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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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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那份感触。他是深深的被这山林所震慑了。

    他前面有块巨石挡着路,小径被一段杂草所隔断了,这是一个山谷,遍布着嵯峨的巨石。他站住,仰头望了望天空,彩霞满天,所有的云,都是发亮的橙色与红色,一朵一朵,熙攘着,堆积着。谷里有些儿幽暗,薄雾苍茫,巨石的影子斜斜的投在草地上,瘦而长。风在谷内穿梭,发出低幽的声响。

    那对小蛱蝶,已经不见了。

    他陷入一种深沉的冥想中,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茹,如果美茹在这儿,她会怎样?不,她不会喜欢这个!他知道。

    可悲呵,茫茫天涯,知音何处?他心头一紧,那怆恻的感觉就更重了!

    忽然间,他被什么声音惊动了。他听到一声叹息,一声低幽、绵邈,而苍凉的叹息。这山谷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惊觉的站直了身子,侧耳倾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是幻觉吗?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声音了。他摇了摇头,回身望着农庄,是的,从这儿可以清楚的看到农庄的红栏杆,和那枫叶后的屋脊,这时,一缕炊烟,正从屋脊上袅袅上升,阿莲在做晚餐了,他也该回去了。

    抬起脚,他准备离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他重新站住,这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觉了,因为,在叹息声之后,一个女性的、柔软的、清晰的声音,喃喃的念了几句“无言独上西楼”还是什么的,接着,又清楚的念出一阕词来,头几句是这样的:“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仅仅这几句,狄君璞已经觉得心中怦然一动,这好像在说他呢!他曾以博览群书而自傲,奇怪的是对这阕词并无印象。静静的,他倾听着,那女性声音好软,好温柔,又好清脆:“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眉向酒边暂展,酒后依然见。枫叶满垣阶红万片,待拾来,一一题写教遍,却遣霜风吹卷,直到沙岛远!”

    念完,下面又是一声轻喟,带着股恻然的、无奈的幽情。

    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种又惊又喜又好奇的情绪,在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诗句的。他情不自禁的跟踪着那声浪,绕过了那块挡着他的巨石,向那山凹中搜寻过去。

    刚刚绕过了那石块,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诗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块岩石上,正面对着他出现的方向。穿着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袖的秋装,系着一条黑色的发带,那垂肩的长发随风飘拂着,掩映着一张好清秀、好白皙的脸庞。由于他的忽然出现,那少女显然大大的吃了一惊,她猛的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净,却盛满了惊惶与畏怯,那样怔怔的瞪着他。这眼光马上引起他一阵犯罪似的感觉,他那么抱歉──显然,他侵入了一个私人的、宁静的世界里。

    “哦,对不起,”他结舌的说,不敢走向前去,因为那少女似乎已惊吓得不能动弹。“我没想到打搅了你,我才搬来,我住在那上面的农庄里。”

    那少女继续瞪着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双手紧紧的握着膝上的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旧书,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着的一本。

    “你了解了吗?”他再问,尝试着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

    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头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迅速的从岩石上跳起来,扭转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书“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样快那样急,竟无暇回顾,也不去拾那本书,只是仓皇的奔向那暮色渐浓的深山小径中。只一会儿,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子,就隐没在一片葱草的绿色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

    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他虽不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站在那儿,他望着她所消失的山谷发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摇了摇头,迷惑的想,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他那经常构思小说的头脑,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这儿幻惑他,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可是,当他一回顾间,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书──她所落下的书,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了?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

    他有些儿惆怅,有些儿沮丧,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是历朝名人词选。翻开第一页,在扉页的空白处,有毛笔的题字,写的是:“给爱女心虹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心虹?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这又是谁呢?她的家在附近吗?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霜园,只有霜园,与刚刚那少女的服饰打扮,和这本书的内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该是梁逸舟的女儿了?一时间,他很想把这本书送到霜园去。可是,再一转念间,他又作罢了。因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的堆积了过来,山中的树木岩石,都已苍茫隐约。再不寻径归去,他很可能迷失在这山凹里。何况,那傍晚时的山风,已不胜寒恻了。

    拿着那本书,他回到了农庄。小蕾已经在农庄的门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陈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归来。菜饭香绕鼻而来,狄君璞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

    餐后,他给小蕾补习了一下功课,小蕾因身体太差,正在休学中,但他却不想让她忘记了功课。补完了书,又带着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扭开了台灯,他沉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开了那本历代名人词选。

    这是清末一个词人所编撰的,选的词都趋于比较绮丽的作品。显然有好几册,这只是第一册。他随便翻了几页,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许多词都被密密圈点过,他念了几首,香生满口,他就不自禁的看了下去。

    然后,他发现书页的空白处,有小字的评注,字迹细小娟秀,却评得令人惊奇。事实上,那不是“评注”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例如:“所有文学,几乎都是写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与哀愁俱在,这是人类的悲哀!”

