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半晌,莫兰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她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来到赫耀祥床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静静地端详着床榻之上病容枯槁的老人。
多日不见,他苍老的面容更见消瘦,脸颊的皮肉松垮地堆在脸上,脸色比满头银发更显苍白。他鼻子下方横插着一根细小的管子,连接着床头的医疗设备,在寂静的屋子里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嘀嘀”声。
赫耀祥缓慢地张开眼睛,浑浊涣散的目光四下里绕了一圈,最后慢慢定格在莫兰倾着身子,惊喜地张望着的脸上。
“干爹”莫兰下意识叫了一声,转念一想,怯怯地改口唤了一句“外公”
赫耀祥微微一怔,又似看开了,虚弱地开口:“你知道了?”
莫兰点点头:“嗯。”赫耀祥似叹了一口气,但他的气息又很虚弱,莫兰不能确定。只听见他有气无力,却又急切地想解释:“你别怪外公,我只是怕你不肯认我。这么多年,我一天都没有照顾过你,甚至都没看过你一眼。平白无故地让你认我这个外公,是为难你了。”
莫兰连连摇头:“不是的。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就算您不是我外公,我也会好好孝敬您的。现在,我是您的外孙女了,自然应该是亲上加亲才对啊。”
赫耀祥欣慰地笑了,连无神的眼睛里也似有了光亮,随着那波光潋滟的深潭晃荡。他的气息稍稳,声音却依然飘渺无力:“我注意了你很多年,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一天天成熟,也越来越像你妈妈。可是,我不敢认你。我怕你不认我这个外公,所以就和你姑父合计,让你先认我做干爹,相处相处,等时机成熟了,再将这一切告诉你。所有的计划,都是我一个策划的,你别怪他们。”
这几句话消耗了赫耀祥不少体力,话到最后,他已经微喘吁吁。莫兰心头一酸,却是感动:“外公,我不怪,我谁都不怪。这么多人疼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赫耀祥放下心来,歇了一会儿,又说:“当年,是因为我脾气太倔,委屈了你妈妈。结果,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一定很怨我。一想到她临终前还怀着对我的怨恨,我的心,我的心就难以平静”
赫耀祥老泪纵横哦,滴滴充满对过世女儿的歉疚。
“外公,你别这样!”莫兰忙握住老人的手,安慰道“没有,我妈她没有怪您。我妈妈她也很后悔,她也想跟您重归于好,只是,她怕您还生气,所以,本打算在我出世之后就登门认错的。谁知,我妈因为生我难产过世,而您当时已经移民-国外,所以这事才耽搁了下来。”
莫兰把莫彦讲给她的故事一字不漏地复述给赫耀祥。他不再自责,却更加悲痛。这个存在于两代人之间的遗憾,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
从那以后,莫兰便留在医院,衣不解带地照顾赫耀祥。她觉得这既是她的责任,也是替过世的母亲完成她未了的心愿,因此愈发用心地照料外公。也是在这段时间,让她对自己的家族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原来莫兰母亲的全名唤作:赫舍里。苡柔。赫家的祖上是是清朝八旗之中的正黄旗,出过历史上有名的赫舍里皇后,也曾是家族兴旺,显赫一时。到了清朝末年八国联军入侵之时,清政府已经是名存实亡,国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赫家不满朝廷一味的求和政策,多次上书请战,都招到朝堂上迂腐馋臣的强烈反对。随着一个又一个卖-国条约的签订,赫家渐渐寒了心,不再上书。因为八旗子弟没有朝廷的允许不得离开紫禁城,赫家的祖上带着一家老小偷偷逃出京城,迁到了南京,改名换姓,弃武从商,从一家小米铺做起,逐渐成为南京城鼎鼎有名的几大商户之一。
可惜好景不长,第二次世界爆发,日军大举侵华,制造了血腥残暴的南京大屠杀,南京沦陷。赫耀祥的爷爷一共有五个孩子,其中有三个是共-产-党,一个是国-民-党。国难当头,纷纷奔赴战场,只剩下赫耀祥的父亲留在家里照顾老人。
赫老太爷是一位极富爱国情怀的老人,除了让儿子们投身革命外,他本人也是不竭余力地支持爱国人士的救国活动。南京沦陷之时,他已经有两个孩子战死沙场,其余两个下落不明,他张罗着让赫耀祥的父亲带着年幼的赫耀祥逃到a市去,而他为了不让日军得到赫家的家产,在两人走后,一把火烧了赫宅,自己也葬身火海。
当时,年仅八岁的赫耀祥趴在父亲的肩头,怔着一双滴圆的眼睛,那时他还不能明白那场把藏蓝的天空都映红的大火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能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如此仓促慌乱地抱起他不顾一切地朝前奔去。而他只是在一阵阵的颠簸中疲累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