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家人在护书中取出个没字的红单帖,双手拿着,打了一恭,亲自递与宦萼,道:“本要写几个字的,一来不知该怎样称呼,二来我要烦人去写,恐公子也要烦人去看,故此不曾写得。公子留着改日拜人也好。”
只闻古有没字碑,不意今有没字拜帖,又可以长一番见识。贾文物之拜帖已奇,童自大之拜帖更奇。此一日内见了许多奇处,令人乐极。宦萼道:“我们既然要做相与,何必还行此客套?尊帖仍请收回罢。”
童自大道:“当真么?既如此说,小弟竟遵命了。”
就递与家人,道:“收好了,又省两文钱。”
宦萼道:“弟常听得老邬说,童兄府上在京城中算第一殷实之家,故此奉约了来。大家同结个社,朝夕相聚顽耍顽耍之意。今承不弃,感甚感甚。”
童自大道:“岂敢岂敢。”
因指着贾文物问邬合道:“此位兄可是有杆子的那大门楼内三个金字有钱的贾进士兄么?”
他见邬合时开口便是钱,乍会宦萼开口便是财字,此问贾文物又是钱,非钱字再不开口。古时和峤人谓之钱癖,童自大或是其后身耶?邬合道:“正是当今驰名,天下第一的才子。”
童自大因拱手道:“久想。”
忽笑道:“我前日看戏,唱贾至诚嫖院。他见那婊子,说了句歇后语,正合我今日见贾兄。他说十八个铜钱放两处,久闻又久闻。”
贾文物道:“此位童兄尊姓得非童子六七人之童?夫人自称曰小童之童乎?”
邬合答道:“正是有名的百万童老爷。”
贾文物道:“富矣哉,富矣哉!既富矣又何加焉?”
童自大道:“小弟这富翁老爷也不是容易做的呢。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是自然之理。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虽然体面,但臭味难闻。兄不要看轻了。比不得你二位公子,进士是不费本钱的。”
贾文物当道:“我费的本钱更大。”
贾文物道:“富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若果诚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但恐为富则不仁矣。”
说毕,即欲起身作别。宦萼道:“承二兄光降,岂有空坐之理?备有便饭,奉屈稍坐。”
贾文物道:“饮食之人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矣,小弟决不敢再拜而受。”
童自大道:“小弟是极托实的,还不曾吃饭来的。既承公子留饭,何不扰他一碗,家里也可以省些柴米。弟生平自知有两件好处,一留就坐,一请便住,从不叫主人难心。虽不足为好处,然较之装腔作势可厌之物稍强耳。贾兄不可装假。”
贾文物仰天道:“呜呼!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哺啜也,宁不惧其为士者笑之。”
童自大道:“我好意替主人留你,不听就罢,何必咬文嚼字。兄要去只管请行,我可是不去的。”
宦萼道:“还是童兄托契,兄不可固执。”
邬合又在傍苦留,他才肯坐下,笑道:“童也欲,焉得刚?”
因四顾屋宇宏敞,叹道:“山栉藻棁,何如其居也邦君树塞门?官府亦树塞门,可见宦公子之位不为小矣,焉得俭?”
抬头看见“不足堂”
三个字,点头咨嗟道:“美哉此堂名也。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此之谓也。”
看见董其昌画的一轴山水大画悬在中间,赞道:“此非思白玄宰其昌大宗伯董老先生之作者乎?此山乃譬如为山之山,登东山而小鲁之山,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此水乃沟浍皆盈之积水也,泛滥天下之洪水也,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之长水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
童自大对邬合皱着,道:“我也去罢,是还坐坐呢?”
自去自留,妙极。宦萼道:“兄方才还劝贾兄,如何此时也说要去?”
