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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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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上小册子,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烟,躺在床上,他了无睡意,脑子里,有几百种意念在分驰着。从他所躺的床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窗外的天空,这又是个繁星满天的夜!那些星星,璀璨着,闪烁着,组成了一条发亮的光带。那条星河!那条无法飞渡的星河!那条辽阔无边的星河!而今,云飞与心虹间的这条星河,是再也不能飞渡了!“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呵,心虹!他更了解她了,那个有颗最热烈的心,最倔强的感情,最细致的温柔的女孩!云飞,你何其幸运!这样的少女,是值得人为她粉身碎骨呵!何况,她虽然丧失了记忆,狄君璞仍然深信,卢云飞必定依然活在她的潜意识里。

    一支烟吸完,狄君璞才能把自己的思想,从那本小册子中那种炙热的感情里超拔出来。他觉得有份微妙的怅惘和心痛,对那个逝去的卢云飞,竟有些薄薄的醋意。他奇怪,云飞为什么不像梁逸舟所说,去创一番天下来见心虹呢?他何以必须带着她逃走呢?

    他开始归纳这本小册子里的要点和疑问,开始仔细的分析着一些事实,最后,他得到了几点结论。

    一、心虹不是吟芳的亲生女儿,对父母在潜意识中,有份又爱又恨又怀疑的情绪。她认为自己生母的死,与梁逸舟和吟芳有关。

    二、梁逸舟痛恨云飞,曾威胁过要杀死他。

    三、心虹说过,她和云飞若有一方负心,必坠崖而死,接着,她发现云飞和心霞有一段情,她也发誓说要杀死云飞。

    四、云飞的弟弟云扬曾有个女友名叫萧雅棠,而现在,他又追求了心霞,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

    五、心霞的个性?猓路鸷芴煺妫幢匙判暮绾驮品衫赐衷谟趾驮蒲锪蛋馐且槐试跹穆艺誓兀?br>

    六、云飞到底是个怎样的青年?是好?是坏?是功利主义者?是痴情?是无情?是多情?梁逸舟对他的指责,是真实的?还是偏见?还是故意的冤屈他?

    随着这些归纳,狄君璞觉得头越来越昏了,他发现自己的“结论”根本不能算“结论”因为全是一些疑问,一些找不出答案来的疑问。唯一可信任的事实,是心霞在这幕戏中必然扮演了一个角色。这就是为什么,心霞上次吞吞吐吐的原因,也就是她不愿他继续追究的原因,她急于要掩饰一件事情,她和云飞的那段事!那么,心霞可能相信是心虹杀了云飞,为了云飞背叛心虹!所以,她对他说过:“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

    是吗?这之中的复杂,真远超过狄君璞的意料。按这些线索追查下来,倒是真的“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他有些犹豫了。如果那记忆之匙,是一把启开痛苦之门的钥匙,那么,他也要帮她把这钥匙找出来吗?

    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心虹、心霞、卢云飞、卢云扬、梁逸舟的名字,这些名字在他脑中跳舞,跳得他头脑昏沉。而他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去思索,去探求!而在这所有的名字和人物之中,心虹那张祈求的、哀愁的、孤独而无助的面孔始终飘浮在最上层,那对哀哀欲诉的眸子,也始终楚楚可怜的望着他,还有她的声音,她那恳切的、无力的、祈求的声音:“帮助我吧!让我把这个黑房间交给你,你给我点上一盏灯吧!”

    他能置她于不顾吗?他能不点那盏灯吗?他不能!呵,他不能!

    窗外渐白,星河暗淡,黎明快来了。“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心中掠过了一抹怆恻的情绪,他也同样有“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慨叹呵!

    早上,他起得特别早,匆匆的吃过了早餐,他就一个人走出了农庄。太阳还没有升高,树叶上宿露未收,彩霞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紫色。他沿着大路,走下了山,一直走到镇上。天气依然寒冷,晓风料峭,他竖起了大衣的领子,拉起衣襟,埋着头向前走去。

    他很容易就找着了卢家的农舍,那栋简单的砖造房子孤立在镇外的一片稻田中,附近种满了竹子,门前有小小的晒谷场,屋后堆着些潮湿的稻草堆。

    卢云扬正站在晒谷场上,推动着一辆摩托车,大概正准备上班去。看到狄君璞,他站住了,用一对闪亮的、桀骜不驯的眸子,不太友善的盯着他。

    “我认识你,”卢云扬说:“你就是那个作家,你有什么事?”

