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知他家的产业还值数百金,就依允了。两三个老把势同他下场,一夜就赢了他七八百两,立逼着将房产地土都写了卖契,同伙许多人做保。这几个赢了的,拿出几两银子来,备了几桌酒酬谢众人,竹思宽却也吃了一饱,欣欣自得。
真便宜,七八百赊帐还了一吨先饱。余有一亲曾锡侯拥资巨万,衣食不浪费一文,头发长约寸余亦舍不得钱剃。到亲友家遇直剃头者,方扰一剃,其吝如此,遇赌则不惜。他有一茶馆,名曰爽月居,连房子器用家伙,系二千五百金所置者,偶一日夜输去三千金,以馆算与他,喜谓人曰:“我二千五百银子的产业算了三千金,岂不便宜?”竹思宽心亦类此。此后众人知道他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再不同他大赌,只赌现钱。
他身边一文赌本皆无,着了急,想起他一个表姐夫来。这人姓苏名才,就是黄氏的侄女婿。他有千余金资本,在外路贩买杂货。竹思宽走去看他,苏才见了,甚是欢喜,说道:“你姐姐对我说,你竟改过不耍钱了,开了铺子,这样往成人里走还不好么?这是姑老爹的积行。”
他借因儿说道:“开铺子,奈本钱短少,转不过来,老爹放的帐一时又收不起来。今日买了一桩米,差二三十两银子就撅住了。我听见姐夫回来家,一来看看,二来想问姐夫挪二三十两银子权用一时,三两日就送来。”
苏才道:“我的货物还没有发动,银子是没的。既等着要用,把你姐姐的头面且当几两用罢。”
遂叫妻子拿出几件首饰,说道:“这当得二十两银子了,你拿去罢。”
竹思宽道:“一客不烦二主。既承姐夫姐姐美情,索性全美了我的事罢,再得十两就够了,省得我又去求第二家。”
苏才想了一想,又对妻子道:“把你我穿不着的衣服借些给他罢。”
他姐姐又将新衣服包了一大包袱与他。他说了声多谢,笑嘻嘻拿着去了。乐哉。到了乐铺中尽力一当,当了三十五两,走到赌场轻轻送去。
过了半个多月,苏才不见他送来还。竹清待亲戚极淡,人都不甚上他的门。苏才因要问他要东西,借此来看看姑丈姑母。坐下叙了几句闲语,方说起竹思宽借的当头来。竹清听得气得两泪交流,把竹思宽历来所做所为前后细说。苏才听了这话,知道这项物件他万不能还了,去寻他要当票要紧。辞了出来,正走到街上,见二三个屎皮辣子揪住竹思宽在那里闹。苏才看时,他连衣服鞋袜都没有了,上穿一件小衫,下着一条裤子,赤着两片精脚。苏才上前问故,众人道:“他输了我们十多两银子,只将一身衣服给我们,值不得头二两银子,就要罢了,如何饶得他?”
苏才道:“列位看他这个样子,还问他要命么?劝列位撂开罢。”
众人那里肯依,这个一拳,那个一脚。苏才看不过意说道:“列位不必动手,打死人是不要偿命的么?”