童自大道:“小弟实不相瞒,自昨日陪邬哥吃饭,直到此时,连点心也不曾吃就来奉拜。我昨日曾问过邬哥吃了饭还是不吃饭来,他叫我不用吃东西罢,我就依实。此时有些饿得很了,肚子里骨碌碌的乱响,肠子疼得就起来了。若有饭,求快些才好。”
他虽臭吝,倒是个实心人,故有大福。徽州人枵腹嫖妓,正高兴时,肚中因空,骨碌碌响声若雷。妓骇问之故,彼无可答,但曰:“这是贼行。”
童自大或亦是贼行也。盖江南骂人不堪曰贼形耳。宦萼因催酒,不一时摆下两张桌子,分宾主坐下。那些家奴一碗碗捧将上来,无非是脍鲤羔,山珍海味。杯盘罗列,堆设满案。贾文物道:“我读书人二簋可用享,何必若是乎馔者之丰也?有盛馔必变色而作。”
宦萼道:“不过便饭而已,犹恐亵尊兄,何必过誉?”
贾文物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可谓率兽而食人也。”
童自大道:“放着这样香喷喷的好东西不吃,只管说闲话,冷了岂不可惜?我可不能奉候。”
因低头大啖。贾文物淡笑道:“小人哉,童兄也。鲜矣仁,左丘明耻之,某亦耻之。”
少刻食毕,贾文物又要起身。宦萼道:“我舍下有一个绝妙的斐园,请二兄同去看看。且还有小酌,尚请宽坐。”
贾文物道:“此非东郭蟠间之祭者,何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乎?恐妻妾相泣于中庭也。然而兄赐食,斯受之而已矣。”
宦萼留住二人,同到斐园中四处游赏。童自大道:“公子,你这园却也收拾得好,也要好些银子用呢。叫我就舍不得,拿了开个当铺,一年不生许多利钱么?”
如此想头,焉得不做财主?邬合道:“大老爷这园也要算京城中第一了。”
贾文物道:“然,诚哉是言也。你看麀鹿濯濯,白鸟鹣鹣,山渌雌雉,乌牣鱼跃。当今之囿,舍此其谁也?想经之营之时,必庶民子来,不日成之。若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因回顾家人道:“此虽非为阱于宅中,尔等有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吾力犹能肆诸市朝。戒之戒之。”
赏玩了一会,同到一个居蔡轩中坐了。贾文物道:“轩乎,吾道体而面之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不可以为悦,得之而不与人同乐,亦非也。今兄与朋友共其肥也,轻裘之子路何足道哉?”
不一时,掇上绝精的果品腌腊下酒之物摆下,斟上酒来,大家吃了个落花流水。天色将暮,贾文物道:“既醉以酒,吾饱矣,不能用也。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当咏而归。”
款留不住,大家都告辞起身。贾文物临行,顾他三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明日行至于我之室也。虽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然当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为敬也。”
宦萼道:“明日自当奉拜。”
到了次日,宦萼、童自大到贾文物家拜望,邬合自然是跟去帮闲。贾文物留饮,果然丰盛。饮酒中间,宦萼向童自大道:“我们明早同到兄府上奉拜去。”
童自大红着脸不啧声,半晌答道:“弟家没人,就弄点东西,恐不中口。也不敢劳拜,改日再请罢。”
童自大坏了,也竟会说谎。有一邻人问道:“你家主人今日请客么?买这许多东西?”
其仆道:“我家主人要请客,除非来世罢。”
主人闻之大怒,骂道:“我不请只是不请,你怎么许他个日子?”
童自大竟许请,还算大方。宦萼是公子性儿,见他那个样子,知是吝啬,笑着道:“拜是再没有不拜之理。”
对贾文物道:“我们明日到童兄府上,拜过之后同到我舍下,我替童兄代东。”
次日,大家到他家拜了,宦萼把他们约到家中共乐。彼此来往,连聚饮了几日。童自大自觉过不去,也约他们到家。牵荤带蔬六碗菜,三杯之后一饭而已。邬合几天来吃得快活,连夜间都不归家。此时嬴氏已获,家中有人,故此他放心在外,不必多叙。
过了几日,又都在宦萼家中聚饮。宦萼对众人道:“如今虽日日饮酒食肉,到底不甚亲切。须结拜个弟兄,才觉亲热些。二兄以为何如?”