    “没有感情,又何来人生?何来历史?何来文学?”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是生得太晚,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识实在是人类的束缚,你书读得越多,你会发现你越渺小!”

    “柳永可惜了,既有‘针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阴虚过’的深情,何不真的把雕鞍锁?受晏殊揶揄,也就活该了!”

    “诗词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极的。我怀疑如此美的感情,人间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与诗词毫无关系的句子,大多是对“感情”的看法,例如:“不了解感情的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驴!而真了解感情的人,却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驴,也就罢了!人,必须难得糊涂!”

    “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玩弄感情的人,该杀!”“轻视感情的人!懊杀!”“无情而装有情的人,更该杀!”这一连串的几个“该杀”倒真有些触目惊心,狄君璞一页页的翻下去,越翻就越迷惑,越翻也越惊奇。他发现这写评语的人内心是零乱的,因为那些句子,常有矛盾之处。但是,也由此发现,那题句者有着满腔压抑的激情,如火般烧灼着。而那激情中却隐匿了一些什么危险的东西!那是个迷失的心灵呵!

    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书,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苍凉,然后,他又一眼看到书本的背面,那细小的字迹写着一阕词,是:“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缅想旧欢多少事,转添春思难平,曲槛丝垂金柳,小窗弦断银筝。深院空闻燕语,满园闲落花轻,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长日愁生,谁见夕阳孤梦,觉来无限伤情!”

    那不仅是个迷失的心灵,而且是个寂寞的心灵呵!狄君璞对着灯,听那山枭夜啼,听那寒风低诉,他是深深的陷入了沉思里。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没睡好,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小蕾的嘻笑之声,不知为什么,这孩子笑得好高兴。然后,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女性的声音,在和小蕾攀谈着。怎么?这样早家里就会来客吗?他侧耳倾听,刚好听到小蕾在问:“我忘了,我该叫你什么?”

    “梁阿姨,记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声调好柔媚,好年轻,这会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吗?“我住在那边霜园里,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让爸爸带你来玩,好不好?”

    “你现在带我去,好吗?”小蕾兴奋的说,一面扬声叫着:“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吗?”

    “哦,不行,小蕾,现在不行,”那少女的声音温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学了,不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还没起来,我就先走了,告诉你爸爸,今天晚上”

    狄君璞迅速的换好衣服,洗了把脸,就对客厅冲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跑进了客厅,他就一眼看到那说话的人了。不,这不是昨天那个山林的女妖,那个虚幻的幽灵,这是个活生生的、神采飞扬的、充满了生命、活力,与青春的女孩!他站住,迎视着他的是一对肆无忌惮的眸子,大而亮,带着点桀骜不驯的野性,和一抹毫不掩饰的好奇,微笑的盯着他。

    “哦,你是──你是?”他犹疑的问。

    “我叫梁心霞!”她微笑着,仍然紧盯着他。“梁逸舟是我爸爸。”

    “哦,你是梁小姐,”他打量着她,粉红毛衣,深红长裤,外面随随便便的披着一件大红色的薄夹克。手里捧着几本书,站在门前射入的阳光里,几乎是个璀璨的发光体,艳光四射。

    “怎么不坐下来?小蕾,你叫阿莲倒茶,婆婆呢?”

    “婆婆在煮稀饭,阿莲去买菜了。”小蕾说,在一边用一种无限欣羡的眼光看着心霞,连稚龄的小女儿,也懂得崇拜“完美”呵!

    “别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说:“我马上要走,我还要赶去上课。”她对四周环顾着。“你们改变得不多。”

    “是的,”狄君璞说:“我尽量想保持原有的朴实气氛。”

    心霞点点头,又抬起眼睛来看着狄君璞。

    “我来有两件事,狄先生。”她说:“一件是:爸爸和妈妈要我来请你和这个小妹妹,今天晚上到霜园去吃晚饭,从今以后,我们是邻居了,你知道。”

    “噢,你父母真太客气了。”

    “你们一定要来哦,”心霞叮嘱着:“早一点来,爸爸喜欢聊天。还有一件”笑容忽然在她唇边隐没了,那眼睛里的光采也被一片不知何时浮来的乌云所遮盖了。她深深的望着他,放低了声音:“我姐姐要我来问一声,你是不是捡到了一本她的书?”

