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车就留在外面。
同一时候,王太太也自屋内走出,她是名三十多岁的妇人,亲切的笑脸如满月般盈满,穿着宽松家居服的身材白晰圆润,朝她们迎了过来。
"梁婆婆,日头这么毒,还请你来,真不好意思。"
"您太客气了,这种天气,我们早就习惯了。"
习惯吗?
晶晶不认为这种气温下有谁能习惯得了。
幸好王家的庭院有座葡萄藤架,浓密的绿荫将炽热的阳光挡了大半,人站在下面,连风吹过来都清凉了不少,使得脑部的晕眩感减轻了些。
"先进来,我煮了一锅绿豆汤,来喝一碗。"王太太边说,边将目光投向晶晶,"这一位是"
"您别忙了。"梁阿婆先是客气地推辞,接着介绍道:"这是我外孙女晶晶,来帮忙的。"
"真乖呀。"王太太的语气充满感慨,"不像我儿子、女儿,要他们做点事,直比请神还要麻烦。"
这是因为他们有你这么好的妈妈呀。
晶晶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深深沉淀着丝丝悲怆。
"您家的小姐和公子是好命呀。"梁阿婆微笑地回答。
"那倒是。放暑假便跟我要求去游学,两个全送到加拿大,六个星期下来,比念个大学还贵。"王太太摇头叹息,"不提他们了,出去便像丢掉,难得想起他们的老爸、老妈,连电话都懒得打,我们进屋里喝碗绿豆汤。"
"太打搅了。"梁阿婆推辞着。
看出老妇人的顾忌不想一身捡破烂的气息弄脏了主人家的华屋,虽然她们临出门时,才换上乾净的衣服,王太太倒没有坚持。
她指了指放在前廊遮荫处的雕花铁制桌椅,折衷道:"去那里坐一下吧,我把绿豆汤端出来。你瞧瞧,晶晶一张小脸蛋都晒红了,累得满头大汗,你自己不累,也要让她休息。等喝完绿豆汤,再把我堆在角落的回收废弃物装上车也不迟。"
"谢谢太太。"梁阿婆心疼外孙女,便接受了王太太的好意。
祖孙俩在椅子上坐好,王太太打算回屋里拿绿豆汤时,一阵温雅清朗的呼唤忽然传来。
"王妈妈。"
"是你呀,明哲。"王太太循着声音瞧去,看见好在隔壁阳台打招呼的少年,笑咪咪地回道。
晶晶好奇地打量去,毫无防备地与少年看来的眼光对个正着,视线陡然失了焦,刹那间,像在夏夜里看到流星,一道光碧银银的飞过她心中,但她还来不及许愿,那道光已闪开。
"你们在忙什么?"
那好听的声音沙哑了些地传来,晶晶感到一股烧灼感自胃部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亿万个细胞随之晕眩,一颗心登时跳得像打鼓一般,呼吸又浅又急,她是中暑了吗?
不不,千万别在这时候中暑,别在这名有着好听声音,与一双迷人星眸的男孩子面前中暑。她还没看清楚他的模样,可是视线好模糊喔,阳光又太过灿烂,她只能隐约瞧见他微微抿着的唇似笑非笑的往两边划开,心儿怦怦乱跳。
"没什么啦。"王太太显然也抗拒不了少年阳光般的魅力,笑容更加的甜蜜,颊上泛起晕红,吃吃地笑道:"就是整理了一些家里的旧报纸、旧书,瓶瓶罐罐、旧衣服,还有坏掉的电器用品什么的,给梁婆婆收去卖。"
"喔。"他偏了偏头,两道分明的眉扬了扬,明亮的眼眸朝祖孙俩照来,登时给人一种清水拂来的舒畅感觉。"我前阵子也整理了一些过期的报章杂志,还有旧书,一起请梁婆婆收去,可以吗?"
那声音也如清水,而且是被阳光照暖的清水,沁入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温暖受用。
"当然可以。"王太太笑吟吟地回答,"你也顺便过来喝绿豆汤吧,王妈妈还有加西米露喔。"
"谢谢王妈妈,我一会儿就过去。"那张给人明朗俊美印象的亲和脸庞朝楼下的人点了下,便转向屋里消失。
但一直到王太太为梁家祖孙盛好绿豆汤,冰冷香甜的滋味充满晶晶口腔和胃部,少年都没有出现。
他刚才只是说客气话吧?
晶晶望着桌上多余的一个琉璃碗,心情怅惘。
啾的长响划破安静的院落,晶晶心儿一跳,目光往大门处瞧去,莫名的期待升起。
"一定是明哲来了。"王太太迅速起身,脚步匆匆地前去开门,看到门外的少年,惊奇地喊道:"咦,怎么满头大汗的?"
"我顺便把整理好的旧书报放上婆婆的三轮车。王妈妈,我手有点脏,你院子里有水笼头,借我洗一下。"
"你这孩子"王太太的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浓浓宠溺和爱怜,"还跟王妈妈客套什么,快进来吧。"
丰满的身躯一让,修长挺拔的身影便走进晶晶的视线里。
罢才他站在二楼阳台上时,晶晶便觉得他很高,但当时只以为是高度上的错觉,现在两人站在一样的平地,他比她还高一个食指长呢。
晶晶自己有一六七,他呢?