    “能不能和你谈谈?”狄君璞问。

    “谈吧!”他简短的说,并没有请狄君璞进屋里去坐的意思,从摩托车的工具袋里抽出一条毛巾,他开始擦起车子来,看都不看狄君璞一眼。

    “你母亲──好些了吗?”他不知该如何开始。

    “谢谢你,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他继续在擦车。

    “我来,想和你谈谈你哥哥。”

    “他死了!”他简短的说。

    “当然,我知道。”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烟,有些碍口的说:“我只想问问你,你认为──你认为你哥哥是怎样死的?”

    “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的!”

    狄君璞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的意思是──”他只得说:“你认为那是意外吗?”

    这次,他迅速的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直瞪着他,那对漂亮的黑眼珠!现在,这对眼睛里面冒着火,他的浓眉是紧锁着的。带着满脸的不耐烦,他有些恼怒的说:“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来问我这些?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必一定要告诉我,”狄君璞说了,出奇的诚恳和冷静,许多的话,竟从他的肺腑中,不期而然的冒了出来。“我来这儿,只因为在霜园里,有两个女孩都为你哥哥的死亡而深深痛苦着。一个是根本遗失了一段生命,另一个却在那死亡的阴影下被压迫得要窒息。我是个旁观者,我很可以不闻不问,这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或者我们能救她们呢?我说我们,是指你和我。你愿意帮忙吗?”他一面说着,一面深深的看着卢云扬,他想在卢云扬的脸上读出一些东西,他对心霞的感情,是真的?抑或是假的?

    卢云扬怔了怔,或者是狄君璞的话打动了他,他的脸色变了,一抹痛楚之色逐渐的进入了他的眼中,他的脸苍白了起来,嘴唇紧闭着,好半天,他才喑哑的说:“你指什么?心霞对你说过些什么吗?她很不快乐,是吗?”

    “她应该快乐吗?”他把握了机会,紧盯着他。“前两天,她曾经来看过我,”他慢吞吞的说:“她说她近来痛苦极了。”

    卢云扬震动了一下,他咬了咬牙,浓眉紧蹙,那黑眼珠显得又深邃又迷蒙。狄君璞立即在这青年的脸上看到了一个清清楚楚,毫无疑问的事实,而且,这事实使他深深的感动了。卢云扬,他是真真正正在爱着心霞的!一份狂热而炙烈的爱,一份烧灼着他,痛苦着他的爱!狄君璞那样感动,对于自己竟怀疑过他的感情而觉得抱歉与内疚了。

    “心霞不快乐,”终于,卢云扬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眼睛直直的望着远方的云和天。“因为她和我一样清楚那件事。”

    “什么事?”狄君璞追问着。

    “心虹确实杀了云飞!”

    “什么?”狄君璞吃惊了。“你怎能确定?”

    “那不是意外,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他们常在那悬崖边谈天,她很容易把他推下去!”

    “可是,你怎能证实?动机呢?”

    “动机?”他冷冷的、苦恼的哼了一声。“可能就是为了心霞,也可能是别的,你不知道梁心虹,她爱起来狂热,恨起来也深刻!”

    “为了心霞!”狄君璞喃喃的说:“那么你也知道心霞和云飞的事了!”

    “当然知道!”卢云扬有些激动。“我知道心霞所有的事,所有的一举一动!从她十五岁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再也没有有过别的女人!我怎可能不知道她的事呢?但是这不能怪她,没有女人能抗拒云飞,从没有!何况她那时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怎会不知道,我耐心的等着她长大,等着她的眼光能掠过我哥哥的头顶来发现我!我等待了那样久!”

