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宝又嚷着说:'还有不受注意的第三对!'他的杯子指向胖子吴和外号叫五香豆腐干的许鹤龄。立即,大家哗然了起来,因为胖子吴和许鹤龄的恋爱还是件秘密。王孝城对杨明远低声说:'这是'巧对',一个胖,一个瘦!姻缘前定!他追了半天小飞燕,却追上了五香豆腐干!'
大家都举着杯子,大宝又叫了声:'还为那些配不了对的光棍们祝福!'
于是,大家干了杯,气氛才突然转为热闹了,几杯酒下肚,那份往日的豪情又悄悄恢复,小罗高兴的、摇头晃脑的喊着:'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特宝是喝了几杯酒就忘不了作诗,又在那儿念念有辞的'仄仄平平'起来。大宝和二宝居然猜起拳来了,席间又流露出一片喜气。萧燕拍拍手说:'今天是何慕天和梦竹订婚的好日子,也是南北社的一次大聚会,我们来用成语接龙如何?记住,一定要接吉利话,谁接出不对劲的成语就要罚,如果接不出来,更要罚!罚喝三杯酒,怎样?我来起个头。'于是,她念:'天作之合!'
坐在她下家的特宝接了下去:'合作精诚!'
于是一个个的接下去:'诚心诚意!'
'意犹未尽!'
'尽情欢笑!'这是小罗接的。
'这算成语吗?'萧燕质问。
'勉强勉强!'王孝城说,于是又继续下去:'笑语如珠!'
'珠圆玉润!'
'润肠补肺!'这是大宝接的,大家全叫了起来。
'这是什幺玩意?'小罗问。
'是济世良葯,百补丸,吃一粒可以长生不老。'大宝说。
于是,哄堂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大宝被按在桌子上,灌了三杯酒。再接了下去:'肺腑相亲!'
'亲情似海!'
'?炜眨?
'空谷幽兰!'
'兰质蕙心!'
'心心相印!'
'好了!'胖子吴站起来叫:'到此为止!'他举起杯子,向着何慕天和梦竹说:'从天作之合起,到心心相印止,祝你们白头偕老!今晚也已经酒酣耳热,我们喝了你们的订婚酒,希望马上又有结婚酒可吃!现在,让我们全体敬你们一杯,也就该散了!'
于是,大家都站了起来,向何慕天和梦竹举起了杯子。何慕天看了看梦竹,梦竹眼睛里凝满了泪,嘴边挂着个感动的微笑。在灯光的照耀下,在白色的衣衫里,她像个飘逸的,不染丝毫尘土气息的仙子!他激动的用手挽住梦竹的腰,端着酒杯说:'谢谢你们,希望你们分享我们的快乐。'再看了梦竹一眼,他又说:'我和梦竹经过了一番挫折,今天才订了婚,希望以后全是坦途了。'他眼中飘过一团轻雾,摔了摔头,似乎想摔掉一个暗影。他再说:'最近,我深深领悟出一个道理:真正的爱情中一定有痛苦,而从痛苦中提炼出来的爱情才更真挚而永恒!'他举起杯子,大声说:'干了吧!每一位!'
大家都干了杯子。小罗又郑重的捧上了一个用缎带系着的盒子,说:'这是我们南北社员们合送的一样小礼物,礼轻而人意'重'!'他特别强调那个'重'字。
然后,客人们告辞了。走出了百龄餐厅,迎着室外寒冷的空气,杨明远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怎幺了?你?'王孝城问。
'没怎幺,'杨明远轻轻的说:'那是个有福之人。'
'谁?'
'何慕天。'
王孝城看了杨明远一眼,抬了抬眉毛,什幺话都没有说。
何慕天结完了帐,帮梦竹披上一件白色的披风,挽着她走出百龄餐厅。梦竹的头靠在何慕天的肩膀上,两人静静的向街头走去。好半天,梦竹发出一声轻叹:'他们真使人感动,不是吗?'梦竹说:'我以为他们会轻视我。'
'轻视你?为什幺?'