她微微仰起细长如逃陟般的美丽颈子,测量着他的高度,目光却难以自特地被他那端正明亮的五官所吸引,呼吸一窒。
他的轮廓深秀端整,留着寻常男学生标准的小平头,深邃的眼眸明朗有神,笑意浓浓地注视过来。
周围的空气彷佛都因他的目光而加温,烫着晶晶薄嫩的颊肤,少女饱满、坚挺的胸脯聚满某种灼热跃跃欲出。
'明哲,你不是要洗手吗?来呀。'
王太太的招呼声打断了两人的凝视。
那长若永恒,其实短如一瞬的眼光交会,像一道闪电划亮晶晶心头,照出了她年轻却灰暗的心灵,滚滚雷鸣回响不绝,似在召唤,在她心中激起连自己也捉摸不住的莫名渴求。
'就来。'少年收回视线,饱受阳光洗礼的红润颊肤冒出颗颗汗珠,他快步来到院子一角的水龙头前,先把手中的脏污清洗乾净,接着捧水往自己脸上泼。
'梁婆婆都听见了吧?明哲这么做,倒是省了你们不少事。'王太太说。
'谢谢这位少爷了。'梁阿婆苍老的声音充满感激。
'我不是什么少爷,婆婆喊我明哲就好。'少年抬起湿润的脸,从卡其长裤的口袋里掏出白色的手帕擦拭,身上的白衬衫领子沾染上水渍。
'那怎么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王太太随和地劝说,'我瞧晶晶跟明哲差不多年纪,明哲做你孙子绰绰有余,你喊他名字就行,喊什么少爷的,可是会折他的寿。对了,明哲过完暑假就升国三了,晶晶呢?'
'晶晶也一样。'
'国三生可辛苦了'
接下来免不了会聊起升学的事,晶晶对这类话题向来都是敬谢不敏,反正她已经吃完绿豆汤,俐落地重新套上麻布手套,对外婆道:'我先把东西装上车。'
'好'
'我来帮你。'明哲注意到王家整理的回收废弃物份量不少,不等晶晶同意,便自告奋勇地搬起一落书。
'可是你刚洗好手'晶晶阻止他时已来不及,只好由着他。
在明哲的帮忙下,她没花太多力气便完成工作,最后还只能站在一旁看他将最后一箱坏掉的电器搬上车。
她的视线无法自主地逗留在他臂膀上鼓起的肌肉,阳光在那里撒上薄薄的一层金粉,勾引她思绪转动。
以一名即将升上国三的少年而言,他不仅看起来高大健壮,体力更不逊于成年男子。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没什么架子,虽然他家境富裕,却没有一丝富家少爷的娇贵。
'好了。'他吁了口气,直起身子,脸上冒出薄薄的一层汗水。
晶晶想也不想地踮起脚尖,以袖子擦拭他快要滴到眼睛的汗珠,某种炽热得烫人的光芒自他瞳仁里射出,牢牢地锁住她。
晶晶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只觉得一股热力击中胸口,一颗心在胸腔处咚咚咚地狂跳不休。她反射性地跳开,芳颊烙铁似的烧红了起来。
'我们也该走了。'
外婆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晶晶却觉得很遥远,心神有泰半仍陷在自己的心跳、呼吸声里。
她低下头,怔怔地瞧着刚才伸出去为他拭汗的手臂,心头拢上浓雾一般的迷惘,而他便站在雾外,睁着一双炽热、多情的眸子照过来。
'谢谢。'走出大门的梁阿婆向主人致意,发现外孙女低着头发呆,轻拍一下那瘦削的肩膀。'我们要走了,晶晶。'
'喔。'她回过神,怯怯地抬起头,正好迎上明哲眼中浓浓的兴味,好不容易冷却些的颊肤,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她连忙别开眼光,先搀扶外婆上车,接着爬上三轮车,全程都可以感觉到明哲的注视。
'我们走了,太太。'梁阿婆朝王太太点头道别。
'小心。'王太太殷勤交代。
'婆婆再见,晶晶再见,有空再来。'明哲热情送别。
晶晶轻颤着当然不是因为冷,盛夏时候,即使时间将近黄昏,依然闷热得让人想浸在冷水里。而是他喊她名字的感觉,引发了体内深处一股宛如海啸般的颤动,剧烈的强度非是少女脆弱如琉璃般的芳心所能承受的,她登时全身有如火焚,肺部因屏住呼吸而灼痛着。
'你看得人家不好意思了。'王太太呵呵取笑。
晶晶知道自己从头红到脚了,她逃亡似地踩动踏板,三轮车迅速驶离王家门口,但还没快到来得及逃开王太太接下来的调侃。
'你这样一看到可爱的女孩,就把我们音音给抛在脑后,很不应该喔。'
'王妈妈,说什么呀!我当音音是妹妹'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有些酸,有些甜,但有着更多的怅惘、羞赧和悲伤。
他那么说,是表示喜欢她吗?
可是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她是收破烂的,而他是好心施舍他们旧书报的富家少爷,就算他把那什么音音的当妹妹,她与他的距离恐怕是她穷其一生都跨不过的。
晶晶的眼睛酸涩了起来,是柏油路面蒸腾出的热气刺激了眼睛吧,不然该如何解释胸臆间那彷佛被蛀了一个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