    “但是,等待的同时,你还有个萧雅棠呵!”狄君璞完全没有经过思想,就冲口而出的冒出了这句话来。

    卢云扬一惊,顿时住了口,狠狠的盯着狄君璞,他的眼光变得愤怒而阴暗了,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把那块毛巾摔在摩托车上,掉转身子来,正面对着狄君璞,憋着气,他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是吗?”

    狄君璞沉默着,没有说话。

    “好吧,既然你这样迫切的要知道所有的事,”卢云扬摆出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气来,很快的说:“去镇上吧,成功街十一巷八号,你可以找到你所说的那个萧雅棠,去吧!去吧!让她把一切都告诉你!去吧!”

    “成功街十一巷八号?”

    “是的,离这儿只有十分钟路,去吧!看你发现的事情能不能帮助你了解!”狄君璞抛掉了手里的烟蒂。

    “那么,谢谢你,再见,卢先生。”他转身欲去。可是,一个苍老的、温柔的、女性的声音唤住了他。

    “云扬,这是谁呵?”

    狄君璞回过头来,使他惊奇的,这是那天夜里的疯老太婆!她正站在门口,含笑而温和的望着他们。现在,她和那晚已判若两人。整齐,清爽,头发挽在脑后。依然瘦削,但那面庞上却堆满了慈祥而温和的微笑,那眼睛清亮而有神,带着柔和的光采,和那已升高了的太阳光同样和煦。这就是那晚要杀人的疯人吗?狄君璞简直无法相信,至今,他手背上的齿痕犹存呢!他站在那儿,注视着这老太太,完全呆住了!

    卢云扬一看到他母亲的出现,脸上那僵直的肌肉就马上放柔和了,他很快的给了狄君璞一个紧张而迫切的眼光,似乎是警告他不要再说什么。一面,他的脸上迅速的堆满了笑,振作了一下,对母亲说:“哦,妈,这位是狄君璞,是我们的朋友!他是个作家呢!”

    “哦,狄先生,”老太太含笑对他点头,显然她对那晚咬他的事已毫无记忆了。“你怎么不进来坐,云扬,你瞧你!这么冷天,怎么站在院子里聊天呢!快请狄先生进来喝杯热茶!”

    “噢,伯母,别客气!”狄君璞慌忙说:“我还有事呢,马上要走!”

    “不在乎这一会儿的!”老太太笑着挽留,又看着云扬说:“云扬,你哥哥呢?你别想帮着哥哥瞒我,他昨晚一夜没回来,他棉被还叠得好好的呢!”

    “妈!”云扬笑应着,又紧急的对狄君璞使了一个眼色,再对他母亲说:“我又没说哥哥在家,我根本没开口呀!”他显然在回避这个痛苦的问题。

    “没开口!”老太太笑着埋怨,一种慈祥的埋怨。“你还不是总帮哥哥瞒着,就怕我不高兴。看!现在就整夜整夜的不回家了,将来怎么办呢?你哥哥呀,这样下去会堕落了!我告诉你。”她的笑容收住了,换上了一个慈母的,忧愁的脸。

    看着狄君璞说:“狄先生,你也认识云飞吗?”

    “呵,呵,是的,是的。”狄君璞仓卒的回答。

    “你瞧,兄弟两个完全不一样,是吧?”老太太热烈的说:“我也是一样的管,两个人就不一样发展,云扬虽然脾气坏一点儿,倒是处处走正路!云飞呢,他总跟我说:‘妈,在这世界上,做好人是没用的,你要活着,就要耍手段,什么都不可靠,可靠的只有金钱和势力!’你瞧,这算什么话呀?哎!真让我担心,我怕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堕落,你看会吗?”

    狄君璞勉强的笑了笑,简直不知怎样回答好。但是,老太太并不要他答复,她又想到了别的事情了,望着云扬,她说:“怎么好多天都没有看到梁家的女孩子了,云扬?你哥哥没欺侮人家吧?”

    “她会来的,妈。”云扬尽量掩饰着他的苦恼。

    “雅棠在哪儿?”

