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了一天的春雨,到处都盈满温暖的潮意。
在正理高中,周三下午的课只上到第五节。第六节是班会,第七节课外活动,所以有个说法叫小周末。
课外活动,是这所管理严格的男子高中少数能够让学生脱离沉重功课压力,好好享受一下青春的时刻。
偏偏天气不好,除了足球队可以冒雨在泥浆中练球之外,其它运动社团全部叫停,让这些精力充沛又无处发泄的热血少年们抱怨连连,叫苦连天。
室外不行,只能移师室内。大礼堂中,椅子已经移开,挤进了上百名无处可去的运动社团成员,各据一角,只能做做拉筋等热身运动。偌大的礼堂,蒸腾着汗意和热气,笑语喧哗,十分热闹。
正在进行例行性巡堂的训导主任项名海,依然是一身整齐到惊人的深色西装,表情沉稳严肃,缓步走过礼堂。
他一双细长却有神的眼静静扫过那些喧哗笑闹着的学生们,英眉略皱,浑身散发的气势,让学生们马上感应到主任不太赞同的态度,笑语声暂时收敛了些。
一屋子服装不整、精力过剩的年轻男生,根本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不要对着墙壁打。”项名海穿过蠢蠢欲动的网球队员群集处,冷冷拋下一句,球员们手上蓄势待发的鲜黄小球当场只能留在球拍上跳动。
“主任好!”排球队的与篮球队的队员分立两边,正在对峙,一看到冷面训导主任大驾光临,宏亮的问好声此起彼落,震耳欲聋。
“嗯,”项名海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他正要继续走过,排球队的队长突然窜出来,大着胆子问:“主任,我们可以架网练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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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小心,而且只架前场,拉一个网就好?”队长毫不放松,殷殷请求。
看着那年轻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期待,项名海虽皱着眉,考虑片刻,还是答应了:“好吧,你们注意一点。体育组的黄组长呢?请他来安排一下场地”
“唷喝!”队员们根本来不及听完,已经爆出兴奋的大吼。他们匆忙要跑去架网,旁边篮球队的也爆出怒吼:“不行啦!你们架网了,我们怎么打全场?”
“谁管你们!主任说可以的!”
“你们不要太过份!”
眼看已经对峙的两边又叫起阵来,双方都是高头大马,气势惊人,项名海在中间,只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安静!”雄浑沉稳的成熟男声一低吼,小毛头们果然乖乖都噤声,只是恨恨地瞪着对方。
“两队队长过来!还有其它要协调场地的,派代表过来!”他迅速下令:“闹哄哄的干什么?都跟我过来黄组长的办公室!”
其它队伍都迅速找到队长,只屎球队,傻大个儿似的队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有人用手肘互推,表情都有点尴尬,推了半天,也没推出个代表。
“干什么推来推去的,李宗睿呢?”项名海看得火起,却按捺着,细眼一瞄,篮球队员们依然古古怪怪,而那个全校闻名的队长李宗睿,也依然不见人影。
“他”有人小小声回答:“他好象在讲台那边”
“不要讲啦!”
“闭嘴啦!”
马上被粗吼声淹没。
“人在哪里?”项名海居高临下,冷冷问。对于他们有点诡异的态度,开始起了疑心。
抬头往讲台方向眺望,旁边通往后台的阶梯上,果然有看似偷懒的人影,正坐在阶梯上闲聊。
一个身材高壮、穿着运动背心短裤的是浓眉大眼的李宗睿;另一个,姿态闲适,靠在扶手边的是修长文弱的何孟声?
这两位不同班又不同社团,八竿子都不见得打得着的学生,怎么会凑在一起?
项名海有点惊讶,他不动声色掉回目光。
眼前涌动的一票篮球队大个子,看到主任面无表情,又开始紧张。
“李宗睿!李宗睿!”大伙儿豁出去了,回头猛吼:“李、宗、睿!”
吼声惊动了聊着天的两人,李宗睿露出开朗的笑容,和何孟声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就起身往这边跑过来。
“干嘛啦!叫这么大声!队长我还不够出名吗?”李宗睿巧克力色的英俊脸庞上洋溢毫无心机的笑容,一过来看到项名海,马上又立正:“主任好!”“你们几个队长,跟我过来。”项名海看了笑得傻呼呼的李宗睿一眼,眼角余光又瞥到双手插在口袋闲闲走过的何孟声。
他心头涌起一股古怪的感受,一时之间却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这群蠢蠢欲动的男孩子已经耐不住,过剩的精力亟待发泄,为了受限的场地而几乎要打起群架。项名海只好会同体育组的组长,安排了临时练习的场地分配之后,才步出礼堂。
礼堂门外,雨檐底下,瘦高的何孟声正站在那里,双手依然插在外套口袋,略仰着头,优闲观望着雨势。
“何孟声,你不是应该在开班联会吗?”项名海看了看表。他本来就打算巡完礼堂与社团教室后,要过去班联会开会的教室,参加会议的后半部,听他们决议事项并讲评的。这是训导主任的例行公事,也是与学生交流的重要时机。
结果,班联会的主席居然还站在这里,一副闲闲没事的模样。
“报告主任,是的。”何孟声低下头,温顺回答。
不过,项名海发现,他薄唇边含着一丝笑意。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何孟声没有回答,他继续低着头,皮鞋踢了踢旁边的花盆。
“赶紧过去吧!你身为班联会的主席,怎么可以任意开会不到?”项名海严正训诫着。
“是,我知道了。”
痹顺回答完,何孟声抬头微微一笑,随即转身,毫不介意地走进绵绵细雨中。
项名海清楚看见,那年轻清秀的脸上,依然有着一抹难解的笑意。以及照校规理得清爽有精神的短发下,已经烧红了的耳根。
从国中以来就是演讲、辩论比赛的常胜军,上台领奖、开会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的何孟声,总是气定神闲的模样,老师们私下都夸奖他有大将之风的
现在,是怎么回事?
