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用力扭摆尾鳍,跃出水面,欣喜的发现了那间钓鱼阁,那个钓鱼长廊。
回家的感觉真好。我频频吐着泡泡,哼着丹福的乡村歌曲take me home, contry road。
饥饿一阵紧似一阵的绞动我的心腹。我悄悄浮出水面,来回逡巡察看一番,又猛的扎进水底,来到我家鱼塘的塘埂下,欣慰而自豪的来回抖动尾鳍,扇动旗帜般的腹鳍,象是亿万富豪漫步在他经营多年的一幢摩天大楼下。接着,我小心翼翼的钻进塘埂下一排隐秘的竹筒——用竹篾编织的,都安着倒刺式的竹篾,可以让湖里的鱼顺利的进入鱼塘,而鱼塘里的鱼却不能逃逸出去。呵呵,这是我的专业发明,至今尚未被外人发现的秘密。竹筒靠鱼塘的那端还撒上了诱鱼的饵料,湖里的鱼就这样源源不断的涌进我的鱼塘。
我灵活的一个鱼跃冲顶,钻过其中一个竹筒,来到了鱼塘,打算饱食一顿平时直倒胃口的鱼饵。可是,侧身来到鱼塘后,我却没有发现一点饵料。这才想起我的老婆可能还在医院照顾我的人世间的凡胎肉身,却忘了定时来撒鱼食。
我一转身,隐约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钓鱼长廊走动。我一惊,谁这么胆大,光天化日偷我家的鱼?我悄悄潜过去,一瞅,原来是我的儿子。嗬,这小子,丢人现眼,活丑!你老子在医院昏迷不醒,你居然还有闲心来钓鱼?我估算着从我入水以来已经两个昼夜了吧,今天周一,他还居然敢旷课!嗨,想我一生的师表慈父的好形象,竟然毁在这个孽子手上!等我遇着河伯,返回家中,再揪他的耳边!
饥饿再次让我饱偿屈辱,为五斗米而折腰,慢慢向儿子垂钓的水域游去,搜索鱼饵。哇,这小子,出手阔绰,在鱼钩上裹了一大团饵料,香味沁人心脾。
我刚要伸嘴去吃,又赶紧一缩脖子,拐了个急转弯,绕到别处。我屏住呼吸,静下心来考虑,我本是人,虎落平阳变作犬,今天居然落到这步饥不择食的田地!那鱼饵里面兑着催长素啊!吃了这些饵料的鱼,对于儿童的可以引起性早熟,小小年纪就喉结突出乳房鼓胀,骨龄过早老化,对于成年人可以导致身体内分泌紊乱失调,引起肥胖症,月经失调。我从来不吃我家鱼塘的鱼。
于是,我垂头丧气的四处瞎转悠,心里暗暗数落着儿子的顽劣不敬,却不敢泛起一点点波纹,害怕被其它的鱼发现我的家丑!眼前晃过一条酷似绛株仙草的红鲤鱼,四目相视之际,没有泛起一丝欣喜心动的灵犀涟漪,原来不是旧时相识,陌路生人,擦肩而过,麻木不仁的水流微微震颤着我的身体,令人倍感伤怀,思念故人。我茫然若失的在水里游荡,没有前进方向,没有终极目标,没有继续游荡下去的行为动机,只有生理习惯的钟摆,维持着我可怜的鳍,来回的扇动,无序的扭摆。饥饿的煎熬似乎远去,眼前,却像是昔日重来的情景,一幕幕的回放,那一阵阵激情澎湃的浪花热烈鼓舞的涡流,水草间上下左右的欢快嬉戏游乐,蹁跹伴舞!我和绛株仙草曾经那般的亲密无间两相无猜,彼此能感觉到对方心里的欢乐,没有多余的泡泡语言,没有轻佻煽情的肢体接触,只有默契忘情的双双热舞,潜入浮出,跳跃旋转
然而,意念的作用终究抵挡不住那团饵料的诱惑,何况,四周还有不少盲目无知的鱼儿激烈的竞争着那块美食。它们拼命窜过去,旋即消逝在我的视野。
我审慎的权衡着,少量的激素应该不会对我的健康构成威胁,相反,可以提供给我足够的葡萄糖,也就意味着我将暂时获得可以维持一些时日的活动热量,也许可以见上绛株仙草最后一面。退一步而言,即使被钓上去,我是儿子的老爸,又是他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怎么样。等校长竞聘到手,我稍加疏通活络一下,一定可以摆平那个不谙世事的河伯,还我人身,重享天伦,衣锦还乡!