'闹一场婚变,又和你──'她抬头看了何慕天一眼:'这样没结婚就──''结婚只是早晚的问题,是吗?'何慕天说:'等放了寒假,我回一趟昆明,和父母说明了,再结婚比较好,你懂吗?'他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栗:'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梦竹说,把头紧倚在何慕天身上:'我相信你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回到沙坪坝何慕天所租的那间小屋中,梦竹解下披风,拋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何慕天走过去,蹲下身子,抓住梦竹的双手,激动的说:'你知道你穿这件衣服像什幺?像一颗小星星!'
梦竹微笑了,静静的望着何慕天。半天后,才说:'来!看看他们送我们的是什幺?'
何慕天解开了盒子上的缎带,打开盒子。取出一只白色长毛的玩具哈巴狗。何慕天和梦竹相视而笑,梦竹摸着哈巴狗的脑袋,赞叹的摇摇头:'亏他们想得出来,真可爱!'
'脖子上还有一张卡片,'何慕天说:'看看上面写了些什幺东西?'
梦竹把灯移近,两人看卡片上写的是:'一只小小的哈巴狗,包含了:小罗的毛衣,萧燕的眼泪,杨明远和王孝城的本钱,以及南北社全体会员的欢笑!'
'这是什幺意思?'梦竹问。
'一定有个很可爱的故事!'何慕天说,揽紧了梦竹。一同注视着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
寒假来临了。
小屋内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灯的火焰在灯罩下昏然的亮着,小屋内的一切,在如豆的灯火下,看来隐约而朦胧。
梦竹坐在火盆旁边,拿着火钳,无意识的拨着火,把烧红的炭叠起来,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脸映在炉火的光芒下,整个脸都被染红了。长睫毛半垂着,一对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的凝视着炉火。
何慕天伸过手去,把手压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惊,扬起睫毛来望着他。
'为什幺不说话?'何慕天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的问。
她惘然的笑笑。
'说什幺呢?'她问:'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
何慕天把椅子拉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把火钳从她手上拿开,用双手握住了她的双手,深深的注视着她的脸。好一会儿,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着,火光在她的瞳仁中闪烁,一层淡淡的清光在眼珠间流转。他把她额前下垂着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紧盯着她的眼睛,用肯定的口吻说:'相信我,一个月之内一定赶回来。嗯?'
她点点头。
'好好的等我,奶妈一定会?纯茨悖腋懔粝铝俗愎坏那磺卸疾灰p摹s惺奔洌梢匀フ蚁粞嗨橇牧模灰旃卦谖葑永铩`牛?
她再点点头。
'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说明了,就可以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们就马上举行婚礼。嗯?'
她又点点头。
'不要难过,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我马上就会回来了,闭上眼睛想想看,一个月后的今天,我们大概又手握手的坐在一块儿了,有什幺可难过呢?是不是?'她还是点点头。
他凝视她,握紧了她的手。
'说话!梦竹!为什幺不说话?'
她的头垂了下去,依然默然不语。
'梦竹,怎幺了?'
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于是,他看到两滴大而晶莹的泪珠,正从她的眼眶中跌落,沿着面颊,滚了下去,击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来,迅速的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用胳膊紧紧的揽住她。
'别!梦竹!千万不要!不要这样伤心!你这样子,我怎幺离得开你?'蹲下身子,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想想看,仅仅是一个月而已!'
'一个月,'她轻轻的说:'是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多少秒?'
'梦竹!'他叹息的喊:'梦竹!'
'慕天,'她抬起泪光莹然的眼睛来注视他:'为什幺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了解,我们可以在重庆先结婚,然后你带着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吗?为什幺一定要离开这一个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结婚,那幺,万一万一万一你父母不批准呢?难道你就不娶我了吗?'
'梦竹!你在胡思乱想些什幺?'何慕天喊,不安的欠伸了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儿戏,怎能如此草率?我愿意和你有个规模很大,很讲究的婚礼,我看着你穿著最华丽的礼服,由四五个花童牵着纱,走进结婚礼堂。我要为我们布置一个很漂亮、整洁,而温暖的小家这些,都需要钱,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决经济上的问题。而且,我父母只有我这一个独子,那里有结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们会希望参加我的婚礼,那幺,把他们也接到重庆来住住,让他们主持我们的婚礼。要不然,假若他们愿意,我接你到昆明去举行婚礼,不是也很好吗?总之,我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你了解吗?'
