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口吻,多么自豪!他们不喜争鸣 ,宣称:“君子人嘛,难得糊涂最好,何必目光深刻,专 挑别人漏眼,俺们决不献身学术!”百家争鸣,他们认为 无助于天下的太平。与其证他人之伪,不如养自己的神, 想在理论上同他们交锋,那是白费气力。
总而言之,宋尹学派救世以禁攻休战,罢兵活民为主 题,修身以淡化感情,克制物欲为主题。他们的学说,宏 观运用也好,微观运用也好,皆不超出这两个主题,如此 而已。
态度公正,不结党,不私利,不抱先入为主的成见, 处世随大流,为人不立异,办案不必顾虑,也不必算计, 面对社会问题,敢于干预。古人讲道术,有倾向这种主张 的派别。当代有齐国的隐士彭蒙和两位弟子,一是田骄, 一是慎到,三人皆属齐国稷下学派人物,仰慕这种按理依 法的主张,继承并加以发展,创立法家。法家从政,田骄 和慎到做齐国大官。他们面对社会问题,首先强调齐物, 万物按理一刀切齐,意思是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和在 下庄周的齐物不相同,幸勿致误。他们解释齐物的必要性 ,是这样说的:“万物复杂。天能覆盖万物,不能乘载万 物。地能乘载万物,不能覆盖万物。道能包罗万物,不能 分辨万物。任何一物皆有其被肯定的理由,也皆有其被否 定的理由。人嘛,同样如此。所以,不要挑选,挑选就会 有所偏袒;不要教育,教育就会扭伤本性。最佳的政策是 按理依法,大网一撒,赏者自有赏,罚者自有罚,包罗无 遗啦。”
既然讲理讲法就能解决问题,所以慎到鄙薄客观知识 ,排除主观意愿,甘当执法机械手,赏罚出于不得己,把 法网的淘汰机制视为天理。什么客观知识,慎到眼里一钱 不值。他说:“学自己不懂的知识,强迫自己钻研,伤脑 筋,反而害自己。”不要知识,他只要执法吏。自己油滑 不负责,自己放荡不顾脸,他却笑骂天下的大圣大贤。慎 到办案,敲铁[钅追],打竹板,绑赴杀场快刀砍。随着量 刑的轻重,刑罚不断的变换。被告放弃申辩是非曲直,或 能从宽幸免。不请教知识,不学习思考,不调查前因,不 估计后果,巍巍然坐堂审案而已矣。慎到执法,做出一副 不得已的样子,赏似乎是外力推着他去赏的,罚似乎是外 力拖着他去罚的。不得已啊,犹如龙卷风的回旋,水碾的 转圈圈,飘坠的羽毛划一条优美的螺纹线。他是如此安全 ,不受责难。审案不审案,皆无错误可犯。纵然发现错判 ,罪责也由外力承担。为何如此安全?因为他是无知无识 的被动体,不存在主观意愿和客观知识惹起的麻烦。审案 不审案,他都按理依法办事,所以终身无佳话可流传。人 无佳话可流传,也就无忧患。难怪慎到说:“我的道嘛, 简单,努力争取做一个无知无识的被动体,功德即告圆满 。不必做圣贤,圣贤不合我的道,还不如泥巴瓦片。”社 会上的一帮豪侠,他们是法家的眼中钉,聚义嘲笑:“慎 到的道不要人活,要咱们都死硬,见他妈的鬼!”