邬合接口道:“还是大老爷学问深,见得到。想当日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千载驰名。如今三位老爷这一结义了,后来也是要传的呢。”
贾文物抚掌道:“妙哉!兄弟怡怡戚之也。倘二兄不幸短命死矣,则二嫂使治联栖我,岂不胜齐人之有一妻一妾哉?”
童自大道:“要结拜弟兄,我做老三才来。不然我是不来的。”
贾文物道:“先生何为出此言也?”
童自大道:“若论起时势来,公子势利双全,该做大哥。贾兄有势,做二哥。我有利,做老三。这是从古来的一团大道理。”
他这一团大道理,不知向何处学来?贾文物道:“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公子一位,今世所颁之次序也无移。至于兄丈夫也,我丈夫也,兄何畏我哉?君子爱人也以德,为何要居小弟之下乎?且君子恶居下流,兄当效君子上达也。”
童自大道:“还有一说,南京风俗,但是结拜,老兄弟是不出钱的。我故此要占这些便宜,这就是他的一团大道理了。这是实话奉告。若不依我,就散了桃园。”
贾文物道:“兄一个不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
宦萼道:“也罢。他既如此说,不要强他,就叫了他做老三罢。”
邬合道:“三位老爷结义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还要乌牛白马,杀牲歃血,作篇盟文祭告天地鬼神才是。”
童自大道:“费这些钱做甚么?买半斤烧酒去,弄个小公鸡滴点血。大家吃些生鸡血酒,鬼混鬼混罢了。何苦多事?”
宦萼道:“岂有这个此理?这个二字,甚妙。极写其学文话而不通也。我们纱帽人家做事,要不离纱帽气才好,不然就不成体统了。童自大之纱帽气定是臭,贾文物之纱帽气定是酸。他的纱帽气倒不知是甚味?那鸡血可是行得的?牛马虽不必,猪羊定要。”
遂叫过家人宦畋来,吩咐去制办犒物。因想道,别的都容易,但这篇盟文那里去寻人作。踌躇再四,童自大忽然笑道:“公子,你真是骑着驴子找驴子,现有贾兄这样才子,要知贾兄也只算作驴子,算不得才子。一篇盟文值甚么?还要去寻别人。”
宦萼喜道:“亏你想,我一时倒也忘记了。贾兄可快作文来,今日就要结拜。”
真是呆公子火燎性儿。贾文物正在说得高兴之际,忽听得要他当面作文,二人结讼,内一理曲者当受责。彼云:“我是生员,官不知真伪。”
云:“说系生员,可作一篇文章来看。”
其人云:“生员罪不至此。”
贾文物亦当云:“我罪不至此。”
如青天霹雳,挣得满脸通红,说道:“兄谬矣,祭神在,祭神如神在。今者薄暮,岂结盟之时哉?况斋戒沐浴,然后可以祝上帝。欲祷尔于上下神只,请缓之,以待来日然后可。”
宦萼道:“也说得是。老兄今晚回府作了写好,明早来我家中做个斐园三结义,不可误了。”
二人应诺,又吃了一回酒,方才辞去。这贾文物到得家中,一下轿就慌忙吩咐家人:“快去请干先生来,我有要紧话说。若不在家,随早随晚,务必要等了来的。”
那人飞跑而去。他到书房中,忙叫小厮将纸墨笔砚摆下,又吩咐人去买黄纸。叫烹了一壶好茶,放在桌上,又叫预备酒果伺候。不多时,干生早到。
