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尽
沧浪空阔,
残月惊梦,
寂寞无烟依稀影,
莫道荒海无情碧,
千潮万恨谁与盟。
嘉靖四十三年春,岁次甲子,闽东浦口城。
妈祖生辰方过,庙里仍结着红彩,地上散落着碎炮竹。栅门前的小贩比前几天少一大半,尚有几个摊留着,卖些海产吃食,像竹蝗、黄螺、糖芋泥之类的土产。
有一群孩子在广场前喧闹着,男孩们啃着甘蔗,并拿甘蔗玩着官兵抓倭寇的游戏;女孩们则玩观音迎妈祖,叠起小手,每个人轮流坐假轿。
再远些,红黄纸的香铺前,一对姑嫂正纳着鞋底,也一边闲聊着。
“刚才翁小姐回娘家,你有没有看到?人变漂亮了,能嫁进俞府,真是好福气。”大嫂说。“喂!听说当时俞二公子想娶的是我们风里观音,还巴巴的不肯放哩!”小泵说。
“观音哪能娶?她是注定来修道的,谁娶谁倒楣。”大嫂说:“那是破天规的。”
她们又絮絮叨叨的提及去年秋天,燕姝是如何由大军送回。一个女子能在海盗出没地近三个月,并招化兄长归来,这也只有南海女神林默娘做得到。
燕姝的声名更远近皆知,时常有各地的人来祈福,一座专门为她盖的“燕子观”也迅速落成在妈祖宫之后。
“嘿!又有大户香客来了。”小泵扯扯大嫂的袖子说。
一座藏青色重帘轿摇晃而来,后头另扛着两份礼,看起来沉甸甸,肯定又是哪位富家太太来还愿,直往燕子观的方向走去。
燕子观粉墙红瓦,两层楼高,门外几棵新芽勃翠的大榕树,门内散出茉莉的幽幽花香。
燕姝一身素蓝袍子,曾妈边帮她解下玄色腰带,换上月色绸质绣有云纹花草的,边说:“晚上翁老板是请自家人,俞姑爷和小姐明天就去广东了。”
“说是自家人,还不是常有些不认得的生客。”燕姝无奈地说。
“钦!人家想看皇帝封的观音嘛!”曾妈笑着说。
风吹开窗,河上嬉戏的野鸭声传来,呱呱呱,燕姝心念一动,也顾不得梳头,忙到书柜里搜索。
“燕姑娘,轿子可都等在门口了。”曾妈催促着说。
找到了!江采苹,福建莆田人,自幼牧鸭为生,后召入宫,唐明皇宠爱,封之“梅妃”后来唐明皇移情杨贵妃,淡忘了梅妃,久久才派人送一斛珍珠,梅妃不受,且写一首诗回覆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梢,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幼时在京,母亲思念故乡,最常提及闽地的故事,除了陈靖姑和林默娘外,就是江采苹。
燕姝很不喜欢江采苹,尤其是残妆和泪的样子,还天真地嚷“我长大了绝不入宫,也不嫁人!”
母亲自此很少再提梅妃,燕姝也几乎不记得这哀怨的女子。但很奇怪的,这半年来,她却常忆起梅妃,尤其是那种“寂寥”感,彷佛也能体会女人被弃的凄凉。
她轻轻一笑,像是自嘲。
楼梯有脚步声传,丫环珠儿报有来客,并拿上名帖。
“谁呀?在这节骨眼,可别误了宴席。”曾妈嘀咕着说。
名帖上写着“葛镇,柳夫人”燕姝脸色一变,提了裙就下楼。
曾妈由梯顶偷看,哦!柳夫人是常客,每个月至少都会来一次,带着大箱小箱的礼,这燕子观能盖成,她也出了一大笔银两,是贵客,催不得的。
燕姝则是柳夫人一来,就坐立难安。
去年由海上归来后,人事更纷扰,外头有俞平波逼亲,内心又牵念着无烟岛和东番的种种,于是向大哥表明要到“碧霞观”修真之意。
消息传出,浦口百姓不放人,反建议在妈祖宫后为她独修一观,这第一笔大款项,就来自柳夫人。
燕熟直至观筑成,才见到柳夫人,当时险些昏倒,人似浮在云上,脚不着地。当晚就梦到那头狼,没有靠近、抚摩或舔舐她,只注视着她!看不清眼神,但有一抹微笑。
微笑?狼怎么会笑呢?
梦里,柳夫人的话不断重复“迟风整个冬天都在帮杉山藩主打仗。倭国内乱,又下大雪,伤了好几次。不过,他仍不忘记你,很赞成你修道,难得有这缘嘛!别人求都求不到,如果可以的话,他巴不得送你十座道观哩!”