    “回家了。”

    “哎,这孩子也是”老太太咽住了,又大发现似的,热心的嚷着:“干嘛大家都在风里站着?进来喝杯茶呀!”她对屋里大声叫:“阿英,开水烧好了吗?”

    “真的不行,我必须走了。”狄君璞急忙说:“改天我再来看您,伯母。”

    “妈,我也得赶去上班了。让阿英准备一点好菜等我晚上回来吃。”云扬也急忙说。“我送狄先生一段。再见,妈!”

    拉着狄君璞,他慌忙的、低低地在狄君璞的耳边说:“我用摩托车送你到镇上,走吧,否则她不会放你走了,她是很寂寞的。”

    于是,狄君璞上了云扬的摩托车,一面再对那倚门而立的老太太挥手说了声再见,老太太笑倚在门上,仍然在不住口的叮咛着叫狄君璞下次再来,又叫云扬早些回来,并一再喊要云扬下班后去找哥哥。

    车子发动了,狄君璞和云扬很快地离开了那幢小屋,云扬一直沉默着。狄君璞却觉得心里充满了一股难言的酸涩。和这老太太的几句谈话,使他了解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了解了云扬,也了解了一些云飞。云扬那样沉默,简直像一块石头,一直驶到镇里,他都没有开过口,到了镇上,他停下车来,才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很容易就可以找到萧雅棠的家,我不再送了。”

    狄君璞下了车“我想,我”嗫嚅的开口说,却又停住了。他有很多的话想对卢云扬说,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望着云扬,他怔怔的发着呆。云扬也看着他,逐渐的,那漂亮的黑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采,于是,忽然间,他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他在云扬的眼睛里看出了了解与友谊。他们间那种敌对的情形已经不知不觉的消失了。现在,他们是朋友,并肩作战的朋友,携手合作的朋友!他笑了。

    “再见!云扬!”这是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目送云扬的摩托车驶远,消失在市镇的尽头。他才转过身来,开始找寻萧雅棠的家。

    很容易的,狄君璞就找到了萧雅棠的家,那是一栋简陋的、两层楼的木造房屋,楼下,开着一个小小的洋裁店,一个蓬松着头发的中年女人,正在缝衣机前工作着,缝衣机旁边,是个铁制的模特儿,上面杂乱无章的披挂着一些衣料。他跨了进去,那女人立即抬起头来,狐疑的望着他,问:“你找谁?”

    “一位萧小姐,萧雅棠小姐!”

    “二楼!”那女人说,不耐的指了指旁边一个狭隘的楼梯,就又埋头在缝衣机上了,那轧轧的机声,充塞在整个房间里。

    既然她并无意于通报,他只得自己拾级而上,到了上面,他发现是一间长长的屋子,被三夹板隔成了三间,最前面的一间就算是客厅,里面放着几张简单的藤椅,还有一个婴儿用的摇篮。现在,正有一个少女在那客厅中逗弄着一个半岁左右的孩子。听到他的声音,那少女回过头来,吃惊的问:“是谁?”

    “我姓狄,我找一位萧雅棠小姐。”狄君璞说。

    “我就是萧雅棠。”那少女说,慌忙站起身来,把孩子放进摇篮中。“请进来,你有什么事吗?”

    狄君璞走了进去,他惊奇的看着这个萧雅棠,一时间,竟眩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自从他搬到农庄来以后,见到了梁氏姐妹,他总觉得这姐妹二人必定是这小镇市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可是,现在他看到了萧雅棠,这推翻了他的观念。他再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简陋的小房子里,竟藏着这样炫目的一颗珍珠!

