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卖了多少?”她问。
“约四万五千镑,小姐,加上早上卖房子的两万镑,全部卖了六万五千镑。包括我们的佣金在里头。”
“全部款项请你开支票给查理福克斯阁下。”
“我们会办好的,小姐。”
罗琳达将旅行外套披在肩上。
“小姐要走了?”拍卖人问。
“是的,我就走。”她回答。
一辆旅行马车停在门外,照顾它的是名十分年轻的仆役,她把他留下来是因为他的薪津比任何其他的仆人都要低。
“马车里塞满大小皮箱,以及锅壶等厨房用具,这些东西都是无法拿出来卖的。”
罗琳达望了车厢一眼,微笑地爬上前座,拿起缰绳。
屋外的人已不多,当她驾车离开汉诺威广场时,心想在晚饭前,伦敦的上流社会必将盛传罗琳达康波恩小姐临去时的大胆作风。
她一路驶过大街,路旁的行人都吃惊地望着她。
一向人们只看到身着制服的豪门仆役挥鞭策马,有谁看过一位贵族小姐头戴翎帽,驾驶一辆旅行马车,吆喝控驭,俨若行家?
这匹马精神饱满,迅速穿过大街后,全力向乡间奔驰而去。
很快地,道路两旁已无人迹,罗琳达将马缰交给仆人。
“你先驾一会儿,班恩。”她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我要休息一会。”
仆人遵命拿过马缰,罗琳达脱下帽子,塞在座位下头,再用一条头巾罩住头发,在颈下打了个结。
她伸手取饼缰绳。年轻的仆人笑着对她说:“这样是有点冒险,不是吗?小姐。”他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们正在冒险走向不可知的未来,班恩。”罗琳达表示赞同。“而且不可能再回头了,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边说边回头眺望西南方的地平线。
她知道她告诉班恩的也确实是实情“不可能再回头了。”
她生命中的一章到此告一段落。
这是段漫长的旅途,距离康威尔还有大半路程时,罗琳达已感到疲惫了。
因为她一直不想在途中更换她的马一些驿站旅舍都有这种便利这样他们就无法保持早先的前进速度。
他们必须尽早抵达预定的中途站,让马匹在第二天的行程之前获得充分的休息。
在节约用度的大前提下,罗琳达投宿的地方不是那些大而贵的旅馆,而是较小、较不舒适的客栈。当她投宿时往往惹起一阵騒动,因为几乎很少有贵族会到这种地方来住的。
当然,店主对他们都极尽巴结之能事。不管这些床铺躺下去多不舒服,被扔卩么粗糙,她还是设法安顿自己,获取一夜安眠,以便在第二天一早醒来,恢复精神,继续赶路。
她把在拍卖场穿着的长礼服收起,换上朴素而方便的服装,她甚至还想穿上男人的服装,让行动更加方便些。可是她也想到女扮男装会让那些少见多怪的乡下佬大惊失色。
所以她还是采用女性装束,只除了头上懒得戴顶女帽仅仅是这样,还是让不少店老板与老板娘吃了一惊:哪有女人出门不戴帽子的?
有几段路颇不好走,但是天气还算清朗。好在这辆状况不佳的马车还没出过什么大毛病,否则半路抛锚可是件十分头痛的事。
一路有过几回阵雨,但是罗琳达不理会班恩要她躲到车厢内,让他来驾驶的建议。她坚持她那件附有兜帽的斗篷足够掩蔽风雨。
有几天热得很,苍蝇又多,不断侵扰他们的马匹。到了中午最热的时候,罗琳达便停下来,吃完饭,约休息一小时,再行出发。
她与班恩很少说话,大部份时间都在想未来种种可能发生的事,并担忧如何清理剩下来的债务,他们还欠查理福克斯四万镑呢!
她相信在短期内,他不会急着向他们要这笔款子。众所周知,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而且他自己也负过赌债,知道要在短时间内筹集大笔现款有多困难。
罗琳达想了很久才告诉自己,无论如何爸爸一定要还清这笔债问题是,他们到哪儿去弄这笔钱呢?
当马车驶过荒凉干燥、巨石嶙峋的波多明摩山区后,她感到他们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有许多年没来过法尔河口了,这儿美丽的山川、醉人的花香,早已从她的童年回忆中模糊、消失了。
法尔河口由于地形关系,有点类似副热带气候,而且正如罗琳达依稀记得的,这里生长的许多植物都是英国境内少见的。
尤其是现在,温暖的六月天使它们茂密繁荣,色彩缤纷。
罗琳达惊喜地认出了一些橘子树与柠檬树,甚至还有保棵香蕉树呢!