于是,我抢在另一只形体瘦小鳞色暗黑的青鱼下嘴之前,猛然滑翔而去,以老鹰啄食般的霸道和灵巧,衔住了那团饵料。
四
我满身是血,刺骨刺心的痛,和其它鱼挤在一只塑料桶里。只听见桶外有熟悉的话音。
“薛蟠,有大鲤鱼吗?”
“有一条。”
“好好好,卖给我。你们崔校长点名要来你们家买的。”
“多少钱一斤?”
“两块半,市场价。”
“你走吧,骗我是孩子,还是拿校长吓我?三块!”
“嗬,虎父无犬子,你小子入了道了,三块,成交!我带了弹簧秤,称称。”
我流血的上颚再次遭受重创,一根弯弯的铁钩狠命的抵在那伤口处。我拼命挣扎,忍受着剧痛,看了一眼那个持秤人,原来竟是老相识,悦来酒家的老板李力。
“李老板,你好啊!”
我象往常一样客气的打招呼。李力却置若罔闻。我暗暗骂道,狗眼看人低!
“五斤半。给你十六块钱。”
“什么?十六块五毛!五毛钱也可以上十五分钟的网哪!”
我气得浑身直打颤。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把我就这么三文不值二文的无情的贱卖了,生命的价格,十六块五毛。一个拿着卖我的赃款去没日没夜的上网,一个拿买我的肉身,去供那些无聊的食客们打牙祭。
薛蟠,你这孽子,也不睁眼瞧瞧,我是你老子!
我蹦跳着,训斥着,象我平时教训儿子一样。可薛蟠头也不回,继续钓鱼,挣他的上网费。这时,我才不得不对我的育子方法产生怀疑,但是,反省和改进只能留待日后,眼前的劫难还得想办法躲过去。
李力李老板,我是薛主任薛伟老师啊,你们悦来酒家的常客,每学期带给你一批批上级领导兄弟学校的同事来你们酒店,光是陪本校的崔校长就来了不下十来次,开学工作,期末审帐,节假日的迎来送往,你小子别吃里扒外,忘恩负义,人前笑得一朵鲜花人后匕首阴刀相见,真人面兽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也不能坑害昔日朋友啊!我薛主任给你带来的利润,又岂止是十六块五毛?李老板,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有什么意义呢?放我一马,算是兄弟求您!
好歹说尽,李力就像是聋哑人一般,冷酷的攥紧我的鳃帮子,朝他摩托车后备箱里一摁,用一团湿乎乎的抹布没头没脑的压着我,不能动弹,见不着一丝光亮。
“王中,快,拿去,就剖。崔校长等着呢。”
我迷迷糊糊的被李力掐着脖子朝一个白衣厨师的脚下掼过去。我的身子在空中来了个侧转翻,啪的一下,重重的撞在了厨房里潮湿而坚硬的水泥地上。这一次次的剜心割肉的折腾让我苦不堪言,同时又无形中增加了我的心理耐受力,抗击打能力,对身体和心灵的击打!我想,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即将降临,我必须且只有正视它,面对它,抗争,即使抗争多半也是徒劳的抗争,仍有必要拿出勇气和信心,学学贝多芬,那个情场屡屡失意仍创作出无数绝妙永恒的交响曲的蓬头散发的欧洲人。
王中先生,你辛苦了,老邻居!不认识了吗?我是你家对门的薛伟啊!你在悦来酒家的工作还是我给联系的。你厨艺学成后,一直呆在家中,没有门路,亏我熟人多,信息灵,帮了你,不然,你还得抛妻别子,远赴外省打工。
任凭我低三下四极尽谄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王中仍面若冰霜,凛然不侵,拿起一把锋利的厨刀就活生生的剐剥着我一身赖以遮风避羞的鳞片,撕光我口腔内赖以呼吸的血红血红的鳃片,更是不假思索又毫无消毒麻醉措施就草草的给我施行了剖腹术,摘去了我腹中的肠膘肝胆,和一颗搏动不息的心。
我成了身无长物的空空皮囊,再也没有三尺讲台上的滔滔演讲,应酬酒宴上的逢场作戏,与妻儿们的天伦之乐!