田骄和慎到差不多,兹不赘述。田骄当初拜在彭蒙门 下,不必恭听教导,便己心领神会,所谓不言而教。不过 他们确实也讲不出多少道理。彭蒙的老师就这样说过:“ 古人教导学生,哪有什么理论体系可讲,不过是辅导他忘 却是非观念罢了。那时候的学风寂静无哗,何曾用得着语 言的罗唆。”
总而言之,法家的那一套往往忤逆人性,不受欢迎。 要实践法家理论,终不免动用刑具。他们的道绝非正道, 他们宣扬的真理归根结柢是谬论。彭蒙以及田骄和慎到都 不懂道术。不过,从他们的理论上看,还得承认他们大概 风闻过道术吧。
重道德,轻物质,务虚不务实,认为一切有作有为只 能引起社会不满,认为个人发财致富只能造成普遍不足, 所以恬淡避世,皈依宇宙精神和人类智慧,求得自我完善 。古人讲道术,有倾向这种主张的派别。战国时代以前, 周平王在位时,函谷关的一位关尹,关尹就是守关的令尹 ,非姓非名,后人以官职称呼他,他和老聃仰慕这种清静 无为的主张,继承并加以发展,创立道家。道家发明常无 常有两个基础概念,认为无和有乃是自然而然存在的矛盾 的统一,用来解释宇宙和万物的变化。道家尊奉大一,那 是道的伟大的唯一的本源。道家待人接物,表现柔弱谦卑 ,以虚心容忍的态度,取得不干涉的实效,让万物按规律 自生自灭。
关尹说:“属于我的不必我保存,属于他的随他自己 整。我以涟漪回答微风,身比池水平。我以静态反映动态 ,心如悬镜冷。我以虚无响应呼唤,语言不过是空山的回 声。恍恍惚惚,忘情忘境。寂寂静静,灵魂透明。不和社 会唱反调,便有音乐可听。总向社会捞名利,难免损失干 净。从来不想打头阵,我只慢吞吞的后面跟。”
老聃说:“看透阳刚,守好我的阴柔,不做山头,愿 做天下的山沟。看透光荣,守好我的屈辱,不做高[上山 下固],愿做人间的深谷。”人人忙着赚大钱,他只挣小 钱。为啥这样干?他答:“我无能,甘当儿童攒钱罐。” 人人忙着务实,他只务虚。为啥这样迂?他答:“虚空了 ,自然有余,绰绰有余。”溷迹社会,动作迟缓不破费, 笑那些聪明反被聪明误,能力强的终身劳累,不如他的无 为。人人眼睛向上看,住房要改善,日子要甜,他却窝窝 囊囊,破破烂烂,委曲求全。为啥这样憨?他答:“苟活 吧,免遭灾难。”深潜人海便是他的立场,约束自身便是 他的原则。为啥这样怯?他答:“坚强走向毁灭,锋锐遭 受挫折。”所以他对人不刻削。别人侵犯他,他总是宽恕 。他的德养堪称登峰造极。
关尹和老聃,伟大的前辈真人哟!
规律是何模样?无形无象。看得见的唯有变化无常。 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生是天阳与地阴的两两依傍?死是 精神与智慧的双双逃亡?空间茫茫,时间恍恍,问人类要 去何方?规律是一张拘留万物的大网,凡是活着的都回不 了自己的故乡。古人讲道术,有倾向这种主张的派别。在 下庄周仰慕这种莫名其妙的主张,继承并加以发展,自成 一家。他以缥缈无稽的原理,浩荡无际的说法,没头没尾 的谈话,偶尔兴趣来了,随意乱扯一通。好在他既不愿偏 袒哪一家,也不愿固执自己一隅之见。他认为当今世界水 太浑了,没法进行严肃的对话,只好大讲卮言,大讲重言 ,大讲寓言。所谓卮言就是支离破碎的话,很不系统。他 把卮言连缀起来,演绎成篇。所谓重言就是重复古人的话 ,具权威性。他用重言推销私货,骗取信任。所谓寓言就 是借人物的嘴说作者的话,编造故事。他讲寓言包含道理 ,便于普及。他独立于官场之外,远离现实,一心向往宇 宙精神,而又不傲视世间的俗物,也不介入是非冲突,就 这样与世俗妥协共处。
这家伙著庄子,满纸卮言,满纸重言,满纸寓言 。此书规模虽系长篇巨著,但是结构严谨无缺陷。此书文 章虽系不合时宜,但是风格诡怪亦可观。此书内容充实, 余味悠长,一读难忘。上也上得,此书可给神秘的造物主 做陪伴。下也下得,此书能同那些超脱生死、向往永恒的 修道者交朋友。庄子所据原理,既广博又隐僻,不易 找到;既深奥又公开,不难懂得。庄子所拟宗旨,下 可配合读者调谐人生,上能帮助读者憬悟天道。此话绝非 自卖自夸,不过得防着这家伙。他在书中随机应变,东搠 一刀,西砍一斧。你不但摸不透他的章法,也不晓得他将 杀向何方。他在那里大幅度的跳跃如飞,所以不留来踪去 迹,使人眼花缭乱,摇头叫嚷:“迷茫啊,朦胧啊,没有 个完啊!”也许未来的读者能谅解,说:“文学嘛,就这 样。”
老友惠施,梁国相爷,他是当代名家权威。物由人命 名,名就是概念。惠施博学,从政的闲暇研究概念学以及 逻辑学,还要著书。书是写在竹简上的,串起来,打成捆 。惠施著的书能装满五车,真是空前的大作家呀。奈何他 的理论体系多有自相矛盾之处,他的具体主张无关社会痛 痒。这方面我就不必谈了吧。
名家爱玩概念游戏,惠施乐此不疲。他分析事物概念 的内涵和外延,拟出种种命题。最耸人听闻的要数以下十 大命题。
最大大到没有外部,所谓大一。最小小到没有内部, 所谓小一。这是第一命题。
(他提出无限大和无限小这两个概念。我想,宇宙是 不是无限大?质子是不是无限小?)