她也辨得出果树下繁盛花草的品别,姹紫嫣红的野兰花更勾起童年的回忆。
当她母亲在世时,他们常去康威尔小住,母亲去世后,伯爵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伦敦。
康威尔老家也就从那时开始关闭,后来有对夫妇因为没有房子住,志愿充任管理员,并领取少许津贴。
她想这些人一定无法让她父亲满意,一路上罗琳达都在教仆人班恩到了老家后,要如何如何照顾她父亲。
“爸爸一定很高兴我来了!”她想,她会尽她的力量把一切事情安排好,让爸爸满意。
马车爬上一座小山,从山谷望下去“那就是老家!”她用马鞭指给班恩看。
她的语气中满是骄傲,因为远远看过去,这房子十分漂亮。
这座老屋从前是座修道院,跟潘恩古堡相隔不远;古堡近些年来无人居住,已成一片废墟。
白色老屋突出于一片绿丛中,好像无视于时代的变迁,巍然而神秘地耸立着。屋后是一片碧绿的大海。
“哦!小姐,这就是老家?”班恩肃然起敬地惊叹。
“没错!”罗琳达回答“不过,待走近些时就没这么壮观支人了。”
她发觉她所说的很快就被验证了。当他们驱车下山时,一路坑坑洼洼,崎岖难行,到了终点,乍见老屋仍巍然壮观,可是很快他们就看出年久失修的残破景象。
屋前的广场杂草蔓生,部份栏杆顶端镀金,雕饰精美颓然倒地。具有上百年历史的大铁门,也从绞链处斜向一边。
罗琳达把马车驶到大门口,驾了这么长的路,她的两条手臂又酸又痛。虽然她没有说出来,但她实在很高兴不必再辛苦地驾车了。
她下车时,伯爵由仆人陪伴着,从门口走出来。一对中年夫妇跟在后头。她想这两人应该就是管理员吧!
她迎上前去,一起回到屋里。
屋里的残破与腐朽比她想象的还糟。墙壁由于湿气的侵蚀,斑驳污损,大花板更惨不忍睹。
家具显然已多年没有擦拭。她走上第一个房间,就发觉这房间从来没打扫过。
她边走边想,爸爸应住在妈妈最喜爱的那个房间,房里有几扇落地窗开向花园,还有一个大理石火炉。
果然,爸爸就是住在这儿,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前面摆了张牌桌。
他一个人默默地玩牌。
“我来了,爸爸。”
她爸爸并没有站起来,坐在那儿看着她。她知道他又喝酒了。
“你看,我终于平安到达了。”罗琳达说:“托爸爸的福,一路上还算舒适,没出什么岔子。”
“你有没有给我带些钱来?”
“拍卖所得的每一分钱都送给了那家伙,你也知道,查理福克斯。”
“你是说全部?”
“是的。”
“你怎么蠢到这个地步?”伯爵说:“你以为我们要靠什么过活?”
“我还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罗琳达冷冷地回答。“我身边还有点钱可以应付急需,而且我想花园里应该种了些吃的东西。”
“你喜欢吃,花园里多的是野草。”
罗琳达走到窗前,原先美丽的花园一片残垣断壁、烟草迷离。
当年逃陟绒般平滑的草坪早已草长过人。蔓生的花草灌木就象是个热带蛮荒五颜六色、杂乱无章。
但是太阳仍然照耀着“终于回家了!”的温馨感仍充塞她全身。
她穿过落地窗,走入阳光。她几乎期待着妈妈亲切的呼唤。
然后,她好象不愿再回味令人心酸的过去,回到父亲房里。
“我到屋里四处走走。”她说:“我想早些吃饭,我肚子好饿。今天从早餐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任何东西。”
“他们搞的菜难吃死了!”伯爵说:“这屋里没有一个会烧菜的。”
罗琳达没等他说完就走出去,开始勘察这座房子。她发觉这房子比她想象的可怕多了。
“我希望我咽得下去。”午餐时,伯爵边说边从老管家端来的盘子上取食物。
“这顿饭大部分是我烧的。”罗琳达说:“明天我会教道格曼太太烧菜,至少要让我们的肚子填饱。”
“嗯,的确比我这几天吃的菜好些。”她父亲勉强迸出一句。
“你有没有试着打打免子?”罗琳达问。“我刚在花园里看到好几只。”
“我还没找到枪。”她父亲回答。
“那你一直在干什么,爸爸?”
“我到村里去了。”
“你一定到那家酒馆去了。”罗琳达肯定地说。
“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他反问。“在这屋里我甚至我不到酒喝。”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至少他们有最好的白兰地!”
罗琳达瞪大眼睛。他补充道:“从法国来的还能从哪里来?”
“你是说,这些酒是走私进来的?”
“一直都是这样康威尔人世代相传,从来没改变过他们的老本行。”
罗琳达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伯爵做了个结论:“我们可以自己搞些私酒进口!他们告诉我这种生意可以大把大把赚钱,有时甚至可赚到投资额的五倍以上。”
“真有这么赚?”罗琳达问。
她想起这些村民一直都在做这种买卖。她知道私酒的利润很高,值得冒险,但是五倍的利润好象不太可能。
“干干走私,至少会让这种要死不活的生活有趣些。”伯爵说。
他说得眉飞色舞,罗琳达也无意跟他辩驳。她问:“那些人一定很惊讶你出现在村里。我们走后,村里一定有许多变化吧”
“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她父亲回答。“除了一些老家伙死掉了,其他的我看也差本多了。”
罗琳达笑起来。
“振作起来,爸爸。这里虽然不是怀特或卡尔根俱乐部,但这是我们的家,要长久住下去的家。而且我们一定会把一切弄得很好的。”
“到现在为止,我还看不出好在哪里。”伯爵嘟哝着。
“我记不清楚了,”罗琳达说:“可是我们以前不是有些邻居吗?”