向顺袋中掏出有两数银子,递与众人道:“这个列位拿去买杯酒吃罢,放了他。如不肯听凭尊意,我就不管了。”
众人先看竹思宽的样子,知是逼不出来的,不过打几下出出气。见苏才拿出银子来解纷,实出望外,做好做歹放下他,向苏才假说了几句好看的话,笑吟吟往酒馆中去了。苏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不成人,如何是了?我的东西你料道不能还了,把票子给我罢。”
幸而当票还在身边,取出付与苏才。疏财之姐夫遇着这不才之小舅,奈何?余阅此,偶忆起一故事,当年祝枝山在京兆,无以度岁,向各亲友家借白领,诡云往人家吊孝,借得十数件,尽送质库。新年人不好来要,灯节后皆来取讨,答云:“早来好来,迟到如今,当票也不知何处去了。”
竹思宽当票竟还在,较此尚妙。苏才道:“你这个样子,还有脸面在街上走么?我送你家去。”
他还不肯。苏才拉住不放,送他到了家。把上项事对竹清说了,然后回去。竹清见贤郎这样个形状,也无言可说,只叹了几口气,落了几点泪。老牛舐犊,没奈何,把旧长衣又给他一件穿上。
忽一日,黄氏侄儿骑了头驴子如飞而来,说道:“母亲偶然得了暴病,叫我来接姑妈妈,快家去见一见。”
黄氏道:“你快去码头上叫乘轿子来。”
他忙忙去了。及至叫了轿来时,驴子已不知何往,找竹思宽也不见。他急得暴跳道:“我怕走得慢,借隔壁磨房里驴子骑了来。这没得说,又是大兄弟拿去做赌本了。”
偷的有趣。竹清在房中羞得连声也不敢啧。他急了一回,没奈何,只得步行同黄氏去了。
竹思宽把驴子偷去,做了二两五钱银子耍子筹码,顷刻送得精光。他打听得舅母没有了,到六日上黄家,正念首七经,他毫不觉耻,走了去帮忙。他娘舅表兄见他,虽是一肚子的气,家中有许多亲戚男妇,当着人又不好发泄,看妹子、姑娘的面子又不好撵他。
到晚间和尚施食,至三鼓方歇,人都困倦了,一齐睡着。次早起来,灵前的供器都没有了,众人不见了许多孝衣,连白布桌围都拿了去。出去看时,门已大开。查点众人,单单不见这位姓竹的贤甥。这一偷更妙。他娘舅急得乱叫道:“你宁可把别的东西偷些去罢了,把孝衣拿了去,这忌忌讳讳的如何重做?这是如何说?”
忙叫儿子拿了银子到屠家场上找着了他,要了票子赎了回来,把个黄氏羞得要有个地洞也就钻下去了。
过了几日,黄氏归家,把乃郎妙处告诉了丈夫。竹清有年纪了,羞愧气恼齐集胸中,渐渐饮食少进,恹恹成玻这竹思宽从此也不想回家了,在屠家做了帮闲,十日半月积得几文,就同人小耍。他虽输完了家业,却把武艺练精,竟不得输了。
屠家见他伶俐,相帮照看赌账,拿拿红儿,倒离不得他。可谓学成看赌艺,货与放头家。且说竹清久不见儿子回来,门口也无索赌帐的来闹,家中所余也还尽可供穿吃,眼耳清净,病倒觉好些。久不出门,一日,拄着根拐,到街上茶馆中坐坐散散心。走堂的送上一壶茶来,他忙道:“不用茶,我略坐坐就去。”
那掌柜的素常认得他,知是吝啬,怕费茶钱,笑道:“送你老人家吃,不要茶钱的。”
他方留下。筛了一杯吃着。见隔座两个人也在那里吃茶说笑。他听了听,是谈他的家务。一个道:“为人在世,银钱谁不爱?要十分刻薄,触了鬼神之忌,远报儿孙近报身,再躲不掉的。像竹思宽的老子那孽障,我虽不曾会过他,听得人说他的刻薄啬细,也就是天地间少有的了,穷苦人吃了他多少亏。挣了一辈子,弄了这么个家俬,也没有享用一日,养了这么个好儿子,轻轻的送了个干净,背后还落了人多少笑。”