有长度有宽度,便有面积。有面积,无高度,体积为 零。今有某物,体积为零,面积可以大到千平方里,而且 确实存在。这是第二命题。
(他认为确实存在着二维空间吧?)
既然离地便是天,所以天低到地面。既然出水便是山 ,所以山矮到水面。这是第三命题。
(天的底面和地平面密密吻合,所以等高。山的底线 和水平线密密叠合,所以等高。如果他是这个意思,是 否太无聊了?)
太阳到顶了,报时人宣布说:“正午啦!”其实已经 午后了。胎儿落地了,接生婆道喜说:“出生啦!”其实 已经在死了。这是第四命题。
(不错。顶点就是降落的开始,出生就是死亡的发端 。太阳到顶的一瞬间,胎儿落地的一瞬间,皆可短到无限 ,无法捕捉。就算捕捉到了,说出来也晚了,因为语言落 在事实后面。)
所有人都是人,这是大同。每个人不一样,这是大异 。张三李四都是工人,这是小同。但他们工种不一样,这 是小异。大同包含小同在内。大异包含小异在内。大同大 异是就整体而言,小同小异是就局部而言。这是第五命题 ,著名的同异论。
(不错。大概念包含着许多小概念嘛。)
南方无限,但又有限。这是第六命题。
(不错。站在北极,任何方向都是南方,所以南方无 限。走到南极,南方就没有了,所以南方有限。大地是球 形的,所以南方无限而又有限。同一道理,北方也是无限 而又有限。这类问题也值得拿来辩论吗?)
今日启程到越国去,也可以说是昨日出发的。这是第 七命题。
(他的意思是说:东半球的今日就是西半球的昨日, 所以今日和昨日这两个概念名称不同,实指无异。这是概 念游戏,当作笑话听吧。)
玉连环不敲碎,也能解开。这是第八命题。
(环与环扣死了,解不开。别忘了环中是虚空的。请 放松些,让环与环脱离接触,玉连环也就算解开了。自由 本来就是有限的嘛。歪打正着,他倒响应了在下庄周的环 中自由论。见齐物论。)
天下中央在哪里?只有我明白。南方的在越国以南, 北方的在燕国以北。这是第九命题。
(不错。地理上有两个中央,一是南极,一是北极。 站在两极望天顶,星空旋转如推磨,磨心便是极星。这证 明两极乃是真正的天下中央。他在暗示中国并非天下中央 之所在吧?)
应该泛爱万物,因为从天到地包括人在内是一个整体 。这是第十命题。
(一切生命体禀赋同质的阴阳二气,共属于大自然。 但愿他是这个意思。)
以上十大命题,惠施自以为是了不起的发现,到处宣 讲,轰动名家,遂成权威。
名家内部多有能言善辩的人,玩概念游戏的功夫不低 于惠施的水准,纷纷跑来同他打嘴巴仗,一个个的情绪高 涨,大享争鸣之乐。他们拟的命题更加刁钻古怪。最耸人 听闻的以下二十一个命题。
蛋有毛。
(鸟有毛。推测蛋内存在着毛的基因。)
鸡三脚。
(鸡脚的概念,一、鸡脚的数目,二、一加二等于三 ,所以鸡有三脚。)
郢城领有天下。
(天下是整体。楚国郢城是天下的局部。既是天下的 局部,也就领有天下了。)
狗也可以是羊。
(概念是人强加给事物的。如果人类当初把这汪汪叫 的称为羊,把那咩咩叫的称为狗,那么今日所谓的狗早就 通称为羊了。)
马有蛋。
(母马排卵就是腹中生蛋。)
蛙有尾。
(幼年做蝌蚪的时候。)
火不热。
(冷热概念起自人体触觉。人被火烤觉得热,是人热 ,非火热。)
山开口。
(山不开口,哪来回声?)