    她穿着一件黄毛衣,一条咖啡色的裙子,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双眉入鬓,明眸似水,那挺秀的鼻梁,那小小的、厚嘟嘟的、性感的嘴唇。以及那美好的身材,细小的腰肢,浑身都带着那种自然的,毫不造作的,慑人的美。狄君璞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叫狄君璞,几个月以前,我才搬到梁家的农庄里来住,”他解释着。“我听说了那个坠崖的悲剧,刚刚我去看卢云扬,他要我来看你。”他毫无系统的说,自己也觉得措辞得十分笨拙。

    她的反应却是激烈的,瞬息间,她的脸色已经死一样的惨白了,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珠直直的望着他,嘴唇微微的颤抖着,她看起来像个被迫害的幽魂。

    “我不想谈这些事,”她很快的说:“你也没有权利要我说什么。”

    “当然,”狄君璞不安的说。“你可以拒绝我,萧小姐。或者你也无法告诉我什么,我抱歉来打搅你。”他望着摇篮里的婴儿,那是个十分美丽的小东西,现在正大睁着一对乌黑的眼珠,津津有味的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好漂亮的孩子!”他由衷的称赞着:“是你的小妹妹吗?”

    “是个小弟弟。”她叽咕着,低声的。

    “哦,对不起,”他转过身子。“我还是不打搅你好,如果你有时间,来农庄里玩,好吗?”

    “我永不会走到那个地方去!”她发狠的说。

    他抬抬眉毛,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开始往楼梯的方向走,这是一次完全不得要领的拜访,他有些懊恼。可是,他才走到楼梯口,那少女却忽然叫了一声:“等一下,狄先生!”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萧雅棠正望着他,那眼睛是研究性的,然后,寒霜解冻了,她脸上浮起了一丝温柔的悲凉。

    “是云扬要你来的吗?”她问。

    “是的。”

    “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哦,”他有份意外的惊喜,走回到客厅里来,他说:“我想,你或者知道,那次悲剧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

    她呆了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说:“是的。”

    “是怎么回事呢?”他迫切而惊奇的问。

    她看着他。

    “你是警方的人吗?”她问。

    “当然不是,你可以放心,我只是以梁家朋友的立场,想知道事实的真相。”“你要知道真正的情形吗?”她强调了“真正”两个字。

    “是的。”

    “那么,”她轻声的,却肯定的说:“她杀了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愕的问,望着面前那张严肃的、美丽的,而又奇异的充满了悲凉的脸。

    她盯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眼中放射着异采,神情是奇怪的。

    “我知道,”她说,喃喃的。“她一定会杀他,她把他从悬崖上推下去,这是最简单而生效的办法!”

    “但是,为什么,她爱他,不是吗?”

    “她也恨他!”

    “你怎么知道?”他再一次问。

    “因为卢云飞不是人,他是个魔鬼!”她咬了咬牙,眼神更加悲凉,还有层难以掩饰的愤怒。“梁心虹是个有骨气的女人,我佩服她,她做了一件她应该做的事!如果她不杀掉他,我也会杀掉他的!”

    “怎么!”他更愕然了。“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云扬的女朋友吗?”

    “云扬!”她冷笑了一声。“云扬从头到尾,心里就只有一个梁心霞!我告诉你!”

    他摇摇头。

    “我糊涂了!”他说。

    “云飞告诉她,我是云扬的女朋友,多荒谬的谎言!而她也会相信!但是,我们谁不相信他呢?云飞,”她虚眯起眼睛,长睫毛静静的掩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珠,沉重的呼吸使她的胸膛起伏不已,她的声音骤然喑哑了,一种空虚的、苍凉的、梦似的声音,仿佛从什么遥远的深谷里回嫌邙来。“我们谁能不信任云飞呢?他可以制控我们的思想、意识,和一切!他要我们活,我们就活,他要我们死,我们就死!有时,我们明知他说的是谎话,却宁愿欺骗自己去信任他!哦,云飞!”她叹息,忽然用手蒙住了脸,无声的,压抑的啜泣起来。然后,她放下了手,面颊上一片泪光,她的眼睛水盈盈的望着狄君璞。“你满足了吗?狄先生?”她幽幽的问:“你看到了我,一个被云飞玩弄过又抛弃过的女人,一个永远生活在惊恐和患得患失中的女人!云飞曾是我的世界,但是”她的眼光调向了窗外,好迷茫,好哀怨,好空洞的眼光。“现在,他去了!没有人再来抢他了!”

