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花落花开

知他根本无意放宗政无瑕出宫，他忽然在他足下连嗑下响头：“皇上，臣妻已经思女成疾，还望皇上念在臣夫妻已是风烛残年之躯的份上，网开一面，送臣女出宫！”天知道，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有今日此举，对于半生翻云覆雨手握极权的他来说这是多么不容易的决定？几十年宦海沉浮，他从来没有关心过妻儿心灵真正的需要，但今天为了妻儿，他是完全豁出去了！

    “太傅，你这是何苦！”饶是铁了心的龙天浩，见此情形，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宗政元不肯，却被他以暗劲托起。宗政元被托站起时因而打了个趔趄，龙天浩见状扶握着他双手，一边稳住他一边说：“太傅，你病体初和，还要多休息才是，朕这就让文卿送你回府，稍后朕会命人到府上宣旨！”

    “臣遵旨！”文绍庭立马接道，来到宗政元身边“义父，绍庭陪您回府吧！一切绍庭自会为义父打点，请义父放心！”

    隆康三年，二月十二，三朝宰辅宗政元请辞。

    次日，一道圣旨下达宰相府：原中书令、门下侍中宗政元，因年事已高，奏表请辞，朕允所奏，念卿为国汗马半生，功在社稷，追加封诰魏公太傅，原宰相府更名为魏国公府，钦此！

    同时，另一道圣旨下到吏部，召告天下：魏公门生文绍庭，甲子登科三元及第，上任未足一年屡立奇功足见其才能卓绝，现逢辅佐圣朝之三朝元老宰相宗政元告老辞官，国不可一日无相，特此加封文绍庭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领宰相之职！

    原本，金碧王朝是以三省六部为最高政治行政机构，三省即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长官为门下侍中，中书令及尚书令，三省长官共称宰相。而在这之前，宗政元任中书省及门下省长官，尚书省长官尚书令为英王龙天澈。

    乾元事变后，尚书令一位空了出来，龙天浩一直没有再任用它人，而是由副长官代执政务。如今，中书令兼门下侍中的宗政元卸去两省宰相之职后，龙天浩似乎也无意再任命两省长官。因而，文绍庭便成了金碧王朝新一任也是唯一的一位宰相。

    不久，被封为魏国公的宗政元带着妻子王氏离开京师，说是为妻子寻找名医治病，自此再无音讯。

    隆康三年，三月，三省内部大调整，亲英王的官员被放逐，以文绍庭为首的“新六部”着手肃清英王在全国各地的党羽，其时和英王有过接触的官员人人自危。

    暮春时节。又是一年青光好，皇城百花开又谢，宫墙杨柳满天絮。

    广宁宫前，有一片湖，湖边嫩绿的柳条在春风中摆动，飞絮脱离了枝丫漫天飞舞，宛若三月飘雪。垂柳下，清弱的身影斜倚于树干，单薄得风吹过就仿佛要随风而去。她，眉黛如画，清眸如水，玉肌不染姻脂色，朱唇不点自芬芳，质比幽兰出世去，疑似仙子下尘寰。

    宫里从来不缺美人，美人是紫禁宫城里最泛滥的族群，但路过的宫女太监们见到柳树下的身影时都不免要驻足，偷偷看上几眼才继续前行，有的还窃窃耳语几句。

    她，曾经是权倾朝野的相国之女；她，曾经在众宫娥的艳羡中风光无限的嫁入英王府；她，曾经凤台抚琴，艳惊四座，迎来百鸟朝鸣；她，曾经被传为天命的皇后；她，曾经的光环没有人敢再提及，英王妃的身份已经随着英王的逝去而成为禁忌的过去。现在的她，是宫里一个特殊的存在，她无位无份不说，甚至是个痴儿——紫禁城内人人都这么说！

    从几个月前她被安排住进广宁宫开始，宫里所有的人都传闻，她——疯了！她真的疯了吗？这是大家共同的疑问。她很安静，不吵，不闹，乍一看和常人无异，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眼里没有任何人，也听不进任何言语。她没有喜，怒，哀，乐，从踏进广宁宫门至今数月不曾言语。