'形式!'梦竹低低的,像自语似的说:'铺张的婚礼,讲究的新房,都只是形式。事实上,还不是早已经──?'
'梦竹!'何慕天喊着,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须信任我。梦竹,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梦竹'他拥住她,激动的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的颤栗着。
'梦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为我太爱你,我要对你负责任我要你成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叹息:'我爱你,梦竹,那幺深,那幺切!'
'但是,你并不一定要回去──'梦竹固执的说。
'我必须回去!'何慕天轻声说,然后突然推开梦竹的身子,拉长了两人间的距离,审视着她的脸。'梦竹,你不信任我?你以为我玩弄你?你以为我会不再回来?梦竹,你在害怕什幺?怀疑什幺?'
梦竹愣愣的望着何慕天。望着,望着,她忽然跳起来,扑进何慕天的怀里,用手紧抱着何慕天的腰,脸埋在他的衣服里,低声的嚷着说:'慕天,你别走吧,别走吧。我不知道我害怕什幺,但是,你别走吧。我心里好乱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幺回事?但是你别走吧。'
何慕天拉开她的手,继续审视着她。
'我只去一个月,你知道。'
'是的,但是,但是──''别傻!'他吻她:'你数日子,我一天也不超过,准在三十天之内回来!好不好?'
她瞅着他,牙齿轻轻的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三十天──'她慢吞吞的说:'一天也不许超过。'
'一天也不超过!'他保证似的说。
她含着眼泪笑了。
'你要给我写信。'她说。
'当然。'
'你的地址也给我,我好给你写信。'
他略事犹豫,有些不安。
'好,'终于,他说:'我地址给你,但是非不得已,你还是不必写信来,因为我可能一到家,几句话一讲,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头走。你知道,路上来回的时间就要一个月,我还是有熟人的车子可以搭,万一再碰到点事情耽误呢?所以,我不会在家中停留的。'
'可是,你总要给我地址。'
'那──好吧。'
她眨动着眼睛,泪珠仍然挂在睫毛上。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她静静的依偎着他。他动了动,她立即抓紧他,轻声的,做梦似的说:'别动,别离开我。'她叹息一声。'但愿今夜无限的长,永不要天亮,那幺,你就一直在我身边,不能离开。'
他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那一头浓发正自自然然的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泻开。他的下颚靠着她的头发,轻轻的在她的发际摩擦。她闭上眼睛,手环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后,才轻轻的,呓语般的说:'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时时,刻刻!等你回来。你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能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只要你想着,我是怎样的期盼着你,你就不会在外面多事停留。你知道,虽然我们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续,但,我已经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为了你,稳櫎─只要你常常想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他弯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后,他强烈的,炙热的,狂猛的吻她。炉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炉火照射之下,她的脸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脸上也有她的。
室内暖气腾腾,她的面颊在发热,胸中似乎也烧着一盆火,那样熊熊的,炙烈的。他的嘴唇紧紧的压着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铁索般箍紧了她。她头中昏沉四肢松懈,身子软而无力的贴着他的。
天蒙蒙的亮了,桌上的灯仍然在燃着。昏黄的光线在晓色中显得更加朦胧。窗纸被曙光染成了灰白色,远处,一声鸡啼引起了各处晨鸡的响应。
'我该走了。'他说:'七点钟就要开车。'
'不。'她说:'有雾,车子不能准时开。'
'你看错了。'他轻声的:'今天不会有雾,窗纸上那幺亮,太阳都快出来了。'
'是吗?'
'嗯。'
'再睡五分钟,然后我送你去搭车。'
他吻她。轻轻的、低低的、温柔的,在她耳边念了一阕'如梦令':'颠倒镜鸾钗凤,纤手玉台呵冻,惜别尽俄延,也只一声珍重!如梦如梦,传语晓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
梦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凝视着远山被暮色所吞噬。室内是暗沉沉的,没有点灯,也没有炉火,冷冰冰的空气和浓成一团的暮色胶冻在一起。窗口的风很大,窗棂被吹得格格作响。敞开的窗子迎进一屋子的冷风,梦竹端坐在风口之中,却寂然不为所动。
一声门响,奶妈闪身进屋,关上了房门,立即惊呼着说:'梦竹!你在干什幺?'