    狄君璞吃惊的看着萧雅棠,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后者已沉入了一份虚无缥缈的、幻梦似的境界里,她固执的望着窗外,不语也不动。好半天,她就这样像木偶一般站着,眼里一片凄凉的幽光。然后,摇篮里的孩子突然响亮的哭泣了起来,这惊动了她。她迅速的转过头,从摇篮里抱起了那婴儿,紧紧的揽在怀中,她摇撼他,拍抚他,呢呢喃喃的哄着他。她重新看到了狄君璞,一层红潮漾上了她的面颊,她的眼光变得非常温柔了。

    “对不起,狄先生,”她仓卒的说。“我想我有点失态,请原谅我,并不是常有人来和我谈云飞,你知道。”

    “是的。”他点点头,凝视着她。“我想我了解。”

    孩子不哭了,她仍然继续拍着他。

    “是云扬要你来的吗?”她再一次问这问题。

    “是的。”

    她凝视他,这是他进来后的第一次,她在深深的、研究的,打量着他。

    “那么,你决不是警方的人员吧?那案子早已经结了,栏杆朽成那样子,谁都靠不住会失足的!”她忽然又重复的问,而且前后矛盾的掩护起心虹来。

    “我不是警方的人!”他再一次说,迎视着她。这是个有思想、有教养、有风度的女人呵!“我写小说,笔名叫乔风。我住到农庄来,是想有个安静的、写作的环境!”

    “乔风?”她惊动了。“你就是乔风吗?我知道你!两粒细沙的作者,是吗?”

    又是两粒细沙!他头一次知道这本书有这么多读者。没有等他答复,萧雅棠又接了下去:“你写了两粒细沙,事实上,这世界上岂止两粒细沙呢?有无数无数的细沙呵!”她叹口气,又说:“那么,你追查这件事,是在收集小说资料吗?”

    “不尽然是。”他望着她,对她有了更高的估价。“主要是想挽救”

    “梁心虹?”她问。

    “是的,我在尝试恢复她的记忆。”

    “何苦呢?”她说:“如果我能患失忆症,我会跪下来祷谢上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失去记忆的幸运,她何必还要恢复?狄先生,你如果真想帮助她,就帮助她忘记这一切吧,否则,恢复记忆的第一件事,就是无边无尽的痛苦!何苦呢?”

    “但是,生活在黑暗里,也不是快乐的事。假若这是一个脓疮,我们应该给她拔脓开刀,剜去毒疮,让它再长出新肉,虽然痛苦,却是根治的办法。而不应该用一块纱布,遮住毒疮,就当作它根本不存在。要知道这样拖延,毒疮会越长越大,蔓延到更多的地方。将来对她的伤害反而更大。”

    她迟疑片刻。

    “或者,你也有道理。”她说,在藤椅上坐了下来,示意让他也坐,狄君璞这时才坐下了。她把孩子抱在怀中,孩子已睡着了。她低头望着那婴儿白白嫩嫩的脸庞,低低的说:“既然这样,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告诉你。而且,既是云扬让你来,我也应该告诉你,这世界上,如果我还有一个尊敬而信任的人,那就是云扬了。”她抬起眼睛来,看着狄君璞。

    “云扬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他是热情而耿直的,愿上天保佑他!”

    狄君璞望着她,颇有一些感动的情绪。她又低下头去,整理着孩子的衣襟,不再抬起眼睛来,她很快的说:“我认识卢家兄弟已经有五六年了。我的家在台中,我的父亲是个木匠,我上面有两个哥哥,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很穷,却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他让我们兄妹全读了书,六年前,大哥到台北来读大学,把我也带了来读高中,因为台北的学校好,将来考大学容易,那时我只有十六岁?刺u辈帕礁鲈拢腿鲜读嗽品桑谴蟾绲耐А!彼倭硕伲倏戳怂谎邸!罢饩褪俏邑说目迹飧雎品桑鞣宋遥呷肓宋业纳僖埠臀曳植豢础4蟾缭鹞椅锤荆盐宜突丶胰ィ姨幼吡耍秸飧稣蛏侠矗丝拷品桑墒牵品扇慈鲜读肆盒暮纭!彼6铀!澳阒浪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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