“就是有我也没碰过。”
“我想,他们还不知道你回来了。能不能想一想这些人的名字?”
她父亲耸耸肩,好象丝毫提不起兴趣,然后很不情愿地说:“最近这儿有桩新鲜事。”
“什么事?”罗琳达问。
“有个傻瓜把潘恩古堡从新整修起来。”
“我不相信!”罗琳达惊叹。“不是潘恩家族的人?”
“不是,我知道他叫海尔德斯坦海尔从印度回来的。”
“能够整修潘恩古堡的人,一定非常有钱。”罗琳达说:“我记得那座古堡比我们这房子还破烂十倍。”
“村里的人说他确实赚了一笔钱。不知他玩不玩牌?”
“爸爸,你知道现在”罗琳达警告“在你的债还掉之前,你不能再打牌。”
“我们要怎么过?”伯爵问。“我所知道的唯一赚钱法宝就是打牌。”
“你没有本钱,就不应该去跟别人赌博。”罗琳达好象在哄小孩。
“如果这个印度阿三想玩牌,我发誓一定舍命陪君子。”伯爵说:“说不定我还可以从他那儿刮笔钱的来。”
罗琳达吸了口气。
苞他吵是没用的,她想。
她实在无法使爸爸明白,这是多么不应该在他欠的钱还没还清之前,就一直想要赌博是多么不名誉的事。
“我一定会到潘恩古堡瞧瞧,”她大声说;“你有没有听过有关海尔先生的种种?”
“只听说他一直窝在堡里。”伯爵回答。
“我奇怪他为什么对这古堡有兴趣?大部分从东方赚钱回来的人都住在伦敦或伦敦近郊。”
“我倒希望他做什么事都糊里糊涂的。”伯爵说:“我记得当我小的时候,这古堡是全国有数的胜地之一。”
伯爵顿了一下。
“冬天有豪华的舞会,夏天也有花园舞会,老潘恩爵士那种穷奢极侈的大手笔,今天许多人听都没听过。”
他说得眉飞色舞,罗琳达鼓励地问道:“那时候你一定也玩得很愉快,爸爸。”
“我告诉你一件事那时我们有几匹绝佳的好马!”伯爵说:“潘恩和我常举行越野障碍赛马会,紧张刺激,好玩透了!虽然有些人脖子都摔断了!”
他叹了口气。
“这个印度阿三,我怀疑他连马都没看过,他骑象可能比较在行。”
他口不择言地讥嘲着,罗琳达知道那是因为他嫉愤海尔庞大的财富,而他们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她父亲有时度量甚小。她希望也是为了他好他不要在尚未见面之前就心怀芥蒂。
除非这儿的一切有了重大的改变,她相信这附近的邻居还是象小时候一样稀少而遥远。而且不管这新迁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们最好待之以礼。
“或许他和爸的年纪一样大,”她想“我希望他不要是个贪杯好酒的人。我们付不出大笔的酒钱了!”
吃完饭,她陪爸爸走到房里,同时开始盘算如何改进这个房间,使它更加舒适。
在只有一对老夫妇负责清洁的情况下,实在没有必要将每个房间都开放使用。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牢靠的家具、舒服的沙发、椅子都集中起来,然后把其余的房间关闭。
就象洞察了她的想法,爸爸突然暴躁地说:“我实在无法忍受这里,罗琳达!我无法忍受这种幽闭,跟什么地方都隔得远远的,没有人可以聊天,喝酒也只能找那些乡下佬。”
“我们实在无能为力,爸爸,”她回答“除非我们能把这儿的房地卖掉,否则我们就得住在这里。在离开伦敦前,我曾找过一些房地产代理商,不消说,他们对这儿都不抱希望。”
她父亲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她接着说:“等我一有时间,我会去法尔茅斯,看看那儿有没有房地产代理商,也许我们可以在地方报纸登个广告。”
本来她以为父亲会象在伦敦时那般大发雷霆。
他却用一种淡然的口吻说:“随你去!我只知道如果要我在这里呆一辈子,我真会给自己一颗子弹。”
他颓然倒向扶椅,碰翻了桌子,桌上的牌洒了一地。
突然他象扯断了自我控制的最后一根神经,伯爵开始漫天咒骂起来。
一连串低级的脏话从他口中迸出。
罗琳达可没有等在一旁聆听。她走出落地窗,进了花园。
火红的太阳渐渐西斜,灿烂的晚霞替苍穹抹上绚丽的胭脂。
她听到蝙蝠刺耳的嘎叫声,抬头只见一个尖锐的黑影迅速掠过半空。
她愈走愈远,直到再也听不见父亲的吼声,然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绝不会让这一切击垮我!”她昂扬而坚定地说,但她的声音迅速消失在郁黑的树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