你道这干生是何等人也?他是学中一个知名人士,名壹字不骄。生得相貌颇清,准头微赤,些微几茎髭须,二旬以外年纪。他父亲在日也是个有名的秀才,与钟趋同窗同学,犹如骨肉。他二人指腹为婚,后干家生了干壹,钟家生了一女,弥月时就聘下了。干生八岁时,他父亲便病故,只寡母在堂。又过了几年,他母亲也殁了。服满后,二十岁上才进了学。他生性放达不羁,惟以诗酒为事。又平素好结交朋友,所以家道渐渐萧索了。他读书的人,又别无营运,终年守困而已。那时府学中有个教官,姓广名闻思,看官记得此人否?即前童自宏赠金之社友也。他爱干生人品才调,甚是契厚。
一日,打发个老门斗老门斗有所本而来。牡丹亭内云:学中门子老成精。来请他去讲话。干生见学中老师来请,就同门斗来到宅内相见了。广教官让了坐下,说道:“我素知年兄年来着实守困,奈我鳣堂俸薄,爱莫能助,心甚歉然。昨日都督李公请了我去,托我要请个西席,愚意要奉荐年兄。我素知年兄豪放不羁,恐不屑为此。但圣人云: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入而不自得。况设帐一事,也是读书人所为。不知年兄的意思若何?可肯屈就么?若谓可,我当奉荐。”
干生一来家中寒薄,二来身闲无事,又承老师殷殷见爱,便道:“既蒙老师见爱,敢不遵命?”
广教官见他肯去,心中甚喜。叫门斗沽了一壶,内边要了两碟小菜来。一碗炒苜宿,一碟酸韭,虽是写广文寒酸,到底是写徽人吝啬也。二人对饮,到底古人不同,顺着厚道。今之求人荐馆者,非有封仪不行。广教官为干生之饭反破费己钞,沽酒求之,今日大约难得。谈了半日近来月课的时文,干生才辞了回来。
你道要请先生的这个李都督是何处人氏?怎么出身?他祖籍山西大同府人,大同人,妙。谓今日延师之东家大约皆同也。代代俱当丘八。他父亲叫做李之富,他父亲叫做李之父,他母亲定是李氏了。母亲早亡了。他妻子滑氏,人家妻子似此姓者极多。也是个一个字的乡绅兵的乃爱。他有四个儿子,七八个孙子。他单名一个太字,他吃粮时原名李大。他一字不识,粗卤至极。这待人接物礼貌上的仪文,一毫不知。他当日随着主帅去征流贼,他心雄胆大,膂力过人。该他的命好,苏东坡云:“但愿生儿愚且卤,无灾无难到公卿。”
李太之谓也。只要生来命好,要识字做甚么?遣他去御敌,无敌不摧。着他去攻城,无城不克。他也并不是甚么勇冠三军,力雄万夫的好汉,该有他官星照命,自有机会来凑他。
一日,他跟着主帅同流贼对敌。他骑的那马被贼的马枪子打着了耳朵,忽然在阵中惊跳起来,控勒不祝李大用力打了几鞭,那马性起,自本阵上直冲入贼阵中去。他着了急,怕贼来杀他。他举起刀来,横七竖八,乱砍乱剁。一来古语说,一人拼命,万夫难敌。二来贼队中不防他这一冲,竟有些乱了。官兵也不知他是马惊,只当他奋勇冲锋。见贼乱了阵势,谁不望杀贼建功?大家呐一声喊,齐奋力杀将上去。贼兵大败,诛杀殆荆论功行赏,他独得了头功。
又一日,飞报到来,流贼据了蔚州,主帅连夜发兵救援,他跟了同去。到了城下,流贼固守甚严。攻了几日,城不得下。主帅大怒,命造了云梯,令众兵爬城。也亏他胆大,就往上爬。众人随后。离城垛不远,城上一个贼一枪攮来。他是仰面看着的,一下闪过。右手攀住云梯,左手一把将枪杆攥祝那贼若往下一送,他便不死也要跌伤。该他的造化,那贼反往上一提,他趁势向上一跃,跳上了城。抡起右腕上刀来,顺手一刀,把那贼剁倒,便举刀混砍。众贼见有人上城,已自惊慌,又见后面的人鱼贯而上,喊了一声,各自逃生。他同人砍开城门,放官兵入城。众贼杀的杀了,逃的逃了。论得城之功,他又是头一个。如此巧事也不能尽述。因他屡立军功,渐次升迁,做到了副总。