    “你姐姐?”他怔了怔。

    “是的,她叫梁心虹,她说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她想,你可能拾走了那本书。”

    “哦,”他回过了神来,果然,那是梁家的女儿!但是,为什么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时候,要那样神秘,隐晦,而且满面愁容?“是的,我拾到了,是一本词选。你等等,我马上拿给你!”

    他走进书房,取出了那本书,递给心霞。心霞接了过去,把它夹在自己的书本中,抬起眼睛来,她对狄君璞很快的笑了笑,说:“谢谢你,狄先生,那么我走了。晚上一定要来哦,别忘了!”

    “一定来!”狄君璞说,牵着小蕾的手,送到门外。“我陪你走一段,你去镇上搭车吗?”

    “是的,你别送了!”

    “我喜欢早上散散步!”

    沿着去镇上的路,他们向前走着,只走了几步,小蕾就被一只大红蜻蜓吸引了注意力,挣开了父亲的掌握,她欢呼着奔向了路边的草丛里,和那只蜻蜓追逐于山坡上了。看着小蕾跑开,心霞忽然轻声的、像是必须要解释什么似的说:“我姐姐她很怕看到陌生人。”

    “哦,是吗?”狄君璞顿了顿。“我昨天吓到她了吗?”

    “我是怕她吓到了你。”心霞勉强的笑了笑。

    “怎会?”狄君璞说:“我以为”他又咽住了。“她很少去城里吗?没有读书?”

    “不,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念的是中国文学系。爸爸常说,她是我们家的才女。但是,一年前,她”心霞停住了,半天,才又接下去:“她生了一场脑病,病得很厉害,病好之后,她就变得有点恍恍惚惚的了,也曾经在精神病院治疗过一段时间,现在差不多都恢复了,只是怕见人,很容易受惊吓。医生说,慢慢调理,就会好的。”

    “噢,原来如此。”狄君璞恍然了,怪不得她那样瑟缩,那样畏怯,那样惊惶呢!

    小蕾从山坡上跑回来了,她失去了那只蜻蜓,跑得直喘气,面颊红扑扑的,额上都冒着汗珠了?鸥盖椎氖郑家坏慕校骸鞍郑叶隽耍“郑一姑怀栽绶梗 ?br>

    “好了,”心霞站住了,笑着说:“别送了,狄先生,晚上见吧!”

    “好,晚上见!”狄君璞也笑笑说。

    心霞对小蕾挥了挥手,转身去了,一抹嫣红的影子,消失在绿野之上。狄君璞牵着小蕾,慢慢的向农庄走回去,老姑妈早已站在农庄门口,引颈而望了。

    早餐过后,狄君璞进入书房,开始整理一篇自己写了一半的旧稿。搬家已经忙完了,也该重新开始工作了。他沉入自己的小说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外界的一切都茫无所知,直到将近中午,老姑妈推门进来。

    “听说梁家今天晚上请你和小蕾去吃饭!”她说,手里一面编织着一件小蕾的毛衣。

    “是的。”狄君璞抬起头来,他的神志仍然深陷在自己的小说中。

    老姑妈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一面不停的做着活计。她虽竭力做出一副轻描淡写,无所事事的神情来,但狄君璞根据和老姑妈多年相处的经验,却知道她必定有所为而来。这姑妈是狄君璞父亲的亲妹妹,兄妹手足之情弥笃,狄君璞的父亲结婚后,姑嫂之间感情更好,一直住在一起。后来姑妈结婚了,谁知婚后三年就守了寡,狄君璞的父亲怜惜弱妹,就又把她接了回来。从此,老姑妈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狄家,狄君璞几乎是被她带大的。等到狄君璞父母双亡,老姑妈就毅然的主持起家务来,对狄君璞和小蕾都照顾备至。所以,对老姑妈,狄君璞有份孺慕之依,更有份感激之情。现在,看到老姑妈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放下了笔,问:“有什么事吗?”他想,老姑妈一定因为自己没有被邀请而有些不快。

    “哦,没什么,”老姑妈说,神色中却明显的有几分不安,她蠕动了一下嘴唇,忽然问:“这个梁──梁逸舟,你跟他很熟吗?”

    “哦,并不,怎么?”

    “怎会想到租他的房子呢?认识多久了?”