那一个笑道:“我前日在老屠家,见竹思宽把房产地土都输了,写了文书给人。只等老儿一倒头,都是别人家的。那老孽障不知道儿子的这件事,还坐在鼓里呢。这话,大约也就要气死了。”
竹清听了这一篇话,一口气几乎回不过来,把腿都气软了。定了半晌,方挣着回家,向黄氏说知。夫妻悲切了一场,他的旧病原未曾大好,复着了这口重气,成了一个气蛊,又舍不得钱医治。临危时,心中想道:“这个孽障,我同他前世不知是甚么冤家,今生相遇,那里是甚么父子?他同我拗了一生,我如今要说我死后要他埋葬我,他是决不依的。不是烧了,就是弃之于水。我只要叫他火化,然后水葬,他就定然埋了我”
烦邻舍到屠家寻了他来到跟前,说道:“我生了你一场,养你三十多岁,我不曾得你一日的孝养。为一赌同下流,我劝了你几千百遍,越劝你越要拗着去做。我如今要死了,也管不得了,任你去罢。但我死后,料道也没人将来到我坟前烧钱化纸,你不必土埋,把我烧了,弃在水里头罢,倒还干净。”
说毕,就闭目而逝。
竹思宽每当他老子劝他不要赌,他更赌得利害,劝他不要下流,更往下流里走,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不是。他常见有同他一般的人,也劝道:“你们这是何苦,不要像我这样不长进。”
但他是生来的逆种,明知故犯。今听了父亲临终的话,他一时心中也觉难过。忖道:“实是我同他拗了一生。父子一场,他日临死的言语,再不依他,也觉太过不去些。他在生时我恨他者,为他时常在我耳边絮聒,以不入耳之言相加,所以拗他。如今想起来,他挣了一生,一分家俬我全败尽,他也并不曾敢把我怎么样。凭良心说,我要有这分家俬,他要花了我的,我也还有好些依不得呢。世间忤逆心肠恶子声口,大都如是。只想他的好处,不要想他的歹处。我后来或者生了儿子,也要想他孝顺呢。人常说,死了死了,外人还人死仇解,何况一家?罢罢罢,把冤仇解了罢,我依他的遗言罢。”
遂买棺装殓抬出去,一火焚之。拣了骨殖,家中拿了个旧瓶盛了,去到城外赛虹桥上投于中流。不逆父命,真是孝子。这些债主见他父亲死了,都是来索逼,他将房产地土并囊箧中所剩尽情付与。黄氏是儿子降服了的,可敢擅发一言?暗气在心,又是悲痛丈夫,不数日而亡。竹思宽想道:“他虽然不曾说土埋火化,但他夫妻自然该在一处。”
也就烧了,弃于赛虹桥下。他的房子俱无,孑然一身,就依身在屠家赌场中过日。他虽把一分家俬送尽在这赌之一道,倒也熬成一个相识。屠家赌场上来耍钱的财主,官宦门的子弟多,也个个奉承,又习会了这篾片道路。虽吃穿二字不愁,但他自幼花用惯了,所以到三十余岁,并无家业,也不想要妻子。
他有个混名叫做赛敖曹,他这根阳物生得其实放样,横量宽有二寸,竖量长及一尺。休说是良家女子,就是淫娼宿妓,见了他这驴大的行货,也惊个半死。有那大胆淫浪的妓女,贪他加倍的嫖钱,又想尝尝这顶大的滋味,略试一试,就肉绽皮开,啼哭而遁。后来妓女中拿他做了誓辞,凡他的同类中有说誓者便道:“若没良心,叫他遇了竹思宽的膫子。”
他有这个大名在外,妓女中再不敢招惹他。因有这个缘故,把娶妻一念丢向九霄云外,再也不想。他虽遇几个妇人,只算做登门奉拜,并不曾做入幕嘉宾。那阴户之形虽然熟识,却还未曾尝着个中滋味。不想天配奇缘,偶然遇着郝氏的这件家伙,竟是生死替他装本钱的一个皮袋。
郝氏虽是个半老佳人,风骚比少年尤胜。当日也素常闻竹思宽的大名,不敢造次。后来想道:“彼人也,我亦人也,我何怯乎哉?”