死亡即将来临。我似乎能够平静的正视死亡了。
从前只是参加过亲友们的葬礼,隔岸观火,隔靴搔痒,死亡只是别人的事,我可以从容面对,富于哲学意味宿命色彩的劝慰死者家属,挖别人手掌上的刺不疼。现在轮到了自己,死亡姗姗而来,不期而遇。其实,正如一位哲人所说,人一旦出生,就老得足以死去。死亡一直陪伴着我们一生,一不经意,就会随时吹灭我们的生命之灯,耗尽我们点亮生命的灯油。正如时间的不可逆转性,死亡也是不可违拗的,任何人,都不能绕开它,进入永生的自由王国。面对死亡,我的担心恐惧早已过多的支付殆尽,现在,反倒平静了,怀着几分好奇几分无奈几分挑战的心态,坦然面对死亡!只是还有一丝淡淡的遗憾,若是人身,尚可以葬身火海,临终前赚得一队至爱亲朋的叹息和眼泪,甚至学校组织的一场简易的追悼会,师生们自发的鞠躬默哀,尸骸化作烟尘风土之后,仍可以返回来时的自然,返回宁静而永恒的山川云雨永生不灭,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遗留给妻儿的一抹骨灰,是我最后的一点无声的挽留,挽留生前的妻儿尽可能长久的留在以“薛伟”冠名的屋檐下,花费着以“薛伟”的帐户名存储的人民币,而不至于尸骨未寒就早早的过户给另一个臭男人。
可这鱼的死,多么的下贱卑微,默默无闻,还得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并且全无名分,更无一场隆重的仪式,和仪式下的一份哀思——真实或者虚伪的哀思,全然没有。生的茫然,死的可耻,虫豕人生,注定只拥有虫豕们的丧葬习俗,生死文化,接近于习俗的空白,文化的虚无。难怪世人都要争当先进,领导,老板,人雄,超人,做鬼也要做鬼杰!
五
迷迷糊糊的,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鳃帮子以下全是油醋椒泥蒜瓣,四周还张贴着两片嫩绿色的蔬菜叶,衬托着周遭紫红色的我,煞是和谐。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嗯,不错。崔校长,这鲤鱼色香味俱全。来,尝尝。”
“别急。瞧,这鱼还活着,嘴巴一张一合的,怪可怜,哈哈。等会儿动手,王厨师还有一勺绝妙好汤!”