他有一个小舅子,名字叫做滑稽。他父亲虽也是兵,却是个识字的,接交官府衙门书办之类。这滑稽也读过几日书,心下倒还明白。李大做了副将,署中公事多了,他舍不得费银子请幕宾,就约小舅子替他主文,拨了分马粮与他。后来李大升了南京后军都督府同知,单骑赴任,将父亲妻子儿媳孙儿俱留在故乡。他做副将的时候,又娶了四五个妾,临行再三托滑氏留心照看。“千万严紧,不要叫他们弄出丑来。我到任后,等寻了房子,慢慢来接你们。”
滑氏应诺,他仍带着小舅子并十数个家人去了。到了南京上过任,不必细说。
他此时的名字还叫李大,他因自己是大了,他的四个儿子就叫李二、李三、李四、李五。一日,那滑稽因劝他道:“你今日做到都督,是朝廷大臣了,你这名字甚是不雅,还得改一改才妙。”
李大道:“我自娘肚里掉下来就是这个名字。今日做了这么大官,那些儿不好?”
滑稽道:“这个大那里是名字,因你是大儿子,所以就叫大了,后来当兵就不曾改。今日做了显职,还用这个字,不怕人笑话么?”
李大道:“这个大字我认熟了,要另改一个,不但别人不认得是我,连我也不认得是我了。”
他这奇谈可笑。然而世上我认得我者谁耶?滑稽想了想,笑着拿笔写了个大字,内中点了一点,问道:“这个字你可认得?就改做他罢。”
李大道:“我尝见一块字底下点一点,我问书办,他们说上头的一块字是菩萨,底下这一点就是那块字。你叫我改做李大大的意思了。”
辱翁曰:此说竟是极。太字原系大字下两点。篆书作夳,所谓复篆也。孰谓此老兵不识字?忽大笑,骂道:“你这骡膫子攮的,你同我顽骂我咧,连你姐姐都骂上了。”
滑稽道:“我好意替你改名字,怎么是骂你?你倒骂起我来。”
他笑道:“我前日养了几个兵到后湖里去打鱼,鱼没有打得,拿着了许多乌龟。他们打了报单来,说乌龟有大大的多少,小小的多少,那个大字底下也是一点。你骂我是大乌龟,可不连你姐姐也骂了。”
滑稽道:“不是这话。那一点是在底下,这一点是在内中的。”
他又道:“既不是大大,大字胯裆里坠着个东西,大的是大球了。”
奇想,然而他竟叫大球亦可。滑稽笑道:“这是个太字,人称太爷太太就是这个字了。怕你不认别的,这个太字你还容易认,虽不甚佳,比那个大字还像个名字。”
他大笑道:“好得很。我叫做李太,你姐姐叫李太太。他比我大些些不得,我有些怕他呢。你就吩咐阖衙门的人,我的名字叫李太了。”
滑稽道:“这如何吩咐人?你如今是官,改名字要上本的。上边准了,有小抄到各处,人就都知道了,何用吩咐?”
李太依他,题了一本,准了下来,才改了今名。
一日,李太向滑稽道:“我这些日子细想起来,你劝我改名字,是你哄我。明是拿着我奉承你姐姐。”
滑稽不懂他的意思,说道:“你这话我就不解了。”
李太道:“你姐姐是我的老婆,倒叫李太太,我倒叫李太,明明的说你姐姐在似我,把我怕老婆的招牌替我摆了出去。不是你拿我奉承你姐姐么?还有一说,人叫你姐姐一声李太太,倒把我的名字叫了两声去了。”
滑稽道:“岂有此理?字虽一样,有两个讲法。原该用那‘丕极泰来’的‘泰’字,因这个太字你好认,借音取那个泰字之意,是极好的,你不用多疑。要说叫我姐姐一声李太太,把你名字叫了两声,那还是在叫我姐姐。你前日没有改名字的时候,人叫你李大老爷,难道也是叫你的名字不成?”