'没有干什幺。'梦竹幽幽的说。
'这房里是怎幺了?好像比外面还冷。你这样开着窗子吹风,是想送命吗?'奶妈叫着说,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窗子关上。
'奶妈,你少管我。'梦竹不耐的说,想阻止奶妈关窗子,但窗子已经关上了。奶妈还特地把窗栓都闩好,推了推,关得很牢了,才回过身子来,用手摸摸梦竹的手,又是一声惊呼:'看你!手都冻成冰柱了,你简直是找死!梦竹呀梦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幺这样不会招呼自己呢?奶妈要是一天不来,你就一天不知道是怎幺过的,这样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来,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火也不起,灯也不点,大概饭也没吃,是不是?'
梦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来朝向窗外的脸转向屋里,木木的坐在那儿,一声也不响。奶妈跺跺脚,叹了口气,先把灯点上,捻亮了灯芯,放在桌子上。再忙着把火盆烧着了,鼓着腮帮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梦竹身边,摇着她说:'坐到火边上来,好不好?'
'奶妈,你就别管我吧!'梦竹不耐烦的皱皱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呢?'奶妈说:'如果慕天回来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会管你。现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这副样子,整个脸庞上就只剩下一对大眼睛了。等到慕天回来,该都认不出你了!'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梦竹蹙紧眉头说,烦躁的站起身来,把椅子拉到火边。
'我不说,'奶妈叽咕着:'我就不说,我才不爱说呢!只要慕天回来,跟你结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们少夫少妻和和气气过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妈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你讨厌,只等慕天回来,我就什幺都不管,也什幺都不说了!'
'奶妈!'梦竹喊:'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喊着,她一下子垂下头,把脸埋进手心里,重重的啜泣起来。
'哟哟,你这是怎幺了?'奶妈慌了手脚,赶过去,抚着梦竹的肩膀说:'好好的,又哭什幺?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妈以后就再不说了,行不行?别哭别哭,哭起来像个小娃娃了。'
'奶妈!'梦竹哭着喊:'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会回来了!准是他家里不让他娶我'
'哎呀,梦竹,你就是成天呆坐着胡思乱想。怎幺会呢?慕天那孩子不是个负心人,奶妈对他放得了心,当初才会帮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这儿那里是一个月可以来回的呢?人家走上两三个月都是平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拚命的摇头:'他有车可搭,不像别人要用走的,一个月来回是足够了!他说过三十天之内一定回来!现在,他是不会回来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他们说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给土匪绑票了,杀掉了!'
'阿弥陀佛!'奶妈呼出一口长气:'好小姐,你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的咒人家!'
'但是,他为什幺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不要急,小姐,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也该弄得整整齐齐,吃点东西,别让他回来看到你这样惨兮兮的,对不对?来,你坐在这里烤烤火,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你不要费事了吧,'梦竹瞪着炉火说:'我什幺都吃不下,一点胃口都没有!'
'吃不下,饿着也不是办法呀!'奶妈说着,已挪动着笨重的小脚,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当奶妈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进来时,梦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着笔,对着油灯发愣。灯下,一张空白的信笺正平摊着,奶妈把面放在梦竹手边,说:'来,先趁热吃了,再写信!'
'我不想吃。'梦竹无精打采的说。
'吃一点,胃口就会提起来了。'奶妈好言好语的劝着。
梦竹对那碗面注视了几分钟,终于,叹了口气,放下笔,拿起筷子来,在碗中挑着面条,挑了半天,没有吃进一口。奶妈忍不住了,说:'梦竹,你在洗筷子吗?'
梦竹不经心的望了奶妈一眼,低下头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开说:'吃不下,胃里不舒服,想吐。'
'你别是生病了?'奶妈担心的说,用手摸摸梦竹的头:'自己不爱惜身体,有一顿没一顿的,又在风口里吹风,再像上回那样病一场就好了。'
'没病,'梦竹躲开奶妈的手,继续对着信纸发呆,好半天,皱皱眉说:'那个桐油灯烧起来有个怪味道,闻得我头晕。'
'你的身体是越来越坏了,'奶妈说:'我看你怎幺办才好?'
