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飘飘,飘回了沈佩瑜十八岁的冬日
台北近郊的某育幼院里,广大庭院的一角,有一棵终年常青的大榕树,长长的须根随风轻轻舞动,飘送来远处的笑闹声。
“小芳,你在这里?沈姐姐找了你好久,怎么不去和大家一起玩球?”
沈佩瑜来到这个偏僻的角落,看到那位坐在大榕树下的小女孩。
“沈姐姐”小女孩抬起头,满脸泪痕。
“小芳,怎么哭了?”沈佩瑜吓了一跳,陪小女孩坐到大椿树的板根,温言问说:“有什么委屈的事,告诉沈姐姐好吗?”
“呜沈姐姐,他们笑我,笑我妈妈神经病、爸爸会杀人”
“小芳乖,不要哭。”沈佩瑜拿出面纸,轻柔地为小女孩拭泪。“小芳忘了吗?小芳在这里的爸爸是詹神父,你们不都喊他爸爸?还有啊,小芳的妈妈生病了,生病一定要送到医院治疗,所以她不得不离开小芳呀。”
“妈妈为什么要生病?”小芳眨着泪眼。
“每个人都会生病,小芳有时候也会感冒啊,要去医生那儿打针。”
“妈妈打针不会好吗?”
“妈妈的病比较严重,需要时间慢慢疗养。”沈佩瑜摸摸小女孩的头发,柔声笑说:“小芳是个乖女孩,为了不让妈妈担心,现在要学会一个人过生活,这里的老师会照顾小芳”
“可是我好想妈妈”小芳“哇”地哭了出来。
沈佩瑜心头感到酸楚,泪水涌了上来,十八岁的她都不懂得一个人过生活了,这么小的孩子,她又要如何劝她独立自主?
她搂紧了小女孩说:“小芳,好乖,沈姐姐陪你,想妈妈就哭出来。”
“沈姐姐,呜”小女孩趴到她的膝盖上大哭。
她一面流泪,一面轻轻抚拍小女孩,难得的冬日暖风悠悠吹送。
和风中,似乎飘来某种奇异的温热感觉,她抹抹泪,一回头,看到了他。
康仲恩站在阳光里,挺拔的身材仿佛和天光合而为一,看起来是那么高大,连他身后的大楼也矮了一截,天不再是天,而是他变成了她头顶的一片蓝天。
他脸上带着一抹很淡的温煦笑容,正静静地看她。
她蓦然红了脸,低下头拿面纸抹了小女孩的脸,低声说:“小芳,来擦擦脸。”
“沈姐姐,我想睡觉”小芳哭累了。
“我抱她回去。”
康仲恩走了过来,蹲下身,轻轻地抱起小女孩,让她趴在他的肩头上。
沈佩瑜再度抹净自己脸上的泪水,也赶忙站了起来,或许是久坐的缘故,她一下子站不稳,身子晃了晃。
“小心。”康仲恩左手抱着小女孩,右手还能用力扶她一把。
“谢谢学长。”她马上低下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都是大学幼幼社的社员,利用假日课余来育幼院教导小朋友功课,康仲恩是她这一组的组长,她则是最沉默的组员,她不像其他女同学活泼开朗,既会带团康游戏,又会想活动点子,她只会陪心情不好的小朋友聊天。
草坪上孤伶伶地丢了几颗球,空气中仍有欢笑的汗水味道。
“大家都回去了,小朋友也准备吃晚餐了。”康仲恩向她解释。
“学长还没回去?”
“我看你不见了,过来找你。”
沈佩瑜又脸红了,只敢低头看自己的脚步。
待他们将小芳送回寝室,康仲恩走了出去,在外头和育幼院的老师讲话。
沈佩瑜帮小芳盖好被子,顺手拿起小芳桌上的蜡笔,在纸张画了起来。
她画了两个笑脸,一大一小,大的有卷卷的头发,小的扎了两根辫子,然后两张笑脸手牵手,背后有一个光芒万丈的太阳,她在大笑脸的头上写下:“ㄇㄚvㄇㄚā保a吃蚴恰靶肌保衷谟蚁陆腔艘桓龀ね贩5男a常诳牡嘏呐氖帧?br>
她本来想写下“沈姐姐”但继而一笑,小芳应该看得懂她的意思吧?
