更畏没世而名不称。昔日甘罗游说燕赵,年十二为上卿,天下颂扬。今吾年已十六,犹庸碌无为,恨不得其遇也。秦王身为人子,囚禁母后,二十七人谏而死,此诚千载难逢之机,吾建功显名之时也。倘若吾谏能成,则一夜之间,天下闻名。男儿处世,不当如此乎?”
李斯暗暗点头,他在李由身上看到了年轻时自己的影子,一样的热血沸腾,一样的以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然而,年轻人啊,冷静,再冷静,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李斯道:“志气可嘉,然而阿父不许你去。”
李斯的威严,李由是打心眼里敬畏的。但进谏嬴政的决心,他是早已下定,不会轻易更改。李由低着头不说话,一脸的不服气。
李斯知道,必须让李由心服口服才行。以他的口才,对付个半大孩子,实在是有点杀鸡用牛刀,连自己都觉得浪费。但没办法,谁让他是人家老爸呢。李斯道:“汝可知甘罗因何而死?”
李由道:“甘罗才高不寿,紫衣吏持天符,召归天上。”
李斯摇摇头,道:“此乃市井传言,不足为征。甘罗之死,乃阿父亲身经历。”于是,李斯将甘罗的真实死因向李由备述了一遍,只听得李由唏嘘不已。李斯又道:“甘罗工于谋人,拙于自谋,才高有限。甘罗暴得高位,旋即身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人能持胜。假使万一,汝谏秦王而成,试问汝能持胜不衰否?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汝能从容处之否?秦王授汝以高官显爵,位居百官之上,汝能不骄不躁否?宗室之妒,老臣之怨,六国之间,奸人之谗,汝能一一应对否?”
李由只得老实承认道:“孩儿未曾想过。”
李斯道:“阿父拜为客卿,本有进言之责。阿父所以不谏秦王者,知必不能成而反遗祸也。阿父尚不敢为,况汝乎?”
李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尤其是这种伤害来自于他最敬爱的父亲。他急于要向李斯证明自己,叫道:“阿父安知吾必不能成?”
李斯也不生气,而是微笑道:“汝见秦王,将以何为说?”
李由慷慨道:“吾将以天子之孝说之。天子之孝,爱敬尽于事亲,光耀加于百姓,究于四海。以子囚母,虽庶民不忍为之。秦王志在天下,今有母而不能爱,焉能爱天下百姓。天下百姓知不能见爱于秦王,必将逆之拒之,是天下不可归一也。秦王素有睿智,当知轻重取舍。是以吾说必能成也。”
李斯大喜,这孩子将来定有出息。但是现在,他必须彻底打消李由进谏嬴政的念头,他已经为李由的未来规划好了一条康庄大道,这样高风险高回报的游戏,还是留给别人家的孩子为宜。李斯道:“汝年方十六而能见事如此,阿父当年不如也。然而,进谏而死者二十七人,皆高才善辩之士。汝之说辞固佳,不能出此二十七人度外,二十七人中必已有人以天子之孝说秦王也。况且,汝不能为孝,却反劝秦王以孝,秦王能听乎?人闻之而能不窃笑乎?”
李由脸通红,道:“阿父何以斥孩儿为不孝?”