梦竹用手托着下巴,盯着那张信纸,盯着盯着,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笔来,她在信纸上胡乱的画着。一张男性的脸,鼻子,眼睛,眉毛咬着嘴唇,她凝视着自己画出来的脸谱,又用笔在那张脸谱上一阵乱涂,涂成漆黑一团,嘴里喃喃的,无声的问着:'你为什幺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梦竹,你这是写的什幺信呀?'奶妈伸过头来问。
'你少管我的事!'梦竹没好气的说。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妈也翘起了嘴,一面收拾梦竹的碗筷,嘴里嘟囔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她又心软了:'梦竹,你不吃东西怎幺行呢?我给你煮两个敲敲蛋来吧!'
'敲敲蛋──'梦竹想着,一阵翻胃,差点呕吐出来,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别提敲敲蛋了吧,提起来就要吐!'
奶妈端着碗,突然一顿,就站在那儿,愣愣的望着梦竹的背影发起呆来。梦竹伏在桌上,凝视着灯芯下的灯花,据说灯花结得大,象征有喜事,这灯花够大吗?他会回来?今天?明天?或者,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正向这儿走来呢,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说不定已到了门口了,下一秒钟就会推开门走进来,让她又惊又喜又怨又恨她侧耳倾听,屋外,除了呼啸的风声,只有远处,鹧鸪单调的啼声:'苦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
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她坐正身子,无精打采的提起笔,在纸上歪歪倒倒的写着:'忆了千千万,恨了千千万,毕竟忆时多,恨时无奈何!'
拋下笔,她站起身来,一回头,发现奶妈端着碗,像个石膏像般站在那儿,呆呆的瞪着她。她怔了怔,诧异的说:'你看什幺?奶妈?'
'你──'奶妈拉长声音说,语气有些特别。'你是不是有了?'
'有了?有什幺了?'梦竹不解的问。
'梦竹,'奶妈折了回来,把碗放回桌子上,审视着梦竹的脸说:'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还不知道吗?我问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稳櫎─?'梦竹一惊,脑中迅速的思索盘算着,接着就双腿一软,坐回到椅子里,无力的吐出一个字:'哦!'
'好了,梦竹,'奶妈把手放在梦竹的肩膀上,安慰的拍拍她:'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总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个负心人,他一定这两天就会赶回来,等他回来了,你们还是尽快把婚事办一办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妈突然兴奋了起来:'这是喜事呀,梦竹,你别看奶妈年纪大了,带娃娃还是会带呢!小襁褓,小虎头鞋,就好准备起来了。你可别劳动了,给我好好的休息着吧,从明天起,我一早就来帮你忙,要做点补的东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来,你妈那儿没关系!梦竹呀,你别以为你妈恨你,我想,我天天溜到你这儿来,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过装作不晓得罢了,她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是惦记着你这下好了,有了孙子,还记什幺怨呢?等将来抱着娃儿和慕天回家来转一趟,管保你妈什幺气都没有了。那一个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妈是心软嘴硬,脾气强。就你这幺个宝贝女儿,那里会不爱呢?只是太要面子,现在抹不下脸来认你,等有了孩子,就什幺都好了,什幺都好了'她猛的缩住了口,梦竹呆呆的坐在那儿,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的望着前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奶妈推推她,说:'怎幺的?梦竹?发什幺愣呀?'
'慕天,'梦竹慢吞吞的说:'不回来呢?'
'你想些什幺?怎幺会呢?慕天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过,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过,慕天不会的呀!那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妈看人看了这样多年了,决不会走了眼!'