竟同他试了一试。谁知悠然而入,毫不觉其烦难。竹思宽遇了这个开大饭店的主儿,方得饱尝一顿异味,始知妇人裙带之下真有乐境。起先竹思宽以为自己腰间这废物是没用的了,今日方知天生一物,必有一配。因此钻头觅缝,去弄了钱来奉承郝氏,图他欢心,可以常常领教他这个妙物。
但他一个好赌的人,如何得有余钱?有个缘故,他虽好赌,比不得这些少年孟浪的人昏头昏脑,脖子上插一面小黄旗,做那送钱的铺兵。他于此道中花了数千金,练了二十余年,而却甚是在行。他在赌场中着脚久了,某人有钱,某人没钞,某人是把势,某人是雏儿,个个都有一本老册子在他胸中。他或遇着有钱大老,又都是在行的,他不耍,就在傍边撮趣奉承,或是帮着算算筹码,或是记记帐目。
谁人赢了,他拈些飞头。这些在赌场中顽钱大老,十个中有九个肯撒漫。见他又善于帮衬,又会奉承,且相识久了,分外肯多给他些。或者造化,遇着两个有钱的雏把势,他便勾上一个老手上常他在此道中历练久了,钳红捉绿,手段也自高强,所以十场中倒有九场被他席卷而去。
他得了这种钱赌,别处一文不舍,只做件把衣服穿穿。每日饭食是在赌场中扰的,终年连柴米都不消买得。积得多了,只留些赌本,余者尽送与郝氏,为阴户钱粮之费。竹清生他一场,不曾孝养一日,郝氏之阴户,他供了无限钱粮,竹清之嘴竟不如郝氏之阴,刻薄人宜生若是之子。数年来也填还了他不计其数。
郝氏这个阴户,就像和尚们化缘的银柜一般。捏上两个泥娃娃,张着一个钟口大的小口袋,站在柜上。任你撂上多少钱,都掉了下去。他这样个小肉窟窿,竹思宽填了许多钱,总不见一些影响。一羊贩贩羊数百只,货卖偶嫖一妓,相得甚欢,陆续将羊尽予与妓,一日临行,谓此妓曰:“我同你相厚一场,可将你此物与我细看一看。”
其妓即与看之,此客叹曰:“这样一个牙也没有的一张嘴,怎么就吃了我几百只羊。”
几百只羊入内尤不觉,况于竹思宽之零星钱乎?郝氏自从幸会过他这件放样的阴物,他的自然成了个出楦的阴户了,阴户而曰出楦,与铁阴是一样新闻。间或有嫖客来与他相交,此讶其小,彼讶其宽,都骇然而走。
郝氏有个最相厚旧孤老,极善诙谐嘻笑,他的阳jù当日也是郝氏赞扬过,考在一等数内的。偶然来看他,温温旧帐。带了个包儿来做东道之资,郝氏备酒饭款待他。同他吃了饭,留下过夜。二人解衣上床,那人将他阴户一摸,竟如两片破瓦,吃了一惊道:“妇人中有如此巨物耶?真可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了。我见武则天小说内,说他阴如片瓦,我以为后人骂他的话,据此言之,想亦不谬。”
只得上他身去试试,宽而无当,阳物在内如钵中木舌一般,左右晃荡,总无涯际,妙譬。又宛如措大走路相似,任着两边摇摆。此譬更妙。郝氏见他在腹上一动一动的,内中却全然不觉,问道:“你弄便弄罢了,又不放进去,只管乱动做甚么?”
那人暗笑道:“好大物。”
拔出道:“我撒泡尿。”
来到窗下,见一个捣蒜的石杵,有手腕粗,有六七寸长,悄悄拿了进来,假意爬上身,用手将那石杵往阴中一塞,一下全入。郝氏道:“你怎把阳物冻得冰冷的了。”
那人吐舌道:“好利害,我定要试试有多深多大。”
又道:“我还要出个大恭去。”
又下床来,灯影之下见床侧有一个槌衣的大棒槌,笑着拿了上床,又爬上肚子,将那棒槌对了阴门,两三捣送入大半。郝氏觉内中有些捣着底了,他暗想:“惟竹思宽的可以至此,他何得亦有些异物?”
忙用手去摸时,原来是一个大棒槌。笑骂道:“促恰鬼,这是我挣饭吃的本钱,又不是石臼子,怎拿大棒槌捣起来了?”
那人也笑道:“你不听见古诗上说的,长安一片黑,万户捣屄声么?”