    “也不过半年左右,是在一个宴会上认识的,他说很佩服我的小说,那人很有点深度,我们挺谈得来的,就常?赐恕<父鲈虑埃椅抟饧渌灯鹣胝乙桓鱿缂涞姆孔樱艄獬渥悖厥聘呖旱模焕锤傺。次铱梢园簿残醋鳎吞崞鹚姓庋蛔兆诺呐饰以覆辉敢獍崂醋。克悼兆乓彩前卓兆牛绻依醋。退憬韪遥形艺庋桓隽诰印依纯垂淮危苈猓驼庋龆恕业比徊缓冒鬃姆孔樱残问交那┕徽抛庠肌5牵衷谖腋兜淖饨鸩还且馑家馑级眩嵌箍赡苷业秸庋阋擞终庋实钡姆孔樱苛阂葜壅馊苏媸歉龊萌耍 彼a送#勺爬瞎寐瑁骸霸趺矗磕阄裁赐蝗晃势鹫飧隼矗坑惺裁床煌茁穑俊?br>

    “可是──”老姑妈沉吟了一下,毛线针停在半空中。

    “阿莲今天到镇上去买菜,听到不少闲话。”

    “闲话?”狄君璞有些失笑。“菜场一向是三姑六婆传播是非的好所在。”

    “倒不是是非”老姑妈迟疑着。

    “那么,是什么呢?”

    “他们惊奇我们会搬进这农庄,据他们说,这儿是一幢──一幢凶宅。”

    “凶宅?”狄君璞一愣。“这对我真是新闻呢!有什么证据说这儿是凶宅呢?”

    “有许多──许多传说。”

    “例如什么?闹鬼吗?”

    “不是这种,”老姑妈皱了皱眉:“是有关于死亡一类的。”

    “是说这屋子里死过人吗?”

    “我也不清楚,阿莲说大家都吞吞吐吐的,只说梁家是一家危险的人,和他们家接近一定会带来不幸,正谈着,因为梁家的女佣高妈来了,大家就都不说了。”“咳,”狄君璞笑了。“我说,姑妈,你别担心吧,我保证那梁家没有任何的不妥,也保证我们不会有任何的不幸,那些乡下人无知的传说,我们大可以置之不理,是不是?”

    “噢,”老姑妈笑了笑。“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样乐观。”

    “那么,你就和我一样乐观吧!”狄君璞的笑容里毫无烦恼。“别听那些闲言闲语!梁家的人举止行动,可能和这农村的习性不同,大家就造出些话来,过一阵子,我们可能也会成为他们谈论的对象呢!”

    “可是,关于那霜园里”

    “霜园里怎样?”

    “哦,我不说了!”老姑妈忽地打了个冷颤,站起身来。

    “你会当作无稽之谈的,我还是不说的好,我去看看阿莲把午餐做好了没有?”

    “到底是什么?”狄君璞皱起了眉头,他有些不耐。“你还是都说出来吧,姑妈!”

    “他们说──他们说那霜园里住着一个一个魔鬼,一个女巫,一个疯子,她在一年以前,就在我们这栋农庄里,杀死了一个人!”

    “什么?”狄君璞紧紧的盯着老姑妈。

    “哦,哦,”老姑妈结舌的向门口走去。“这──这不过是大家这么说而已,谁也不知道真正是怎么回事,反正你也不信这些,我只是告诉你,姑妄听之吧!我去看阿莲和小蕾去!”

    像逃走一般,老姑妈急急的走了,她最怕的就是狄君璞把眉头锁得紧紧的,这表示他在生气了!她有些懊恼,真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他的,他一定嫌她老太婆多管闲事了。

    狄君璞看着老姑妈离去,他不能再写作了,一上午那种平静安详的心情,现在已一扫无余,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瞪视着窗外那绿树浓荫,他真无法相信,在这寂静而优美的深山里,会有着怎样的隐秘和罪恶?狠狠的,他摔了一下头,大声的说:“胡说八道!完全胡说八道!”

    他的声音喊得那样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愕然回顾,房里静悄悄的,宽大的房间显得阴冷幽暗,他忽然觉得天气变冷了。

    黄昏时,狄君璞就带着小蕾往霜园走去。那山中曲折的小径,那岩石,那野花遍地,那彩霞满天,以及那山谷中特有的一份醉人的宁静,使狄君璞再度陷入那种近乎感动的情绪里。而小蕾呢,她是完全兴奋了。不时的,她抛开了父亲的手,冲到草丛中去摘下几颗鲜红欲滴的草莓,或者,是一把野花。只一会儿,她两个手都满了,于是,她又开始追逐起蝴蝶和蜻蜓来,常常跑得不见身影。狄君璞只得站住等她,一面喊着:“别跑远了,小蕾!草太深的地方不要去!当心有蛇!别给石头绊了!”