他想了一会,道:“你的嘴能干,我说不过你,我到底心里信不过。可恨前日冒失上过了本,不然还是我的大字好。我做着个大官,名字自然该是大。”
愈想愈奇。岂当日在下位时尔名李小耶?滑稽道:“不但你的名字该改,就是四个外甥的也该改。那有个老子叫李大,儿子同着二三四五排行的理?我如今也替他们改改。当日岳少保说,行兵之道,智信仁勇严五字缺一不可。李严三国时已有了,况你也只有四个儿子,就把智信仁勇排去,你又是武将,恰合道妙。”
他道:“偏你会这么瞎煽。你在那里又认得个甚么岳少保,听见他说的?我如今还听你的话呢,我也不懂得甚么叫做智的信的。况且我才上本改了名字,又替娃娃们去上本,啰啰娑娑的。”
滑稽道:“你是官,故要上本。他们又上甚么?”
李太道:“既如此,改改也好。他们如今都是公子了,若单叫李二李三的,实在也不好听。我前日点兵,这样名字多得很。我先还疑惑,我家的娃娃怎么又在这里当起兵来,细看看又不是。我也觉得不好,李太正当名滑稽,他无一语不全又失笑。我怕又要上本,故此罢了。既不费事,等我替他们改。但他们这二三四五几个字我叫惯了,万万去不得。一个人添一个奇字就好了。我听得人说,人生在世,要妻财子禄寿俱全就是好的。他们的婆子都有了,那个妻字不用了,叫做李二财、李三子、李四禄、李五寿罢。你说这几个字我想得奇不奇?真奇,亏他想。又明白好懂,可不强拟你诌的那几个字么?”
滑稽见他不通得可笑,也不同他争讲,任他自己去改。
过了些时,他叫滑稽写了封家信,与他老子说,南京房子甚贵,还不曾买,目今权借衙门暂祝等买了房子,再来搬接家眷。又把自己改名,儿子们添名的话,详细写了。差了个大管家叫做李得用回去。过了两个来月,李得用回来了,投上老主的家书。他问了家中大小平安,心中甚喜。叫家人道:“快请舅爷来念。”
家人道:“舅爷往雨花台耍看去了。”
李太道:“这怎么处?也罢,叫个书办来念罢。”
顷刻叫了个书办进来。他把那家信拆开,递与他,道:“这是太爷带与我的禀帖,你念与我听。”
那书办接过,打开一看,不敢做声。李太道:“你为甚么不念?是我家太爷给我的,又不是给你的。你看看自己知道就罢了么?”
书办道:“并不是家信,叫书办怎么念?”
他大怒道:“这是我家人才带来的,怎么说不是?忘八肏的,老子肏你的奶。你当一个书办,连一块禀帖也念不来,要你做甚么?要你弄鸟?”