郝氏大笑道:“我听得是一片月,捣衣声。”
那人道:“月下自然是捣衣,你这个屄只好黑地下捣。虽两件事各有不同,总要用的是这个棒槌。”
两人一齐大笑。昔有一张姓之儿与阴姓之妇联姻,临娶时张姓之妻命媒人传亲母云:我家大大一张,妆奁须入得我张家门,才出得他阴家的门。”
亲母向媒人云:“你拜上亲家母,他虽是大大一张,我的阴门也不校”
正是郝氏之谓。那人知弄不得的了,见他这种奇牝,不住用手抠挖。郝氏被他引得不疼不痒不痒,甚是难过,淫水长流。那人手皆精湿。将五指捏拢,戏往内中一塞,不想滑济济把一只手送了进去,直至手腕。郝氏犹然不觉,那人大骇坐起,将一只脚往阴内一蹬,进去了半截。郝氏摸着,笑骂道:“我这东西是给你当破皮靴穿的么?”
此何足异?有一笑谈,一妓阴大无比,有一熟客到他家,此妓正赤身昼卧。此客戏将他鞋脱下,塞入阴内,妓醒,觅鞋不得,问他鸨母,鸨母道:“你穿在脚上,如何得不见?”
此妓上净桶小解,鞋自阴中掉出,妓笑呼鸨母道:“不知那个促恰痨,把鞋塞在我这里头,才掉了出来了。”
鸨母道:“前日不见了两把大酒壶,想也是人同你玩耍,塞在里头了,你寻寻看。”
酒壶可以塞上两把,而况于半只脚乎?郝氏若与此妓相较,算紧美之甚了。一笑。那人笑得满床乱滚了会,方才睡了。次日回去,当一个笑话告诉人,就有编出个吴歌来唱道:郝老鸨儿忒子个骚,一个阴门赛子个破瓢。被人拿了当子个皮靴套。只好叫赛敖曹做他子个孤老。个音故。人听他有这件奇物,再也没人来领他的大教,因此这郝氏爱竹思宽的肉棒槌犹同性命。今见女儿大了,有他这件豆腐脑儿似的嫩货接待,不愁那财源不滚滚而来,做个富婆。富翁则有之矣,富婆此方仅见。况且自己已四十多岁,成了老佳人,也是过时的了。恐怕竹思宽憎嫌他这个干虾瘪鲞,奇语,虾则谓其形,鲞则喻之臭一时见弃,那里再去寻这驴肾般的佳配?所以托他只要替女儿寻得个好孤老来,不但分惠与他,且自此以后,有女儿做了穿衣吃饭的本钱,他这件老朽牝物情愿奉申致敬,白送与他受用,一文不复再索。竹思宽听了这话,银钱还是末事,若谋事不忠,恐他恼恶起来,再出逐大门之外,何处再寻这深松阔大的妙物?此等妙物或者还有。岂不守了活寡?因此十分上心。
一日,在赌场中有一个旧相识,姓铁名化,是个回子。回子有三十多岁。他自幼刁钻古怪,促恰尖酸,所做所为,出人意外。八九岁时,他父亲送他到一个老学究馆中教他读书。他别样的事件件皆能,惟到了书上便念不下去。此等学生多极。这先生姓真名佳训,一个好先生,不愧姓真。是个迂板的老儒,毫不放松,常施挞楚,无一日不见教他几下,他怀恨在心。这先生年纪虽才五十多岁,却是一嘴白须。一日将要科考,闻得新宗师系少年进士出身,最爱少贱老。少者虽文章欠通,他以为青年可以培植,皆取前列。老者纵是宿儒,尽置末等。这先生须发如银,自觉难看。恐怕一时考低了,不但坏了声名,且不得科举下场,要寻些乌须药来乌黑了,方好去考。又不知何处有好方,但是会着朋友就问。一老汉纳宠,有一嘴白须,用乌药乌黑,其宠一日见之大恸。此汉骇问之,答曰:“我见了你乌乎,我怎么不哀哉?”
娶妾者,乌胡自是常情,不意应考亦乌发也。铁化揣知其意,向先生道:“我家老爸有上好的乌须药。”
先生:“你如何知道?”