李斯道:“礼云,为人子者,不登高,不临深,惧辱亲也。父母存,不许人以死。今汝求一己之名,赴必死之地,能为孝乎?”李斯见李由有愧意,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先立身,次行道,再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终也。今日人见汝,指曰此李斯之子也,此非阿父所乐也。异日人见吾,指曰此李由之父也,此方为阿父所乐也。阿父昔为布衣,无荫可依,无势可借,故而所行之事,每多险危,非甘于如此,实乃非如此不能得志也。事后回想,总不免大汗淋漓,只呼侥幸。汝与阿父不同。以汝之才,加以阿父之力,自当不没,要当循分,不可躁求,必待实至而后名归,方可为久长之计。汝尚年幼,正该求学游乐,增广阅历。他日汝仕于朝,欲如今日足以自如,未可得之也。”
李由沉思片刻,又道:“前日阿父曾有教诲,曰秦王囚太后之用意,在于剪除太后与吕不韦之党。今二十七人已去,太后与吕不韦之党略无存也,秦王心中当已有释太后之意。此时若有人说秦王,有如借风使船,秦王也正好顺水推舟,悦纳其谏。非说之功,势之必然也。孩儿以为,此等便宜,不应坐视旁人捡去。”
李斯拊掌,赞李由道:“由儿真吾家千里驹也。年十六而能作此论者,屈指可数。”李由被夸得热泪盈眶,却又听到李斯继续说道:“秦人进谏,秦王必疑其为太后与吕不韦之党,适足招死也。能得此便宜者,必六国之人方可。”
李由道:“孩儿乃楚人,非秦人也。”
李斯大怒,道:“汝非寻常人家子弟,岂可口无遮拦!阿父为秦官,居秦地,食秦俸,惟恐人因楚人而疑我。而汝念念以楚人自居,使秦王宗室知之,足以败吾家也。复言之。”
李由于是改口道:“孩儿,秦人也。”
第八节稀客稀客
且说李斯说服李由放弃了进谏嬴政的念头,舍人入内,报有客求见。来者何人?当年的逆旅老板滑翁是也。想当年,李斯落难咸阳,身无分文,几濒于死,幸得滑翁周济,这才能勉力支撑下去。贵不易交,富不易妻,如今李斯虽贵为秦国客卿,和滑翁的交往却一直未曾断过。一方面,自然是报答当年滑翁的恩情;另一方面,如前所述,李斯尚兼任着长史一职,主管情报工作,滑翁于是也被发展成为他布置在咸阳城内的眼线,密切关注着从六国来的特异人物。
滑翁年纪大了,家底殷实,又无须为生计奔走,他唯一的苦恼,便是体味着人生的乏味和无聊。和李斯的交情,于是便成了他人生中的光彩篇章。他和李斯这样的权贵交往,并非希望可以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他看重的是,从此多了些能够在人前吹嘘的资本。李斯委他担任眼线,让他找到了生命的光荣和意义。这是多么艰巨而重要的任务啊。然而,咸阳的逆旅多了去了,六国来了些什么特异的人物,也未必住他这一家,这让他很抑郁,觉得委屈了自己手中的权力,辜负了李斯的重托。
滑翁卑怯地将礼物交给舍人,仿佛在为自己的薄礼而羞愧。李斯起身相迎,笑道:“原来是滑翁造访,稀客稀客。”李斯示意李由拜见滑翁。李由知道滑翁当年帮了阿父大忙,是以对滑翁执礼甚恭。
滑翁应景地夸了李由几句之后,便交叉着手,拘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斯道:“滑翁长远不来,叫李斯好生想念。”
滑翁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于是道:“敢烦客卿闻知。近有外客宿于某处,自称欲往谏秦王。某观其人气宇不凡,绝类客卿当年,或能成事也未可知,是以不敢不上达。”
一句“绝类客卿当年”让李斯心中隐约不快。滑翁心直口快,又怎会懂得这些大人物的心思,他只是一脸期待地望着李斯,希望自己的这个情报得到足够的重视。李斯不忍拂了他的意,决定还是派人去查看一下,免得老人家伤心。李斯正在斟酌该派谁去,李由却自告奋勇道:“孩儿愿往。”
滑翁雀跃地离去。他雀跃的原因,不是李斯对他的厚赏,而是他的情报得到重视,他现在是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了,他为国家立功了。
李由去而复回,也是对那人赞不绝口,好一番夸耀,道:“能回秦王之意者,莫非此人乎?”
李斯道:“可知那人姓名?”
李由道:“茅焦。”
李斯喃喃重复道:“茅焦?”
第九节大冒险家
“茅焦。”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站在咸阳宫前,对看门的执戟郎官自通姓名道“齐客茅焦,愿上谏大王!”
郎官心肠不错,不忍心见茅焦白白送死,于是并不答话,只是朝茅焦使个颜色,示意他赶快离去。茅焦并不领情,他扯开嗓子,向宫内大呼曰:“齐客茅焦,上谏大王!”