    小蕾一面应着,一面又绕到大石头后面去了,坚持说她看到一只好大好大的黑蝴蝶。狄君璞望着她那小小的身影,心头不自禁的掠过了一抹怛恻。因为要去霜园吃饭,姑妈把小蕾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绣花的小短裙,红色的小外套,长统的白袜子,小红皮鞋,再戴了顶很俏皮的小红帽子,颇有点童话故事中画的“小红帽”的味道。孩子长得很美,像她的母亲。大而生动的眼睛,小小的翘鼻子,颊上的一对小酒涡都是她母亲的!可是,她的母亲在那里?狄君璞还记得最后那个晚上,美茹哭泣着对他说:“我爱你,君璞,我真的爱你。可是继续跟你一起生活,我一定会死掉,我配不上你。你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当时的回答多么沉痛,她能听出来吗?

    “我不想用我的爱情来杀死你!美茹,如果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你去吧!离开我吧,去吧!”

    于是,她去了!就这样去了!苞着另一个男人去了。他表现得那样沉默,甚至是懦弱的。他知道,多少人在嘲笑他的软弱,也有多少人挪揄着他的“大方”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那颗滴着血的心是怎样也留不住美茹那活跃的灵魂的!一切并不能全怪美茹,他能奉献给她的,只有一颗心!而美茹,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子,那样美,那样活泼,那样生活在群众的包围里!她说的也是实话,她是不能仅仅靠他的一颗心而活着的!她去了,奇怪的是他竟不能怨她,也不能恨她,他只是消沉与自苦而已。美茹,或者她并没有想到,她的离去,是将他生命里的欢笑与快乐一起带走了,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来。

    小蕾从石头后面跑回来了,她喘着气,一边跑,手里的野花草莓就一路撒着,她的小白裙子飞开了像一把伞,整个人像个小小的散花天使。但是,她跑得那样急,喘得那样厉害,她的小脸是苍白的。

    “爸爸!爸爸!爸爸!”她一路喊着。

    “怎么了?”狄君璞一惊,奔过去拉住那孩子。“你又喘了吗?准是碰到什么花粉又过敏了!”

    “不是的,不是的!”孩子猛烈的摇着头,受惊的眸子睁得好大。

    “是什么?你碰到蛇了?被咬了?”狄君璞慌张的检视着孩子的手脚:“哪儿?哪儿疼?”

    “不是,爸爸!”孩子恐惧的指着那块大石头:“那后面那后面有一个人!”

    “一个人?”狄君璞怔了怔,接着就笑了。“一个人有什么可怕呢?小蕾?这山什么人都可以来呀!”

    “那个人──那个人瞪着山上我们住的房子,样子好可怕哦!”“是吗?”狄君璞回过头去,果然看到农庄悬崖边的红栏杆和屋脊。这山谷就是他昨日碰到梁心虹的地方。他心中一动,立即问:“是个女人吗?”

    “是的,一个女人!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果然!是那个名叫心虹的女孩子!狄君璞牵着小蕾的手,迅速的向那块巨石走去,一面说:“我们去看看!”

    “不!不要去!”小蕾瑟缩的后退了两步。

    “别傻!孩子,”狄君璞笑着说:“那个阿姨不会伤害你的,去吧!别怕!”拉着小蕾,他跑到那块石头后面,那后面是一片草原,开满了紫色的小野花,还有几棵耸立着的、高大的红枫,除此而外,什么人影都没有。狄君璞四面打量着,石影参差,树影仿佛,四周是一片醉人的宁静。

    “这里没有人呀,小蕾,你一定看错了!”

    “真的!是真的!”小蕾争辩着。“她就站在那棵枫树前面,眼睛眼睛好大好可怕哦!”狄君璞耸了耸肩,如果心虹真在这儿,现在也早就躲起来,或是跑开了。他拍了拍小蕾的手,微笑的说:“不要夸张,那个阿姨一点也不可怕,她长得满好看的,不是吗?头发长长的,是不是。”

    “不,不是,”孩子忙不叠的摇着头:“那是个是个老太婆!”

    “老太婆?”狄君璞是真的啼笑皆非了,心虹纵使看起来有些憔悴,也决不至于像个老太婆呀!他对小蕾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样子,这孩子夸张描写的本能,一定遗传自他这个写作的父亲!将来也准是个摇笔杆的材料!

    “好了,别管那个老太婆了,我们要快点走,别让人家等我们吃饭!”

    片刻之后,他们停在霜园的大门外了,那镂花的铁门静静的掩着,门内花木扶疏,枫红似锦,房屋掩映在树木葱草中,好一个优美静谧的所在!

    他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他所认识的老高。对狄君璞恭敬的弯了弯腰,老高说:“狄先生,我们老爷和太太正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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