他道:“先生当我老爸的胡子是黑的么?也是雪白的。我时常看见他到晚间临睡时用些药包了,过了夜,第二日早起,就乌油黑的。”
先生闻言甚喜,向他道:“你晚间回去时,请了你父亲来,我有话说。”
他道:“我老爸出外做买卖去了,这一向还没来家。先生要药,家里有,我问母亲要些来送先生。”
先生道:“也罢,你不可忘了。”
到了放学时候,将散时,先生又叮嘱他道:“我还等着你拿来才回去。”
他满口应诺,如飞的跑到家中,忙忙的摘了些红凤仙花,同些矾捣烂如泥,用纸包了,送到馆中来,诡对先生道:“我母亲说来,这个药见不得风,不可打开了看。妙甚,打开恐看出假也。只到临睡时用块小绢帕包在胡子上,明日就漆黑的。两鬓也搁上些,再用包头扎住,也就黑了。”
那先生是至诚的人,信以为实。到了家中,果然到临睡时方打开,包了就睡。过了一夜,次早起来,对镜打开一看,吃了一惊,不但一嘴通红的胡须,同两鬓连脸上,斑斑点点都弄红了。若再有个红脸,竟像一个火神。他有个女儿见了,说道:“这是谁拿染指甲的凤仙花捉弄爹爹的?”
闲中提出此女,后嫁干不骄,方不是劈空诌出。真佳训被他提醒,方知为铁化所耍。一两日就要赴考,真急得要死。忙用水洗肥皂搓,越洗越红,反被肥皂搓得更光亮起来。没奈何了,只推有病,等到后来赶遣才告大收罢了。门也不敢出,足足在家躲了有一个月,红方退了。他起先是一嘴白须,到如今竟弄成鹅黄颜色。真先生若是白面,倒合了相书。相书云:“银须金面,大贵之相也。”
旷了一个多月的馆,那日一肚忿气走到馆中来,传齐了众学生。铁化也来了,先生要打他。他道:“我又没有犯了学规,先生为何打我?”
先生道:“你这样小小年纪就这等坏心术,你前日弄的是甚么药哄我?”
他道:“我何尝敢哄先生?我母亲包了药,对我说了,放在桌子上。我往外边出了个恭,怕先生等晚了,忙进去就拿了来送与先生。谁知一时慌忙,就拿错了来,把我妹子染指甲花拿了来。我回去,妹子问我要花。我再去看,那个乌药包还在桌子上,才知道拿错了。我要送到先生家去说这话,我又小,天也渐渐黑了。不意妹子将那一包药抢过去,摔在地下,脚踏得稀烂。我再问母亲要些药,等先生第二日到馆来送给先生,又没有了。真刁钻,此想更妙,不如此说:恐先生再要。何以答之。次日就听见先生有病,我敢戏弄先生么?我在家被妹子骂了两日,说把他的花弄掉了。”
此语不但不受过,且还有居功之意,暗含错送了药,因先生而受妹子骂也。真顽皮。他此时要强说是乌药,自然是他弄鬼无疑,定然是要打的了。他真认是错拿了,倒不好打他。先生听他说得委委曲曲,有头有尾,也就半信半疑。况前日问他小孩子要药,自己也有些差处,也就饶过了他。
这馆中有个学生贝余,那一日书背不熟,被先生责了十板。那日铁化也责了几下,先生回家吃饭。众学生都回去了,单不许他二人去。贝余喃喃嘟嘟骂个不歇:“我们的皮肉被他打得生疼。”
铁化道:“你骂他,他又听不见,如何出得气?我有法儿报这个仇。我家远,你家就在隔壁。你去要两个大针来,插在他坐的垫子上。等他坐了下去,把那屁股戳他两下。只当替我们的屁股报仇。”
贝余道:“好是好,只我两个在这里,查起来,不是你就是我,又捱一顿好打。”
贝余有此想头,尚不至大愚,但铁化过于狡狯。故被其愚耳。铁化道:“我恨他不过,你只管依我行事,你再写个帖儿,说铁化拿针戳先生,他看见了,我破着再与他打十板,且出出气,一丝也累不着你。”
那贝余欢天喜地跑到家,要了两根针来插在垫子上,又写了个帖儿放在底下。
少刻,学生都来齐,先生也来了,到椅子上一坐,穿的是单衣,两根针戳进去半截,疼得暴跳起来,忙把针拔出。拿起椅垫一看,只见底下一个帖儿,写着铁化用针戳先生。叫过铁化来,大怒道:“你这畜生,书也不会念,单会做这些坏事。”
铁化道:“学生多多的,先生怎么就知道是我?”