“学妹,你画得很可爱。”背后蓦然传来康仲恩的声音。
她脸颊顿时红得像画纸上的太阳,赶忙收拾好蜡笔,再跟育幼院的老师道别,随康仲恩离开大楼。
夕阳西下,火红带金的暮色烧得她全身发烫。
她从来不敢奢望和学长走在一起。康仲恩念化工系二年级,是幼幼社里最耀眼的风云人物,言行举止远比同龄男生成熟稳重,跟那些把到育幼院教功课当作行善的大学生相比,他对幼幼社的活动显得十分认真。
“我刚刚和吴老师聊过,她会注意小朋友的言行,避免再造成小芳的伤害。”
“其实他们老师很用心,可是像小芳,她刚来这里没多久,把老师当做是学校的老师,不敢跟她们说心事,所以老师没办法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在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外面来的大哥哥、大姐姐反而比较能亲近小孩。”沈佩瑜很努力地陈述自己的看法,仍是低头走路。
“我了解你的意思,我打算在干部会议提议,请儿童心理专家来幼幼社做演讲,教我们这些大哥哥、大姐姐更懂得去了解小朋友。”
“学长安排活动,我一定会参加我去搭公车了,学长再见。”
走出育幼院大门,沈佩瑜很礼貌地道别。
“我有机车,我载你回去。”康仲恩马上说。
“我我后天要交报告,我我要去学校图书馆”
“正好我也要赶作业,那我请你吃晚饭,再一起去图书馆。”
“我”沈佩瑜口吃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机车在这边。”康仲恩带她来到围墙外停放机车的地方。
她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如何拒绝。她从来没有坐过机车、从来没有和男生一起念书、从来没有心跳这么剧烈
“你先坐上来。”康仲恩已经坐在机车上面,放柔了声音,以一双深邃的眼眸锁住惊慌羞怯的她。
“谢谢。”
她怯怯地跨坐到机车后座,双手双脚不知往哪里摆,僵硬地坐着。
“你的脚踩在踏板上,手抱住我的腰。”
“喔。”她循着他的指示,将脚掌踩稳踏板,再将双手慢慢地、轻轻地、摸索地伸向前,环住他的腰身。
忽地,她的手掌被抓在一双更热、更大、更厚实的手掌里。
“佩瑜”他低声唤她的名字,轻柔地摩挲她的指头。
她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他背部一起一伏,也听到他长长的一个深呼吸。
夕阳余晖映照在两人身上,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下车转身看她,只是不断摩挲她的手,像是宝贝什么东西似的,温柔而细腻地抚过她每根手指。
她说不出话来,他的热度流遍她全身,有如他以那双温柔的手,抚平她剧烈乱跳的心脏,再深深地驻进她的心底。
摩挲良久,夕阳在墙上拉出他们的影子,他终于放开她的手,骑车离去。
约会的第一晚,他就吻了她,两人正式坠入情网。
恋爱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年轻的校园情侣没有太多烦忧,他们一起念书、一起参加活动,去看山上的浮云、听林间的风声、走湿软的乡间小路,发现盆栽上的初生绿芽,拿望远镜观察树梢的蓝鹊他的喜欢,就是她的喜欢;而她的欢欣雀跃,也成了他脸上更温柔的微笑
这天晚上,他们结束幼幼社的会员大会,康仲恩和几个干部留下来讨论事情,她站在活动中心外面等他。
“沈佩瑜,你在等康仲恩?”三个同社团的女孩子走过来和她打招呼。沈佩瑜红了脸,轻轻点头。她一向不擅和人相处,微笑就是她的语言。
“沈佩瑜谈恋爱就是不一样,容光焕发哦,你头发去哪家名店平板烫的?烫得又直又亮,我也想去烫。”
“我没有烫过头发。”
“没烫过?”女孩们不信地用手摸一摸。“还真是天生丽质呢,难怪我们仰慕的康仲恩对你一见钟情,你也为他买了不少漂亮的衣服吧?”大家说着,又俯身拉了沈佩瑜的雪纺纱长裙。
“沈佩瑜,你这个prada背包多少钱?”另一个女生问说。
“一万二。”沈佩瑜如实回答。那是姐姐不要,给她的。
“哇!”三个女生齐声尖叫。“我只买得起一百二的地摊货!”
“听说你爸爸是朝阳集团的董事长,前几天我在校门口看到你坐一部宾士来上课?”