喝道:“撵出去,再另叫一个来。”
家人去了来说道:“别的书办都回家吃饭去了,不在这里。”
别的书办何曾回去,因这个书办向众人说道:“并不是家书,是一小学生的仿,怎么个念法?白白的捱了一顿骂。”
众人听说,谁还肯进来?故此都推吃饭去了。李太见没人念,急得骂滑稽道:“这个瞎球攮,在家坐坐罢了,偏偏今日他又去耍甚么台台的。”
吩咐道:“等舅爷回来,就叫他到上边去。”
家人答应了。你道这封字那书办果然连家信都不会念么?原来这李得用沿路呷酒嫖妓,把封家信不知如何失落了。着了急,因想主人不识字,又一窍不通,到了一个乡学馆中问那先生要了一张小学生的仿,封了来哄主人。那书办虽不知这些情弊,但看见这个字,疑必有故,不肯说破,恐得罪了带书的管家爷,白受了一场大骂。
午后滑稽回来了,李得用恐他说出,再三央告求他遮掩。滑稽因他是姐夫的大管家,况他们素常又极其相厚,满口答应。到了上房,李太道:“等你这半日才来,俺爷带了块禀帖来,那书办又不认得,你念念与我听。”
滑稽接过来,笑着念道:上大人,某乙已。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学生李彬习字。
念完了,他满脸愠色,道:“一块老子与儿子的禀帖,写得明明白白的也好懂。这是些甚么文话,我一句也不知道。”
问那李得用道:“太爷的才学当日也比我高不多,如今为何这样文起来?难道老都老了,从新又上学念书去么?”
李得用先还恐他知觉,捏了两把汗。今见他问这话,心中暗喜,忙跪禀道:“太爷虽不曾上学,因老爷官尊了,近日同这些乡绅举监文人们来往,大约是讲学讲道了的。”
辱翁曰:如此趣话却好。李太摇头道:“就是同文人讲讲,那里就文到这个地位?真是迂夫子的卵袋,文绉绉的。大约还是烦了甚么不通的才子写的。”
不通的才子,奇。又向滑稽道:“你可懂得?你要懂,细细讲与我听,我叫买办打烧刀子同牛羓请你。”
滑稽笑道:“你听着我讲,头一句上大人,说你如今做了大官是个大人了。上覆你这大人,是问你好的话。”
李太喜道:“明白明白,讲得好。”
滑稽又道:“某乙已,某就是我字,你不见戏上都自己称某家,这某字是太爷自己称呼。说你在任上,只某一个在家。”
李太道:“越发明白。”
滑稽又念道:“化三千,七十士。太爷有三千句话在对你说,内中有七十件事。”
李太道:“我的爷爷哟,你老也老了,省些心罢了。那里就有这么些事?亏他老人家记得。”
滑稽不往下念,李太道:“你怎么念了这几句,底下不讲了?”
滑稽笑着向他戏说道:“我讲了怕你要恼。”
李太道:“这才说的是没来头的话。这是俺老子与我的字儿,你不过讲与我听,有甚么话得罪了我?我就恼,只恼我老子。你又不是俺老子,为甚么恼你?”
一窍不通的人亦有趣。他之趣语不少,只此数句,到不通可笑之至。非此人不能有此话也。滑稽笑着念道:“尔小生八九子,尔字就是你字。说你的几个小婆子生了八九个儿子。”
李太大惊道:“我不在家,是那里来的这些娃娃?”
滑稽道:“书上写得明白,佳作仁,说是家里做出来的人。”
李太怒道:“你那姐姐也不是个人娘养的,我临起身再三托他照管,他们如何就做出这些娃娃来?我想来别人也不敢,不要就是俺那爷老没廉耻做的事罢?”
滑稽笑道:“你好想,所以临了说可知礼也。说你要猜到这上头,可就是知礼的了。”
李太大怒,抢过字来扯得粉碎。李太则大怒,看书者则笑倒也。此一封书,真千古家信绝唱。见此而大笑者,必李太之俦也。面红颈赤,低头无语。半晌,忽又问道:“后头还有甚么李彬习的又是怎么说?”