先生拿帖儿与他看,道:“这上头现写着是你。”
铁化哭着道:“我笨些,不会念书,人见先生常打我,就捉弄害我。要是我戳先生,我还敢写名字放在这里么?”
先生想他说得甚是有理,遂叫众学生来对笔迹,却是贝余。先生要打他,他说是铁化教他做的。铁化道:“我就这么呆,要是我叫你做的,肯教你写我的名字,你先在先生座上翻,我当你寻甚么东西,你做的事体反赖我。”
先生道:“这与铁化不相干,明明是贝余这个畜生,因我早起打了他,他故下此毒手戳我,故意写个帖子,想嫁祸与铁化。这等奸诈可恶。”
那贝余痛哭,只说冤赖他,口口咬定是铁化。先生也还有些不决,有一个大学生,名叫干壹,说道:“先生只究这两根针从何而来,便知是谁了。”
随手便出干壹,省笔。先生问铁化,铁化道:“我不知道,贝余说要出恭,去了好一会才来,就在先生位上去翻。”
先生便打发干壹到他家去问来,回说道:“他母亲说贝余说先生要根针用,拿了来的。”
先生笑道:“畜生,你还有甚么说?”
贝余道:“是铁化叫我要去的。”
先生怒道:“你还敢赖?铁化叫你吃屎,你也肯吃么?”
按在凳上,结结实实将贝余重责了十板。甚矣,世间之冤枉事不少也,明是铁化,反累及贝余。铁化狡黠便能脱祸,贝余愚卤但受其枉,以小概大,片言折狱难矣哉。贝余被铁化耍了这一下,真有口难分辨。却也背地被他骂了十数日。先生犹被其愚,而况于此蠢材乎?隔了些时,那先生有事出门,回来时,正在铁化家门口过。只见十多岁一个孩子,弯着腰在那里哭着叫骂。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卖鸡蛋的,在那一块马台石上,把两只膀臂圈着,把些鸡蛋垒得高高的,弯着腰抱着,动也不敢动一动,一个筐子放在旁边。问他缘故,那孩子哭道:“这家十来岁的一个人要买我的蛋,叫我过数。又没处放,他叫我把手圈着,他数了,说进去拿钱来取蛋。这半日总不见出来。我又不敢动,怕蛋滚下来打掉了,这一回又没个人过,我腰也弯疼了,膀子也木了,再迟一会,都是打掉的数。造化遇了老相公,救我一救。”
先生知是铁化所为,恨声不绝。替他拿过筐子,把蛋拾在内,装完了,那孩子连腰还直不起来,向先生千恩万谢,方提了筐子走去。
先生到了馆中,那铁化已打后门早来到学馆里了。先生叫他过来,问道:“你门口那个卖蛋的,可是你促恰做的事?”
他道:“我吃了饭就到学里来,并不知道甚么卖蛋的。”
先生道:“他明明说十来岁的一个孩子,不是你是谁?”
怒狠狠的要打他。方写耍贝余,又写耍这孩子,见得总是孩子,却没有铁化之尖酸狡狯耳。他道:“我家有好几个十来岁的,难道就是我?先生方才不该放他去,叫他来认认我,看是不是。先生此时打我,可不冤屈了我么?”