项名海又下意识回首望了一眼礼堂面人声嘈杂,还伴着篮球落地的碰碰重响,脚步声急促,不时爆出活力四射的吼声:“帅!这球漂亮!”
他无法解释,那股彷佛湿气一般,逐渐加浓,盘旋脑海的古怪感受。
开春以后的第一张红色炸弹,是项名海的表妹要出阁。
女方家里亲戚不多,英俊有为的表哥项名海,被强烈要求必须出席撑场面。
正理是名气极大的贵族学校,才三十岁就担任训导主任,这样优秀的人才,当然一定要在婚礼上露面。
而项名海一到喜宴现场,就恍然大悟为什么姑姑、姑丈一定要他来了。
甭身来参加的他,被安排在新娘的同学、朋友那一桌旁边。很明显地,是要让他有机会看看,有没有看得顺眼的对象,可以就近介绍、认识。
不过项名海整个晚上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张俊脸除了亲戚过来打招呼时露出过客气微笑之外,再来都是毫无波动的平平静静,目不斜视。
对那些装扮美丽的年轻女孩,他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光看她们不停偷笑、眼光瞄来瞄去又不敢跟他多说两句话的娇羞模样,他就提不起劲去主动攀谈。
无聊的喜宴,吃到中途,项名海就想离开了,可惜姑姑与姑丈用眼光严格掌控着他,害他只能坐在原位,徒望着出口,在心中暗暗叹气。
望啊望,然后,一个鲜绿色的身影突然跃进他的视线。
真是夸张的色泽,绿色亮缎面的中国风上衣,滚着墨绿的边,这种天气穿棉袄当然太热了,所以样式是裁成薄薄的单衣。那个鲜艳的色彩与特殊的造型,配上颇有个性的短发与一双灵动大眼睛
可不就是何岱岚,还有谁会穿这么奇怪的衣服出席喜宴?
眼看迟到的她,先到主桌与今日主角们致意之后,就开始谈笑风生地与各桌客人寒喧,手上很快被塞了个酒杯,在各桌之间穿梭,到处都有人招呼、敬酒。
那抹鲜绿色被灯光一衬煞是显眼,大概没有人没看到她何大议员的出现吧。
一直敬到他们这一桌,她的脸蛋已经淡淡浮起红晕。浓妆的她在灯光下非常有精神,看见项名海,她明亮大眼闪了闪。
“恭喜,恭喜。吴小姐,你爸爸膝盖有没有好一点?帮我跟他问好。卢小姐听说要调到桃园工作?高升喽?先恭喜你这是哪位?罗小姐?是罗胜先生的是妹妹啊?你好你好。项主任,来,敬你一杯,我先干为敬。”
项名海举杯沾了沾唇,没有喝。他盯着一口喝掉杯中晶莹酒液而面不改色的何岱岚,微微点头致意。
何岱岚旋风似的又到下一桌,跟认识的人打招呼了。而项名海身旁,这些细声细气的小姐们,低声交谈的内容,马上聚焦到何岱岚身上。
“她记性真好,连我哥是罗胜都记得。”
“当议员的记性哪能不好?”回答的人轻笑着,迟疑了几秒,忍不住还是八卦起来:“哎,我们之前还在猜,她会不会来喝喜酒”
“为什么?这边是她的选区,而且新郎的爸爸,不是听说跟他们何家的关系满好的?”
“就是啊。”还是那样带着轻笑的回答。不知道为什么,项名海觉得那口气有点轻蔑:“我还听说那个何议员,以前还跟惠婷的老公交往过呢。”
“啊?”众人一阵惊呼,连不小心听见的项名海都很讶异。
惠婷是他表妹的名字。这么说起来,何岱岚以前跟新郎交往过?
而来参加旧爱的婚礼,态度还能这么海派大方
项名海搞不清楚自己是惊讶于她的态度,抑或是好吧,她这样的女人交过男朋友,对象还是表妹夫这种乖乖牌男人,这件事也令他很惊讶。
“各位请慢用。”项名海一直忍耐到新娘表妹离席换衣服,准备送客了之后,他自觉今晚功德圆满,起身告辞。
满桌爱慕的眼光只敢恭送那修长潇洒的身影离去,没有人敢对那张英俊却毫无表情的冷面多说一句话。
“训导主任,光想就让人害怕。”他离席后,身后还有这样的喟叹出现。
而项名海才走到饭店大厅,便看到那抹鲜明的绿色,出现在他面前不远处。
“项主任。”何岱岚刚刚结束旋风式的应酬,酡红着腮,眼眸闪亮得过份,仰脸看着他走近。
正面相迎,项名海这才突然发现,她身材真的很娇小,眉额才刚过他的下巴。
这样纤弱的人儿,为什么会给人坚强而活力充沛的感觉?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我以为你这种人是不参加交际应酬的。”待他走到面前了,何岱岚爽朗地开口寒喧。“你是男方还女方的亲友?”
“新娘是我表妹。”项名海看她一眼。“是的,我也有亲友。不是与世隔绝的怪人。你不必用那种眼光看我。”
何岱岚噗哧一声笑出来。“被你发现了。”
这个女人,老是用那种研究怪物的眼光在打量他,以为他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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