'可是,'梦竹叫:'他为什幺还不回来呢?我要等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许许多多个日子又轻悄悄的来到,沉甸甸的滑走了。太阳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隐,接着就是鸡啼报晓,夕阳方沉,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叠着来到,又在期待的狂热中缓慢而沉重的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刚走的几天有信来,以后就连片纸只字都没有了。这种绝望的期待和无边的岑寂使梦竹精神紧张到要发狂。每日,从窗边走到门边,门边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变得抑郁而神经质,当第五十天又从黎明来到,她抓住奶妈的手腕,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恐怖的说:'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别触霉头!'奶妈啐了一口。
'真的,奶妈!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梦竹哭了起来:'渝昆路常常翻车,他不是翻车死了,就是给土匪杀了!他一定是死了!'
'好说!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来!喏喏,别哭,别哭,哭了要动胎气的!'奶妈拍着她,像哄一个小孩子。
'我不能这样等下去,'梦竹绝望的摇着头:'我要等到何年何月为止?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着喊:'再等下去我要发疯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疯了?'奶妈喊:'昆明那幺远,你一个女孩儿家,又带着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梦竹狂热的说:'我要去找他!我什幺都不管!我宁愿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无尽期的等待!等待!等待!'
'我决不放你去!'奶妈嚷:'你发疯!'
'我要去!'梦竹坚决的说:'我有钱,他留给我足够的钱,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个朋友,搭黄鱼车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这里等到头发发白!'
'你别傻!'奶妈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来了!'
'明天!'梦竹发狂的叫:'有多少个'明天'!奶妈,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他要回来,早就该回来了!他现在还不回来,是不会回来了!'她用手蒙住脸,痛哭失声的说:'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会薄情至此!'
'梦竹,梦竹,'奶妈喊,鼻子中也一阵酸楚:'你千万别傻,那幺远,路上又不安静,你年纪轻轻的梦竹,千万别傻,再等几天看看!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梦竹抓住奶妈的衣服,泪如雨下。'再等几天?几月?还是几年?'
阴历年过去没有多久,天气出奇的冷?ッ鞯慕值郎希淝迩宓拿挥惺茬廴耍缥蘧形奘脑诖蠼中镏斜汲邸级吖囊涣礁鲂腥耍及淹匪踉诖笠碌囊铝炖铮梦Ы砹掳痛于济闪似鹄矗掖业拇咏稚献吖ィ路鹩惺茬鄱髟诤竺孀犯弦话恪?br>
这是个下午,太阳缩在云层后面,时而露出一角来,没有几分钟,就又吝啬的缩了回去。
梦竹提着一个旅行袋,带着满面的倦容,在寒风瑟瑟中来到昆明。按着何慕天留给她的住址,她不费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门外面,她伸了伸头,高高的围墙,看不到里面,只有一棵老榆树,伸出了落尽叶子的枯枝。
靠在门边,她休息了一两分钟,心头有如万马奔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路上,带着股狂热和勇气,历尽艰辛的寻到昆明,日日夜夜,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找到何慕天!
在这个念头下,多少的苦都挨过了,多少的罪都受过了!尘埃漫天的公路,颠簸的木房汽车,小客栈里无眠的夜,呕吐,晕眩,一一忍受,只求见到何慕天!而现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门外,与何慕天只有一墙之隔,几分钟之后,可能就要面对面了。她反而没有勇气打门,反而满腹犹豫和不安。倚在门边的柱子上,她呆呆的望着那两扇黑漆大门。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风霜之苦,两个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内那条小生命,把她折磨得瘦损不堪。穿著件满是灰尘和黄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条围巾包着头。露在围巾外面的脸苍白瘦削,一对大大的眸子黯然无光,显得憔悴,无神,而疲倦。
倚在门上,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风扑面而来,逼住了她的呼吸,围巾在风中飘飞,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围墙,这里面都住了些什幺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们会用什幺眼光来看她?一个单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踪一个男人,从重庆追到昆明!他们会嘲笑她,会轻视她,会认为她下贱,淫荡,和无耻!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记她了,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否则,他怎会将她丢在重庆不管?不不,一定不是这样!多半他出了什幺事,他们会告诉她,何慕天早已动身去重庆了,那幺,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也不会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她猛烈的摇摇头,和困扰着自己的各种思想挣扎,终于,一咬牙,她站正了身子,不管迎接着自己的是什幺,她必须面对这已经到眼前的事实。横了横心,她重重的扣了两下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