“他仍不忘记你”和“很赞成你修道”不知哪一句更令燕姝惊愕。总之,一个“惊”字,痹篇海上和凡尘,他依然缠缠绵绵的来,甚至化成她周遭的梁柱和顶宇。那样的喜欢,像无底的大海,像不止的征服,往往她以为懂了迟风,却又迷惑,正如她以为明白自己,却又迷乱一样。
这燕子观有一半是迟风的,但她不敢告诉大哥。王伯岩归降后,已有许多适应问题,尤其是戚继光对他充满了不信任,因此,俞大猷调防广东后,王伯岩也马上跟去。
若俞平波一走,她又更孤单了不!男人有男人的事要办,她有妈祖的力量,大不了再试着“感化”李迟风一次吧!她已经召回王伯岩这“千里眼”“顺风耳”的妖法或许更可怕,但既已到眼前,只有奋战一条路了。
燕姝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走进会客室。
唉!她再看一百回,大概也不会习惯扮成良家妇女的清蕊吧?今天清蕊更夸张,不知打哪儿借来这套深褐衣裳,头顶兜个发网,倒像是哪家的小毖妇。
“你刚巧来了,上次你说有白发,我制了一帖陇西白芷复黑偏方,正好让你带回去。”燕姝和气地说,并遣退珠儿,关上厢房门。
“太好了!”清蕊的眼睛亮了起来“对了!你以前给我的茉莉香囊还有吗?我们姐妹都好喜欢呢!”
“多得是,我满园都是茉莉花呢!”燕姝说。
“呀!燕姑娘,你真不愧是许多人心目中的观音哩!”清蕊一兴奋,就又扭起腰肢。
燕姝瞥见送来的两份礼,一是暗紫大盒,一是长几大小的东西,倚墙而立,用黄布盖着。
“这回又送什么来了?”她有些无奈的问。
“你看过不就知道了。”清蕊说。
燕姝先开盒子,一排排的金元宝,光灿灿的。
再扯下黄布,她马上惊得后退。那是一块匾额,美丽的深色木纹,有阵阵异香,上面刻着豪迈的三个金色字风与燕,那字的飘逸奔放,还真像燕儿展翅而飞呢!
“这木头可珍贵罗!是中土看不到的南海香木。那几个字则是纯金条熔了灌进去的,吓死人的值钱。”清蕊带点妒意的说:“我真不懂,你对他又不好,什么也没给他,他干嘛老把金山、银山往你身上砸?真比我们醉月楼中的火山孝子还孝顺。”
燕姝眼里没有香木或黄金,只想到迟风那句“以后我要刻个匾在我们的家”没有家,不可能有,匾却刻了?
“感动吧?”清蕊斜睨着眼说:“我半截美人看尽天下男女,就没像迟风那么有情的,你好福气哟!”
“他他在倭国还好吗?”燕殊轻声问。
不问还没事,一问,清蕊突然拿大袖掩脸,哀哀啜泣地说:“才要跟你说这坏消息哪!呜打仗的男人哪会好?大雪天里冻手冻脚的,倭人呗!一刀就劈死人。呜听说迟风重伤死了,这元宝和匾额是留给你的遗物,以后不会再有了,呜”
燕姝的心陡然揪住,像有根针狠狠地猛戳,痛得她顺不过气来“不不会的,迟风身经百战他不可能死”
虽如此想,但黝黑壮硕的他躺在冷白的雪地上,血流成河的惨状,不停地在她的脑猴交错,腥红味和孤独的气绝
清蕊见她脸色不对,陡地冒出一句“你其实很在乎他的生死,对不对?”
燕姝瞬间忘了自已身在何处,只冽冽森冷的寒意。
“燕姑娘,再不上轿,筵席就迟了。”曾蚂叩门说。
燕姝什么声音都没有,客人也不理,直直的走回房间。
战争残酷、倭人凶暴,迟风忠于杉山家,必身先士卒,以命相许。他虽为海寇,抢劫掠夺是他的处世作风,但基本上,他仍是至情至性之人,比如对他两位养父的恩义,及对她倾注的情意,似航壮阔,虽危险,却也动人。
不!不能为他哭,相残至死,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不!不许哭,她的泪只为天下苍生,不为妖魔呵!
可泪水不止,已奔流到她的眼里。不!他不值得她哭!
她极努力地调息静坐,不要心痛和泪流,但愈忍,气愈闷塞,最后竟如剑在体内交刺,胸一疼,猛地吐出鲜血。
曾妈恰好上楼,惊叫道:“燕姑娘,你怎么了?”