车轮不轧地面。
(这是几何学的圆与直线相切。相切的某一点仅仅表 示位置所在,并无面积可言,所以车轮并未轧着地面。轮 转车行,不过是地面上某一点在位移而已,其轨迹仅仅是 一连串无面积可言的点的运动而已,所以车轮仍未轧着地 面。)
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镜子里看见的是眼睛的虚象,非实体。)
给物类下定义,总有遗漏,绝不可能精确。要想下得 精确,定义就会无限蔓延,没完没了,永远下不出来。
(因为同类个体的特殊性有无限多。)
龟比蛇长。
(一般而言,蛇比龟长。个别而言,大龟比小蛇长。 蛇比龟长绝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结论。)
矩尺画不出直角。圆规画不出正圆。
(直角和正圆皆是几何学概念。用规矩画出的只能近 似直角和正圆,误差总是有的。)
不是瓶口咬紧瓶塞,而是瓶塞堵死瓶口。
(瓶口是虚,瓶塞是实。实的消灭虚的,瓶塞消灭瓶 口。务实派宣布他们获胜了。)
飞鸟的投影从来不移动。
(投影是虚,飞鸟是实。虚的死静,实的才有活动。 好动的务实派又获胜了。)
某一瞬间,飞箭既不进动也不停止。
(如果那一瞬间无限短,无限短,无限短。)
狗不等于犬。
(犬包含野犬和家犬。家犬是狗。狗属于犬,不等于 犬。大概念包含着小概念嘛。)
一匹黄马加上一条黑牛,等于三。
(马的存在加上牛的存在,等于二。再加上毛色的存 在,所以等于三。)
白狗黑。
(因为狗眼睛是黑的。白毛色和黑眼睛共存于一狗身 上。说白狗黑,并不悖谬。)
孤驹从未有过妈妈。
(如果妈妈活着,小马驹就不能称为孤驹。自从称为 孤驹以来,的确,从未有过妈妈。)
短短一尺,每天减半,三十万年也减不完。 (因为1-1/2-1/4-1/8-1/16-1/32-1/640。这里说 的是物质可以无限分割。)
以上二十一个命题,在下庄周看来,未免逞能炫智, 为争鸣而争鸣,已远离道术了。那些能言善辩的人用这些 命题同惠施对阵,没完没了。象赵国的桓团和公孙龙一类 人,涂污听众的头脑,改变听众的观念,能使人口服而不 能使人心服,他们自己也落入了自己设的圈套,钻不出来 。惠施搅尽脑汁同这类人天天辩论,还嫌不够,还要到处 宣讲,向天下的油嘴挑战,比赛谁最刁钻古怪。刁钻古怪 本来就是他的命根子啊!
可是惠施自己看不见这一点。他认为自己的伶牙俐齿 出众超群,常恨论敌太难找了,抱怨叫嚷:“天戕我呀! 地害我呀!我惠施空有满腹雄才,无处陈述呀!”正好有 怪人黄缭从南方来找惠施辩论物理,问:“天盖为啥不垮 ?地理为啥不落?为啥吹风?为啥下雨?为啥打雷?为啥 闪电?”惠施不但不推辞,也不肯考虑,冲口作答。他超 出提问题的范围,愈提愈远,从天地风雨雷电说遍百科, 说遍万物。拉住黄缭,不准他走,白日说到黑夜,不肯休 息。滔滔不绝的说了那么多,他还不过瘾,再添荒诞故事 ,作为收场。
惠施参加论战,一贯发表不近人情的歪理,说是真理 ,用来压倒论敌,猎得学术声誉,所以把百家百派的人得 罪完了。德养方面悟得少,物理方面懂得多,他的前途险 阻,难啦。从大道的角度观察他的智力,微不足道,好比 蚊子苍蝇鼓翅奋飞,能对人类有何作用。当今百家百派, 他在中间充当一个角色,勉强可以。宣称自己是在那里高 举道术大旗,古人讲的道术恐怕就完蛋啦。
惠施稍有自知之明,就该息事宁人以求自宁。可是他 做不到这一点,命根子带来的刁钻古怪使他失魂落魄于概 念逻辑的迷宫,老玩游戏,而且到死不知疲倦。他终于赢 得能言善辩的身后虚名,含笑坟墓中了。可惜啊可惜,以 他的才能,驰骋一生,除了虚名,毫无实际成就。回想当 年,他那样拼命的探索万物,不肯回头,我便想起两个笑 话。一个说有人憎恨回声,跑入空谷,敞开大嗓骂周围的 群山:“闭嘴!不准叫嚷!”另一个说有人跑到阳光下面 去追赶自己的身影,声称他要超越自我。当今学术领域这 样的人多得很哟,岂止一个惠施,可悲可悲,太可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