真顽皮。实是强词夺理,先生亦无奈他何。那先生倒被他说得无言可答,又饶恕了。
这馆中有一个学生,姓白名华,他父亲曾做陕西华州吏目,因为无子,祷于华山所生,故命此名。这白华伶牙俐齿,善于捣鬼。众学生替他起个混名,叫做白白嘴,因两个白字重在一处不好叫,见他的嘴略有些瘪,又都叫他白瘪嘴。
一日,先生他出,铁化道:“我讲个笑话,你们众人听听。”
白华同众学生都攒拢来听铁化道:“一个妇人往井上汲水,这日大冷,遍地都是冰。这妇人一时尿急了,见左右没人,就蹲下去溺。溺完了才要起来,不想一滑,站不稳,一个坐跌,把个阴户就冻得粘在冰上,爬不起来,只得坐着。他丈夫见妻子不回,忙走了来,看见妻子坐在冰上,问他缘故,妻子告诉他,因溺尿冻住了。这男人没法,想了一会,道:“除非呵化了冰,才起得来。”
只得爬倒,用嘴呵。不意把嘴同阴户冻在一处,也动不得。忽有几个挑脚汉过,见他二人如此,问其所以。男人嘴冻住了,说不出话来,妇人只得忍羞实告。那几个汉子上前看了看,内中一个道:“这事容易,若要开时,我们拿过扁担来,大家别嘴的别嘴,别屄的别屄。”
众人听了大笑,白华见是骂他,说道:“我也有个笑话说给你们听。”
众人侧耳听他说道:“一个人念诗道:‘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回去马如飞。’旁边一个人道:‘你念错了,古诗是归去。’这人笑道:‘你好不通,归字就是回字,回字就是归字。’”
众人笑得打跌,铁化道:“你们不要笑,我再说一个,一个人在画铺中赊了几幅画儿,家去贴着,画匠要了几十回,他总不肯还钱。画匠气不过,骂道:‘我肏你贴白画的亲娘。’”
众学生齐拍手笑道:“白瘪嘴吃了亏了。”
白华也不答应,说道:“你们不要笑,且听我说了着。一个人才睡觉,听见外边叫门,起来开了看时,不见有人。刚回来睡下,又听见叫。只得又起来开了,又没有。如此者四五次。这人急了,骂道:‘开了门不见人,关了门又叫门,我肏你叫门的祖奶奶。’”
铁化见伤了他祖上,就面红耳赤,争竞起来,几乎相打。那大学生干壹,虽也是个少年,却板板策策,从不同人顽笑,众人都惧怯他些。屡写干壹少年老成,后来方见是成材也。是他一阵吆喝,才镇压住了。
铁化又读了一二年,他父亲见他仍然一窍不通,叫他辞了先生,下来学做买卖。他在馆中先生管着,还时常逃学,何况到了铺子里,他可肯安坐?终日在外闲撞。
一日,遇见一个人,穿得甚是齐整,斯斯文文,也像个读书人的样子。远远走来,到了跟前一看,是一个大糟鼻子。他心有所触,暗暗含笑,上前深深一揖。那人见他身上华丽,知是正经人家子弟,也回了一揖,道:“小相公,素不相识,何劳赐揖?”
他道:“先生这样一个仪表,可惜把土星坏了,怎不治他一治?”
那人蹙额道:“正是呢,也曾各处寻方医治,再不能好。”
他道:“家父倒有绝妙的奇方,一治就好的,效验至极。”
那人欢喜得一把拉住,道:“小相公,既然如此,烦你引我到府上奉求令尊,倘医好了,我自当奉谢。”
铁化诡对道:“本当奉陪同往,但晚生有些要紧的事到一舍亲家去,不能相陪。先生只到三山街,问开毡货店的铁爸爸,人都知道,那就是家父。”
那人道:“原来是铁爸爸的令郎。令尊虽不曾会过,是久闻名的。府上在礼拜寺间壁,我也认得,此时就去奉求。”
遂同他拱手别了,一直走到铁家,烦门上人说了进去。老铁回子迎了出来,让到厅上坐下,问其来意。那人看见这老回子也是个大糟鼻子,红肿如拳,甚是疑心,只得答道:“适涂间遇见令郎,他见弟鼻红肿,他说爸爸有上好药方,特来奉求。”
老回子大笑道:“先生被那畜生哄了。”
因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若有好方,我的鼻子如何到这田地?他哄尊驾来同我会会糟鼻子的。”
那人恍然大悟,也大笑作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