我侧目看过去,发现说话的竟是马会计和崔校长,林副校长邹副主任也在,象当初我们“五驾马车”历次在悦来酒家聚会一样,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昔日与他们觥筹交错的薛主任今朝身陷盘碟,成了他们的美食。
还好,落在了昔日同僚的手上,还有一线生机。
我开始鼓足余勇,一一请教,崔校长,马会计,林副校长,邹副主任,你们好啊!我是薛伟,你们的同事,由于一次蹊跷的变故,我遭遇这番劫数,还望各位君子圣贤口下留情,不要贪图一时口腹之欲,断绝了同事的恩义,人伦的礼节。
“唉,今天专门订这道红烧鲤鱼,也是触景伤怀,希望薛伟大吉大利,早日回到我们哥们中间。”
嗬,崔校长,我不是在这儿吗?你们快别讨论如何烹制我啖食我的方案程序,仁义理智信不是存在于言谈之中的,而应落实于行动,先行后知,求你们放下杯盏筷箸,赶紧通知王中收回那勺致命的羹汤,或许我还能苟全性命,日后逢着河伯,还我一副全身,再次返回富贵温柔乡,与各位聚首,戮力同心,抓好教育,与妻儿团圆,共渡余生。
“快点,王厨师,我们下午还有课。速战速决!”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你吗,崔校长,假仁假义落井下石,你不觉得内疚?连做人的基本道义也不顾?我为了竞聘校长,托你给局领导供奉的古玩字画邮票,起码一半被您截留!若不是私下里的赠予,看我日后不匿名检举你!往日在我家钓鱼阁,你和我老婆打情骂俏,眉目传情,我不知道?只是为了党员转正,校长竞聘,我他妈学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等我有一天做了你的领导,看我玩你的老婆!
“崔校长,先干一杯!”
马会计春风满面,也惹了我一肚子老火。你马会计论才学没才学,体育美术都教得吃力,什么货色?做会计,连票据也管理不善,丢三落四,财务基本的借贷平衡关系也搞不清楚,庸才!蠢才!纯粹只是崔校长的“不拘一格”才有你今天。瞧你得意的,一定是赶着我这两日落难之机,加紧了攻势,赢得了校长的“芳心”
世道人心!
可怜林副校长邹副主任,一个拥有等同于崔校长的教育局任命资格,却难以“和平过渡”顺利掌权,一个是时刻觊觎着我教导主任一职,被我合纵连横,巧妙的牵制住。这次竞聘,看来你们一定血本无归了,陪冲的命。
我无力的张合着嘴唇,倾吐着鱼之将死的最后两个水泡。
一勺红不红紫不紫酸不酸甜不甜的汤汁劈头盖脸的泼来。顿时,我眼前一片惨白。
不知何时,似有一个几分熟悉的声音响起:
薛伟,你玩够了。回去吧!
六
好了,好了,薛主任累了。现在处于轻度睡眠状态,大家别出声,让他好好休息。华主任搭了搭薛伟的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观察一下薛伟睡眠时的眼动轨迹和速率,只见薛伟布满桔络似的血丝的眼球上下左右的来回晃动,放心的朝众人摆摆手。
“薛伟遇上神仙了!”崔校长打趣道“我就说嘛,薛主任吉人天相。不过,薛主任说的话,我没听清楚。林副校长,邹副主任,马会计,你们听明白了吗?”
“没没没,我没听懂,大概是他薛主任大脑视觉的一种幻觉,偶然的巧合,或者是他言语中枢的一种乱码,象计算机中了病毒一样。”马会计说。
众人纷纷退出重症监护室,来到走廊,围着李甜甜,嘘寒问暖,嘱咐着:
甜甜,薛伟就拜托你了,好好护理。我们回学校安排一下工作。改日一定再来看望薛主任。你也一定注意休息!
“嗨,我家薛伟八成是遇上狐狸精了,胡言乱语,你们别见怪!耽误你们工作,不好意思。崔校长,你新官上任要紧,没空就别来。等薛伟出院,我们还要做东,悦来酒家,在座的哥们,一个都不能少,为崔校长饯行啊!”
见外了不是,见外了不是?甜甜啊,薛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今天本来赶着去见局长,约好的,了解局里给我的具体分工,提前规划一下施政蓝图,毕竟,局里的工作还是头一回,没谱,得多请示啊!你一定要给薛主任定时服下降压药,控制血压,抗感染,再精心护理,这两天还是以流食半流食为主,别伤着薛主任的胃子!等他出院了,我还要为他设宴,一定陪他多喝两杯!
你放心,崔校长,你先去局里吧!
崔校长捏着嘟嘟响的手机,拐过走廊,走了。
甜甜,我们也走了,你保重,甭送!
林副校长邹副主任马会计也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