“那天刚好我爸爸到附近拜访朋友,叫我坐他的车,平常我”
“哎哟!沈佩瑜是千金小姐,出门都有司机接送,哪像我们要辛辛苦苦挤公车?”三个女生齐声怨叹。
沈佩瑜还没说出自己也搭公车,又有人兴奋地问了下去:“你们千金小姐一定有很多社交场合喽?你有没有认识很多小开?说不定你爸妈已经帮你安排好婚事,你一毕业就结婚当少奶奶了。”
“沈佩瑜还是在家当千金小姐啦,她家家大业大,康仲恩学化工的,岳父随便给他一间关系企业,他就做得吓吓叫了。”
“哦!想不到康仲恩这么幸运,找到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还可以少奋斗二十年沈佩瑜,将来我们毕业找不到工作的话,可要麻烦你爸爸帮忙了。”
“我”
沈佩瑜隐约觉得她们话中带刺,却又不懂得如何应付,正好看到康仲恩和一群人走过来,赶忙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啊,学长来了!不打搅你们了。”三个女孩子很有默契,摆摆手说再见。
“仲恩!”沈佩瑜迎上他的手,与他紧紧交握,脸颊泛起红晕。
康仲恩逸起一抹微笑,轻轻搂抱她的身子,像是给与她一个亲密的招呼;她特别喜欢那一瞬间的温热感觉,也特别留恋他眼眸里的柔情。
春天的夜风微薰,带点热气,他们牵手漫步在校园里。
“仲恩?你们决定暑期营的地点了吗?”
“佩瑜,我告诉过你,我爸爸有一家塑胶工厂。”康仲恩捏紧她的手掌,没有回答她的话。
“嗯。”沈佩瑜点头,不明白他为何神情有些异样。
“我爸爸的工厂不大,五十名员工,做上游原料加工,我和哥哥从小的志愿就是到爸爸的工厂上班。哥哥不喜欢物理化学,所以他念了五专会计科,现在在公司做财务;我以化工系为第一志愿,毕业后回去做研发和生产,我们兄弟俩要帮爸爸把事业发扬光大。”康仲恩信心满满地陈述他的抱负。
“这样很好。”她爱他的柔情,也爱看他的自信豪情。
“佩瑜!”他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看她。“将来,你愿意跟我回台中,陪我一起打拼事业吗?”
“我”她有一万个愿意,却是羞红了脸,只好轻轻地点了头。
“小瑜!”他也不管就在校门口,马上抱紧了她,亲吻她的额头,满足地喟叹一声:“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低声说,头脸全埋进他温热的怀抱里。
脚踏车穿梭而过,口哨声响起,有人嘻嘻偷笑,全然没有影响到他们。
在静静的拥抱里,他们心意交流,无言地许下了地久天长。
还是一部驶出校门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他们,康仲恩放开她的身子,微笑拉起她的手。“今天晚上,到我那边?”
沈佩瑜脸颊晕红,声音几不可辨:“我爸妈去看美国的分公司了,我跟李嫂说,今天要去孟诗雯她家编班刊。”
“佩瑜,你跟我在一起,也学会说谎了?”
“都是你”她想到彼此生涩的第一次,简直羞得想跑开,但他手指紧紧交握住她的,她跑不开,更愿永永远远地让他牵手。
夜里,在他租住的小套房里,年轻的躯体互相探索、爱抚、缠绵,他时而激烈、时而温柔:她随他在满天星斗下飞奔,只想向天地大声宣布,太阳月亮都不再重要,只有仲恩才是她的一切:他是她的最爱,也是她的唯一
激情过后,她枕在他的臂弯里,很疲倦、也很舒服地睡着了。
原有的甜蜜夜晚,却因纠缠她多年的梦魇而变色。
“你生不出儿子,不要再生了嘛!把身体都搞坏了,好了!你不要哭哭啼啼的,哪个大老板不养细姨?谁教人家会生儿子,你不会生!”
这是她那位威严的总裁爸爸,正在大声斥责她的亲妈妈,幼小的她则是抱着洋娃娃,吓得躲在床底下,簌簌发抖。
“死囝仔!死查某囝仔!你为什么不是男的?”妈妈将她拖了出来,拼命甩她巴掌,拿衣架打她的小屁股,狠狠地抽、重重地打,脸孔扭曲地大骂:“你三个姐姐都十几岁了,我冒着高龄产妇的危险,就是指望你帮我出口气,偏偏你少了一块肉,害我在那个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留你干什么?打死了干净,打死你!打死你!”