    听广宁宫的宫女说，她最反常的地方，就是喜欢在寒冬腊月里一个人站在雪地上，看着天上的飘雪痴然，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直到冻得手脚僵硬也不自知。开春之后，冰冻融化，没有飘雪的日子，她就常常来到广宁宫前这片湖泊边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盯着天空出神，有时呆呆的对着湖水发怔。

    宫人们都敢给不得宠的宫妃脸色看，却没有人敢对这样痴呆的她有任何不敬！因为，皇上每天都会过来广宁宫探视她，涵贵妃更是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宫人们都说这几个月来贵妃娘娘对她比对皇上还要关心！无论是皇上还是涵贵妃，都是宫里无人敢得罪的主子，皇上有旨：好生照顾她；涵贵妃有令：谁敢怠慢了她，就是和本宫作对！

    没人敢和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作对，别说宫女们不敢，宫妃们也不敢！虽然大家都觉得奇怪——像她这样一个丈夫因谋逆被诛的女子，获赦遣回原籍后，为何又把她安置在宫中，还得到这样特殊的照顾？

    “无瑕，我来看你了！”柳涵玉被莲儿扶着来到树下，看见宗政无瑕正伸出手去接空中飘落的白絮，目光似乎越过了飞絮和飘摇的柳枝凝望着心里向往的某处。

    就像四个月来的每一天，宗政无瑕依旧对她的唤声毫无反应。柳涵玉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静默，笑了笑，伸出双手也去接那飘浮在空中的如雪白絮。很奇怪，每当和她做着同样的动作时，她仿佛就能感受到她内心沉重的悲伤——那种极度哀伤过后的漠然，她毫无缘由的——读懂了！

    第一次学她的动作时，是在除夕夜。她因为事变那天在大雪里站得太久而流产后，以坐月子为由谢绝了宫中一切宴席。那夜，当宫里上下的人都在庆祝新年，聚集在千仪宫参加除夕宴时，孤零零呆在锦宁宫里面对幽暗宫灯的她忽然很想念被软禁于广宁宫的她，于是拖着虚弱的身体不顾身边宫人的劝说，偷偷一个人来到了广宁宫。

    初踏入广宁宫门，柳涵玉就被那个孤立于梅树下的白色身影震惊得无以复加。那时，宗政无瑕仅着一件单衣，站在厚厚的积雪里，任呼啸的北风洗礼，仰望着白雪覆盖下的一树琼枝红花，也像现在这样目光痴然。

    那时天空还飘着鹅毛雪，她连忙过去用油伞为她遮去落雪，并要拉她回屋。不想，她却对她嫣然一笑，指着梅树下某处，低低轻轻的在她耳边呓语：“他在那里！”

    柳涵玉听得鼻头泛酸，握紧她冰冷的手要拉她回屋，她却踮起脚尖仰起小脸任雪花坠落在鼻尖上颊侧，她这才惊觉她竟然没着鞋袜赤足站在十二月的冰天雪地里。如此刺骨的寒冷，她怎么能无知无觉？！

    忽然，她注意到她仰起的小脸上滑下的两行湿濡，在屋檐上的宫灯照耀下闪烁晶莹。那一刹，柳涵玉手中的油伞骤然掉落，她张开双手抱紧了她快要冻僵的身体，陪她一起在寒风凛烈的雪地上无声的落泪。

    那之后，她们都大病了一场，特别是宗政无瑕，身子越来越虚弱，那个冬天里，太医甚至说她熬不过仲春。庆幸，花落又花开，她已经撑到了暮春！

    这一切，多亏了太医林德荣——太后跟前的红人。只是她一直这样痴然，总不是个办法啊！她曾私底下问过林太医：“她的精神有恢复过来的可能吗？”

    他则莫测高深的回答了她：“心病还需心药医！”

    “她的心病，还有人能医么？”她当时这样问。

    “也许，只有听天由命了！”林德荣又补充道“说不定现在这样，对她反而是最好的！”

    听天由命？好好一个绝世倾城的聪慧女子，未来漫长的一生就被“听天由命”这四个字概括了，她不由感到悲从中来！

    只要让她宽心了，精神状态应该就会稳定，然后慢慢恢复起来吧？这段时间她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目光由满天飘絮转向身边的宗政无瑕，却见她正看着自己。她的眸光澄澈，纯净不沾一丝杂质，然后，她从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无瑕，你看见我了，对吧？”她知道的——她即便不言不语，但她一定听得见看得清，她也许只是在逃避世上的一切罢了！