郎官见此人放荡癫狂,非能理喻,无奈入内通报。嬴政使内侍出问曰:“客所谏者何事,得无涉王太后语耶!”茅焦曰:“臣正为此而来!”内侍还报曰:“客果为太后事来谏也!”嬴政曰:“汝可指阙下积尸告之。”内侍出谓茅焦曰:“客不见阙下死人累累耶,何不畏死若是?”
通过内侍这个传声筒,茅焦和嬴政尚未见面,便先有了一场交锋。茅焦暗暗心喜,知道嬴政的立场已然松动。想那死去的二十七人,非朝中大臣,即天下名士,嬴政杀起他们来,眼睛也不曾眨。我不过是无名布衣,杀起来更加容易,嬴政却偏偏要出言警告,特试探也。茅焦于是道:“臣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古圣贤谁人不死,臣又何畏哉?”
内侍复还报,嬴政大怒曰:“狂夫故犯吾禁!”令左右炊镬汤于庭。内侍出谓茅焦曰:“大王炊镬汤于庭,欲生煮客也。客尚敢上谏乎?”
茅焦大笑道:“茅焦千里来秦,一路风尘,正望一镬热汤,沐浴痛快。”
内侍叹息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满口大话,于是领茅焦入内。茅焦故意踽踽作细步,不肯急趋,内侍促之速行,茅焦曰:“王烹我必也,缓吾须臾何害?”内侍怜之,乃扶掖而前。茅焦至阶下,拜伏在地。
嬴政按剑而坐,冷眼下视,面有怒容。左右奏曰:“汤已沸。”嬴政对茅焦道:“今汤已沸,姑许汝三句言语,言毕就烹。”
茅焦再拜叩头奏曰:“臣闻之:‘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讳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计,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审大王欲闻之否?”
内侍屈指,朗声道:“一句。”
茅焦道:“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
内侍再屈指,道:“两句。”
只剩下最后一句了,茅焦颜色不改,继续从容说道:“大王今日不以天下为事乎?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独威力使然,亦以大王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毕集秦庭故也。”
内侍三屈指,正欲说话,却被嬴政止住。嬴政道:“先生请说下去。”
茅焦道:“今大王车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扑两弟,有不悌之名;迁母于棫阳宫,有不孝之行;诛戳谏士,陈尸阙下,有桀、纣之治。夫以天下为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嚚母尽道,升庸为帝;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只恐臣死之后,更无有继二十八人之后,而复以言进者,怨谤日腾,忠谋结舌,中外离心,诸侯将叛,惜哉!秦之帝业垂成,而败之自大王也,臣言已毕,请就烹!”茅焦说完,也不待嬴政批准,自行起立,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起衣衫。茅焦脱得很是麻利,转眼间已是赤身裸体。
嬴政目光深邃地注视着茅焦那白中带黑的肉体,这场景怎会如此熟悉!是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七年前的深冬,同样有一个裸体的男子,在梅花和白雪掩映的兰池宫内,给了他一场大梦。那个男子名叫李斯,那场大梦名叫天下。
茅焦光着身子,走向汤镬,走向跳动的火焰,走向氤氲的水雾。他走得很慢,但只要走下去,终点总是要到达的。看到嬴政只是对他行着注目礼,却并无开口阻止的意思,他开始懊恼后悔,奶奶的,戏演得有点过了,可是,已经不可能ng重拍了。正在茅焦以为自己死定了之时,嬴政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急忙奔走下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麾左右曰:“撤去汤镬!”
茅焦长松一口气。他命是保住了,可戏瘾还没过足,于是假意挣扎道:“今臣言已毕,大王赐烹,臣不敢辞。君无戏言,大王不烹臣,无以立信。烹,烹,人家就要烹,人家就喜欢烹嘛。”
嬴政笑道:“寡人特试先生耳。先生雅量,幸勿介怀。”复命内侍与茅焦穿衣,延之坐,谢曰:“前谏者但数寡人之罪,未尝明悉存亡之计,天使先生开寡人之茅塞,寡人敢不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