“我我”燕姝捂着心喘气“翁家晚宴,我怕是不能去了。”
“怎么突然就病了?!”曾妈急急的说,见燕姝面容惨白,眼浮肿着,唇角淌血,忙喊人清理,并取来降火汤。
没哭,只是吐血罢了!燕姝缓缓躺下,眼神呆滞地看墙上挂的三幅青纱佩帷,是当年御封观音时,那留几寸白长指甲,神仙般的老国师给她们的“无情碧”签。
云里观音香绮罗严鹃。
雾里观音凝兰蕙孟采眉。
风里观音燕轻盈王燕姝。
曾有人妒忌说是红颜薄命之咒。传闻,严鹃香消玉陨,采眉过门守寡,以为燕姝会无恙。但,最没道理的,她竟也逃不过最苦的情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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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又来了,只是云雾浩涌,它不像从前会跳跃或靠近,反而遥远模糊,唯一的颜色是嘴旁的血,稠浓地滴落。
头一次,燕姝伸出手想摸它,忘了自己正在险峰上,身一倾,竟跌坠下去,面对的是万丈深渊,她尖叫,而后惊醒
天色已暗,入了更,桌上只有一盏油灯。
怎么会伤心呢?她对迟风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吗?那些在赤霞、长坑和永宁的短暂日子,都强烈地回到心头。
还有无烟岛的爱恨,东番月夜缠绵的一吻,都在在违反她守清的意志和信念,也才会有千方百计的逃离。
为何她还安心住在与他切切相关的燕子观呢?为何受不了他会死呢?因为她生为凡胎俗人,就免不了为情所困吗?
她下了床,胸口的疼痛仍在。窗外鸭儿已随夜色歇息,梅妃的寂寥深深渗透。“风与燕”真会是他二十七载生命里最后的音讯,以后再不会有海上来的消息了吗?
风长啸,燕轻盈不许哭、不许病,她撑着把哀伤由笔尖注入文字中
悠悠水尽,南天渺渺
风里观音燕轻盈
斜雨寒织胭脂赤,愁损相思独自冷
沧浪空阔,残月惊梦
寂寞无烟依稀影
莫道荒海无情碧,千潮万恨谁与盟
独自冷,依稀影,谁与盟燕姝正咀嚼那字中的深意时,梯间有烛影晃动,窸干矗Ω亲势鹕怼?br>
一身柳青裙、桃红坎肩的翁珮如走上来,虽满脸忧心,却还是难掩新婚喜气“咦?你真的气色很差,曾妈说你吐血,我急得饭也没心吃。瞧,平波也来了。”
果然,穿着暮藕色新衫的俞平波就在她身后,比平日更显斯文。半年前,他一心还在燕姝身上,直到她入观后才彻底死心。在家人的频频催婚下,没有燕姝,她的表妹翁珮如算是最接近的选择。
虽若有所失,但婚后,珮如一腔柔情倾注,不必再像闺女时压抑闪躲,单纯憨直的俞平波招架不住,只有弃甲投降,终于尝到女性娇媚的他,这才明白,他和燕姝之间的感情,早已经升华成兄妹之义了。
“看过大夫了吗?”他关心地问。
“没什么事,只是血气积郁,吐吐就好。对了!你们到了广东,可别告诉我大哥,他向来冲动,我怕他会操心。”燕姝的年纪长些,慢慢了解王伯岩的个性,知道他是个捺不住脾气的人,因此才会杀妻潜逃,又才有夺风狼货物,让她遭此劫难之事。
“曾妈说你本来好好的,和柳夫人谈话后才如此的。那女人到底说了什么?”佩如问。
“没什么,和她无关。”燕姝连忙解释。
“有时我真怀疑,一个徽州商人的外室,怎么会那样阔气,花钱好大的手笔,心里总觉不妥。”俞平波说。
徽州商人外室,是清蕊自称,她也真在葛镇有一座宅子供人查证。
燕姝忙改变话题“没能为你们饯行,真是失礼,我没有坏了舅舅今晚的筵席吧?”
“还好啦!只是板很遗憾没见到你,一直说对你景仰很久了。”佩如回答。
“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卜见云,看起来很邪门。”俞平波说。
“卜见云?”燕姝脑门一轰,有些失态地问:“姓卜卦的卜吗?他长得什么样子?多大岁数?从哪里来的?”
“年纪说不准,大概有三十吧?看起来很精明世故、很与众不同,我爹说他是从广州来的商人。你怎么会突然对他有兴趣呢?”珮如不解,俞平波也同时朝她投来怀疑的目光。
“呃,我以为我弄错名字了,以为是为妈祖宫建醮时的某个人。”燕姝的情绪起伏大大,语无伦次的。
他们又闲话几句,彼此祝福,平波夫妇才离去。燕姝颇觉内疚,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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