滑稽道:“他说学生李彬,人家老子称儿子做学生,这也是文话。因你做了大官,要叫你名字不好意思的,要称你老爷又无此理。你原当过兵,要称你做李兵。习字,媳是太爷称呼媳妇,就是我姐姐了。说媳妇不另写字了,同这一封字,所以说学生李彬习字。”
讲完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快叫人去打酒买牛羓来请我。”
李太道:“大球的牛羓,把些小婆子的巴子还不知弄成个甚么样儿了,还想吃牛羓子呢。”
滑稽笑了出去。李得用向他感谢了又感谢,忙去买了许多佳肴,沽了一瓶美酒来奉敬,不题。
再说李太一腔怒恨,彻夜无眠。次日即打发李得用带了四五个家人,回去接滑氏同几个小老婆并儿子媳妇孙子来京,单不接他老人,也不写家信。众家人到了家,李之富听得儿子来接家眷,独不接他,问家人是何缘故。家人虽有知道的,都惧李得用,俱不敢说,只答应不知道。李之富恨了两声,复又笑道:“我知这奴才的心了。他如今做了大官,说我原是个兵,恐怕我玷辱了他,故不来接我。连字也没一封问问安,真畜生,真畜生。”
那李太做了多年的官,俗语说,官久自富,他家中也置了许多田产佃房,李之富尽够受用,也就在家,并不管媳妇孙子去不去。滑氏临行,带了众人到公公处辞行。那老儿也无多话,只道:“你对那奴才说,叫他长远在外做官,就死在外边,总不要回来见我。”
那滑氏见公公动怒,也不知是那里账,起身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南京,他夫妻父子相会了。李太见了这几个小老婆,睁圆了眼瞅着,咬牙切齿,不交一言。晚上他夫妻上床干了一次接风的事,完了睡下。李太埋怨滑氏道:“我临来那样托你管着这几个小婆子,不要弄出丑来,你应满了的。怎么这一二年里头就叫他们养了八九个娃娃?”
滑氏惊道:“你听人胡说,这是那里的话?”
李太道:“你还瞒我,是俺那老没廉耻的爷带来的信说的。还说就是他在家做的人呢,我所以才不接他。”
这滑氏当日见他娶这些小,心中未尝不恼。但他是个兵的小姐,家世寒微。今日见丈夫做了大官,携带他做了夫人,享荣华,受富贵。插金戴银,呼奴使婢,未免有些势利,敢怒而不敢言。今听见他这话,虽不明白内中的细故,知他是误听了,方悟到不接公公之故。遂借他的话因答道:“谁叫你当日寻这些浪货来?先责丈夫之不是。那时我要阻你,倒像我吃醋一般,只得任凭你胡做。次表自己之贤慧。你托我照管他们,我只管得他们的身,管不得他们的心,没有个拿封皮长远的封着他们那骚东西的道理。再责诸妾之无耻。况又是你老子做的事,叫我一个媳妇如何管得?只怨你自己不是,怎么倒反怨我?”
终归不是于公公,且明己之不得已。此妇真滑,不但姓滑而已。李太怒道:“明日我把这几个淫妇全杀掉了,才出得这口恶气。”
滑氏知他是误听,故此诌出些话来,激他打发了这几个妾,他好独享乐之意。忽见他说要杀,恐他卤夫性儿误害无辜,还算贤妇。忙道:“还亏你做着个官,王法都不知道。人都是轻易杀得的?养汉拿双,你又不曾拿着他。这一杀了他们,倘被人知道参了,不但坏了官,连命都送了呢。就算着不到这地位,如今这丑事人都不知道。若无缘无故杀了这几个浪肉,不明明寻顶绿帽子戴么?你只把他们撵了出去配了人,眼不见为净就罢了。”
李太生来粗蠢,滑氏乖巧,凡说话行事,李太都在他笼络中,素常有些惧怕他,故此极肯听他言语。
次早起来,并无别话,把衙门中没有老婆的兵叫了几个来,将几个小老婆即刻驱出,辱翁曰:大阴德。每人配了一个去了。这回得自在。这几个妾也不知是什缘故,还以为主子开笼放鸟,得配一夫一妻,好生欢喜感激。滑稽背地私问姐姐是为甚么,滑氏把李太误听话详细告诉了他,滑稽不禁失笑,也把假书并自己同他讲着玩儿的话也向姐姐说了,笑道:“不想这草包弄假成真。”
滑氏才知内中的这些缘故,心中感激兄弟同李得用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