    宗政无瑕和她相视，继而又沉默的把视线转向湖面，轻风拂来吹皱一池春水，轻灵的柳絮飘落在湖面，随着一圈圈涟漪在湖面荡漾开。她不自己觉的往前踏了几步，及至水边，眼看就要踩进水里，柳涵玉连忙上前拉住她。“别再过去，那里危险！”

    她忽然停了下来，既不前行，也不后退，兀自对着湖面发怔。

    身后传来脚步声，柳涵玉听到莲儿的请安：“皇上万福！”她惊愕的回头，正好和站在不远处一身常服的龙天浩视线撞个正着。“臣妾见过皇上！”收起情绪，她施施然一礼。自从那一个大雪天之后，她忽然不知用何种心情去面对他。

    “起来吧！”龙天浩微微一笑，伸手欲扶她，她却悄悄的避开他的手。收回在僵在空中的手，他捏了捏手心，心情复杂的看向站在湖水边对他的到来毫无所觉的女子——为了这女子，他的涵涵竟然一连数月都在冷淡他！

    柳涵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宗政无瑕说：“太医说她也许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是吗？”宗政无瑕的病情，龙天浩已经从太医院那里听得详尽，根本无需她提醒。

    “原本可以幸福的一生，就这么被催毁了！如果是我，我也许会疯得更彻底吧！”柳涵玉淡淡的说，特地说给他听的，她要让他时时记得乾元殿发生的事！

    “涵涵，你不是她！朕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龙天浩想不通她为何对此耿耿于怀，甚至因她而对他冷淡了？

    “可我已经受伤了，我这里很痛！”她抚着胸口对他说。“这座皇宫，让人住了害怕！”

    “你想太多了！”龙天浩望着她，怀想往日那个温柔似水的玉人儿，艰涩的开口：“涵涵，我没有别的选择！”

    柳涵玉听到他的话，不着痕迹的和他拉开了些许距离。她不想听他说什么，什么也不想听！

    “那天你失去了我们的孩子，已经是老天对朕的惩罚，这件事就当过去了！涵涵，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龙天浩靠近她，扶住她的双肩。

    “我们不会再有了！”她挣开他的手，别开头去。“是你亲手毁掉了这个孩子来到世上的机会，跟老天没有关系！”

    “涵涵！”他再次去拉她的手，这次被她直接躲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个月来，她要么就完全冷淡她，要么就像现在这样完全不当他是一国之君的违逆。她以为他宠她、爱她，就会任她一而再、再而三、无休止掉战他的权威吗？

    罢了！他不会再继续纵容她下去了！沉默了良久，龙天浩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背起双手，冷冷的笑道：“很好！你不让朕碰你，朕以后也不会再碰你，你别后悔！”说罢转身欲走。

    “恭送皇上！”柳涵玉轻轻一礼，一句挽留的话也不说，尽管她知道，他这一离开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头。

    “你！好！”龙天浩点点头，转而命令近身内侍汪泉“传旨下去，今天开始，涵贵妃不得接近广宁宫一步，谁让她接近的，朕就砍了他的脑袋！”

    “遵旨！”汪泉赶紧向柳涵玉眨眼，示意她快开口挽留龙天浩。她看见了，却只是轻轻摇摇头，拒绝他的好意。

    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龙天浩回头，看着柳涵玉说：“也不许她再靠近宗政无瑕一丈之内，违者一样提头来见！”

    “是奴才去传旨！”跟着龙天浩这么多年，汪泉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惹他惹到如此怒不可歇的地步，心想，这个涵贵妃真是了得！

    “皇上，您不能”柳涵玉看着龙天浩的身影越来越远，泪水忍不住涌出眼眶，无论心里多么希望他能回头，但却咬住唇不让自己开口说出任何挽留的话。

    宗政无瑕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望着龙天浩的背影离开的方向。和柳涵玉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没有任何焦点，脸上也没有一丝波澜。

    柳涵玉半转过身，抱住她的颈项，靠着她的肩膀嘤嘤低泣。一直很安静的宗政无瑕自始至终安静的站在那里任她哭湿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