好痛!她全身都好痛!她不知道什么是死,但她知道,她好痛,她不会反抗,只会抱紧洋娃娃号哭,可是哭得愈大声,妈妈打得更用力,眼前白茫茫的,她被打到地上,爬不起来,哭不出声,痛得全身都要裂开了
“啊”她惊叫醒来,四周一片黑暗,不知身在何处。
窗帘缝隙透出亮光,她跑下床“唰”地拉开窗帘,极目望向外面墨青的夜色。
梦境如影绘绘,她无法克制震撼的情绪,只能抓紧窗帘,不断地哭泣颤抖。
“佩瑜!佩瑜!你怎么了?作恶梦了?”康仲恩被她惊醒,冲上前抱紧她。
“我妈妈打我好痛”
“是这个妈妈?”
“亲妈妈生我的妈妈,她不喜欢我我是多余的”她泣不成声,泪水滚滚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泪水的热度灼痛了康仲恩的心。他听她说过亲妈妈的事,那是一个幽怨、忿怒、忍受丈夫背叛、后来因乳癌而郁郁以终的妇人。
他也看到了一个充满恐惧的小小心灵,他心疼地扳开她攥紧窗帘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拉下她僵直的手臂,再度拥紧她,将她按入他的胸膛里。
“你亲妈妈死了,她不会再打你了,你不要怕。”
“可是可是我会梦见她,没有人救我”她仍是无法遏抑地发抖。
“佩瑜,我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不会再有人打你、骂你。”
“不会吗?可是他们不骂我,也不喜欢我爸爸只想赚钱,这个妈妈只喜欢买珠宝,哥哥嫂嫂姐姐和姐夫见面就要斗嘴,他们都想要爸爸的公司,我是多出来的从小就没人注意我,我只能躲在房间里”她泪流不止,低低诉说她多年的孤寂和无助。
“佩瑜,你还有我啊。”他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看他。
沈佩瑜泪眼模糊,看不到他的忧心,只是更脆弱地哭道:“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没有人会喜欢我”
“佩瑜,你忘了我爱你吗?”他心急地说。
“我不值得你爱,除了我爸爸有钱,我还有什么好?”她还是猛摇头。
“我不会因为你爸爸有钱而爱你。”康仲恩捧起她的脸蛋,让彼此的眼眸深深相对,一字一句地说出肺腑之言:“佩瑜,也许你不懂很多事情,但是你懂得‘爱’,这就足够了。你会关心失去父母的小朋友,也会仔细照顾小植物发芽,很多很多的小事情,让我看到了你最单纯的爱,就是因为你的爱,我才懂得去爱爱一个值得我爱的女孩子。”
“仲恩”她泪水缓缓滑过脸颊,掉进他的掌心里。
“佩瑜,我爱你,永永远远爱你。”他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眸子里尽是浓浓的疼惜,声音柔和得融进了她的心底。
“永永远远?”她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只能痴呆地复述他的话。
他直接吻走她的泪珠,一点一点地熨干她的泪痕,那温热的亲吻慢慢滑移而下,轻柔地启开她的唇瓣,触寻她柔软的舌尖,如春风拂过新芽,带来温柔的雨露,滋润了她这株孤单的小幼苗。
爱情的大树也在生长,绿荫扩展开来,为一对年轻恋人遮挡酷热和寒风。
她环住他坚强的臂膀,忘记孤寂,心魂深深陷入了他的亲吻里。
“仲恩,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长吻乍歇,她还是怯声问道。
“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绝对不会再让你作恶梦。”
他笑意温柔,带着不容忽视的沉稳,彼此的双手紧紧互握。
在那一刹那,她明白,她再也离不开康仲恩,永永远远都离不开了。
任何如胶似漆的形容词都不足以说明他们相爱的程度,沈佩瑜全心依赖康仲恩,他亦将她捧在手掌心里呵护。她下课了,他会来接她;肚子饿了,他会张罗吃饭;到了她不得不回家的时刻,他会送她到她家豪厦的路口,坐在机车上,远远地目送她走进警卫森严的大门。
直到沈佩瑜大二上学期的圣诞节假期,康仲恩才带她回台中见父母。
康家有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她一一准备了礼物。
“哇!这是”嫂嫂王燕玲穿着孕妇装,肚子还不是很明显,她惊喜地拿出一套法国品牌的化妆组合,光看精美的包装就知道价值不菲。
扮哥康伯恩带着微笑,翻看他的皮件组,全是真皮的皮带和皮夹。
康妈妈细看手上的精致木盒,里面是一串高雅的珍珠项练和一对珍珠耳环。
康爸爸拿起放在缎面小盒里的瑞士手表,对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和蔼地笑说:“佩瑜,谢谢你送给我们的礼物。”
“哪里。”沈佩瑜不好意思低下头。
康爸爸又问:“我听仲恩说,你家也是开公司的?朝阳集团规模很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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